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s.bookben.cn--- 书本网【盼盼°】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悬舍》作者:闫灵【完结】 晋江2014-12-08完结 当前被收藏数:334 文章积分:13,549,598 算是一部枭雄养成记~~ 女主执导了前半则故事,直到小男主成功推翻“黑暗”的旧制。 坏人是什么人? 可能天生鬼才,亦或能力卓绝,也许高贵集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但——她总逃不过要有一个结局——自云端坠落、一败涂地。 这便是她的路。 成为历史、文人、正义、胜利者们的忆骂对象,从此千古。落坐佛前,梳一指乌发千丝,微微一笑…… 她一生只为一件事——干净地落座于桌前,干净地用餐,无须理睬不相干的人。所以她一生只交了一个知己,助她横行天下,并一败涂地。 她一生只在乎一种人——让她败北的人。所以她一生只喜欢一个男人——不管他是否喜欢,并与他致死为敌,否则怎能有时间相识相知! 搜索关键字:主角:曹彧(李彧)/樱或 ┃ 配角:孟娥/曹重(李重) ┃ 其它:   ☆、楔子   历时三年零五个月,这块“悬题卫”碑终于被复原——碑文共三百六十五个字,详细记述了一幢宫室的建设过程。   看上去很平常的一块宫室碑,却引来了无数文宗史杰的争相瞻仰——原因很简单,据说这块碑的字体与魏宣王的笔迹相似到几乎重合的地步。而据史载民录,上推一千三百年,这“悬舍”所在之处竟是当时西南最大的湖泊所在……   到底这“悬舍”是谁的居所?竟能让宣王动笔立碑,要知道连兄长魏庄侯修建宫室请他题字都无所得,如此惜字如金,却连载三百六十五字,并留下了“仲达题 丙子秋”……   这个一千三百年前的谜,引得无数好事者竞相猜测——前赴后继。   尘封了千年的人物被逐一翻找出来,或才子佳人,或龙虎之争,或士为知己,数不尽的情节……不知宣王在天之灵是否烦不胜烦。   故事就此开始——   %%%%%%%%%%%%%   注:   魏宣王,李姓,名彧,字仲达,魏武王之父,后汉李氏后裔。李氏归齐后,齐主赐国姓曹,谓之秦川曹家。   武王立国,秦川曹家归李姓,武帝追其父 “宣帝”。   史载宣王:少有奇节,敏而大略,博学洽文,与其侄李重并称“平成二李”,斩外戚、除奸佞,最终将齐国推向七霸之主。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可能写得没那么快。   不定期,可能一周一两更.   ☆、第一章 前序——荧惑   沿着焦黑而杂乱的青石小道走了好一阵儿,直到满头落雪、无以负重方才停下——   环视一眼四周——第二次了,第二次被围在这焦黑的浓烟废瓦之间……她却仍然没有悲伤,更无感怀,只是……太脏了——烟、火、血、肉、哭……没有一处能安静。   几串马蹄音从远处奔来,在她的身后停驻——   一阵细碎的交谈之后,她的侍女无声而急促地走近她,“大人,秦候府的人来接我们了。”   等了好一阵儿,她才答话:“王后……呢?”   “王上与王后已经到了青洛。”   “唔……挺快。”攸关性命的大事,都做的不错。   因不见她有所动作,侍女有些疑惑,“大人……”咱们还走吗?   她弯下身——捡起路边一块拇指大的碎瓦,仔细看了一眼,轻轻握于掌中,“走吧。”又一座城倾了,要赶到下一座,一座又一座……   只有十匹马,她与侍女一人一匹,为她牵马的人很年轻,有些稚气,但少话,眉头鬓角间看得出很郁然——这里毕竟是齐国的国都,弄成现在这样,有点血性的男人,怕都会难过,“姓曹?”她问,视线却在远方。   年轻人微颔首。   “齐国会亡吗?”她又问——像个无知的妇孺。   “不会。”年轻人答,声线很低,并不高亢,却笃定。   她把手心的瓦片交给了年轻人——在出城后、登车前,“如果……你觉着可能的话,去找我。”说罢,回身望一眼远处的都城——至少应该夺回它。   年轻人抬眸,与她对视——从他的眼睛里看不到惊艳,只看到一点点希冀。   真是个祸害人的世道,这年纪,该是为女子心驰神动的,却硬生生被这烽烟熏得乌七八黑……   她姓梅,却叫樱或,生母取得名,意指“荧惑”,荧惑守心的那个“荧惑”,中原人唤此星为妖星,因为它带来的只有战乱与死亡,所以王后给她改了“樱或”,她是王后的心腹——从王后还是个嫔妃时就一直是,所以身边人才会唤她“大人”,其实有时连她也搞不清自己能有多大的权力,因为她的权力来自于王后,王后得宠,嫔妃们唤她“大人“,王后不得宠,她们就唤她“樱或”,如今王后不得宠,所以她才会被抛弃在废城之中,不过如今有人将她迎回了——也代表着——王后又得宠了——   让一个男人乍然转性,抛弃年轻貌美的女人而就色衰的半老徐娘,不只是困难二字这么简单,所以可想而知是出事了——   出事了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章 铜疙瘩      她不喜欢处理女人的事,尤其王上后院里的这些女人,布偶小人、捻酸、恶语,最终不过是为了王上的一抹笑,尤其还是一个愚蠢男人的笑——能将父辈打来的江山丢失大半,可想而知他不会是个聪明人,连带后院这点事都成了大事。   新宠妃只有十九岁,却格外的毒,靠着一张脸差点没把王室后裔断干净,好在王后如今禁闭期满,又逢王上颠沛流离、大病在身,所以樱或一杯毒酒让她消停了——不要嫌她狠,大局当前,前朝事物繁重,对付这种女子,只有这一招,否则说不准她就会在最紧要的时候出纰漏。   “大人,长公主来了——”   不待侍女说完,长公主的前脚已踏进门槛。樱或忙起身,恭敬福身——这长公主是先王后唯一的女儿,论尊贵自然无人能及,可最紧要的还不是这些,最紧要的是她的娘舅和她的夫家,握着齐国一多半的兵权——打仗的能耐不谈,兵权在手就是硬道理。   “都城尽毁,这大齐也快易主了,如今就连我也见不着父王了。”长公主边坐上正位,边淡淡一语,似是在对樱或说话,又似没有。   樱或没吱声,只是微微低首,看着手上的墨迹——   能让长公主拨冗来见一次生父,恐怕除了要钱要粮之外,不作他想——十万将士,想养活,还是要靠她那个不中用的父王呵。   因为身份悬殊,长公主不可能跟一个小女官谈论军中大事,她等的是那位继母,所以偌大的殿中一直维持着这种静谧——   樱或一直在等这位长公主开口,她相信她会开口——因为王后亲自陪王子出城调集中卫军去了,她等不到、也不可能等到王后的。   公主殿下终于是等烦了,怒震大殿,吓得宫仆侍女趴在地上动也不敢动……   最终,樱或还是领着她去见了王上——可惜王上还在昏迷,等同废人。   “告诉母后她老人家,儿臣总归是要觐见的。”躲是躲不掉的。   “是。”答应着,并在长公主走近殿门口时,浅道:“夺回都城后,方可——发俸放粮。”   长公主顿住脚步,殿内侍女们的呼吸也随之停滞——为樱或的以下犯上,也为长公主山雨欲来的怒气。   “腰斩——”长公主头也没回,只说了这么两个字。   %%%%%%%   发怒的是王后,因为她的心腹居然在她不在的时候,捅出这么大的娄子,居然敢跟长公主公然叫板。第一个想法就是“杀”,但在怒火渐熄之后,她还是纡尊降贵地去了死牢,因为她知道这丫头不是个不知轻重的人。   “你可知,这次连我未必保得住你?”王后道。   樱或微微点头,“知道。”   王后实在不想再多问那些没用的,只道:“说吧。”她敢这么没规矩,定然是想好了对策。   “王上恐怕撑不了多久了,齐国也只剩半壁,为长远打算,军中大权也该收回来了。”樱或莞声道。   “你在我身边这么多年,会不知道我在做什么?”为了儿子,她早已一步一步在盘算了,只是时间未到而已,“刘、张两家把持兵权十几年,怎可能说收就收,再说就算收回来了,由谁掌控?”没有将才,她收回来只会加速齐国败亡。   “所以趁这次都城失守,掘出将才,收回兵权。”否则只等王上一死,王后与王子便会成为人家刀俎下的鱼肉。   王后沉默不语,此次她亲自带王子去中卫军,就是怕王上死后,他们母子性命不保。   “都城失守,齐国危亡旦夕,再怎么只手遮天,也挡不住半壁江山的复仇之心。”刘、张两家再有权势,也要顾及悠悠众口,难不成他们现在还敢再提以和为贵?“趁此吉时,夺回都城。”让王子建立威信。   “你是说用中卫军?”那可是她唯一一个杀手锏了。   王后犹豫着……一夜未眠。   %%%%%%%   三日之后的深夜,秦候府的前厅乍亮。   曹家父子二人对着一个十多岁的男孩双膝跪地——   “伯伯当真不愿救侄儿?”男孩直直望着曹参——秦候。   曹参哑然,竟半天不知该说些什么,“……殿下号令,老臣自当万死不辞,只是……秦候府已远离军帐十数年,如此重任,怕有负君恩,望殿下收回兵符,臣父子立即赴沙场,马革裹尸也在所不辞。”额头点地,这块铜疙瘩他们曹家不敢收啊,这可是攸关齐国血脉存亡的大任……再说就算赢了,也未必是个好,长公主身后那十万兵马能饶得了他们?   听曹参这么说,男孩轻轻揉一下眉头,双眸泛泪,“父王昏睡病重,母后肝肠寸断,侄儿又年幼无知,身边再无良将,唯有伯伯一家可亲近,伯伯若不顾侄儿,侄儿当真要洗颈就死了。”   “殿下……”曹参万般无奈。   屋内,灯火摇曳,屋外,风雪莅临——   小男孩爬进马车,已经泪流满面,却笑盈盈地对着车内女子道:“姑姑,他收下了。”就是眼睛辣的生疼,小魏子那奴才,竟敢给他涂这么浓的辣汁,害他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被唤作姑姑的樱或拿过湿巾,仔细擦拭男孩脸上的眼泪。   此时,曹家父子二人就在车外——   “秦候既收下了这块虎符,就当知道王上和王子的性命便在你曹家手中,齐国是倾是存,全凭侯爷做主了。”樱或的声音很低,车外的曹氏父子却听得真真切切。   “老臣明白。”曹参拱手。   直待马车行进雪夜尽头,曹参才抬头,回身看一眼长子曹景手中的漆木方盒,“叫彧儿、重儿到前厅来。”曹家的大劫来了,得商量对策啊。   %%%%%%   雪越下越大,夹着厉风,似狼嚎肆虐。   秦候府大厅里,祖孙四人各据一方。   曹参把中卫军的虎符置于桌子中央,看着长孙曹重摩拳擦掌的模样,轻轻摇头,随即转身问长子道:“你有什么说得?”   长子曹景思索一下,“既然接下了,首要做得便是‘防’,否则大军未到都城,可能就要大败而归。”如今齐国兵权大半都在长公主府和益阳候府,他们接了中卫军的虎符,就意味着跟长公主府和益阳候府对立,如果不做好防范,不管都城是否夺回,秦候府都是一个死字,“二弟,你与奉贤君是忘年之交,奉贤君与益阳侯府关系匪浅,是否可以请他帮忙打探一下益阳府的意思?”如果他们这些大人物真心是不想让他们曹家接管中卫军,他们什么也做不了,总要打听一下眼前的局势。   曹彧,字仲达,曹参次子,曹景同父异母的兄弟,年十九,比侄子曹重仅长一岁,从刚才被叫来前厅,就一直一言不发,现下被兄长指名,也只是微微点头。   “小叔,趁临行前,咱们去把孟娥姐姐抢回来如何?”四方会谈一结束,出了前厅,曹重便兴冲冲对小叔戏言。   曹彧单手盖住大侄子的脑门,用力推开。   “等你回来她要是嫁了人,可别后悔。”孟家打算将孟娥嫁进长公主府,已不是一天两天了。   曹彧看一眼头顶的风雪,良久之后才道:“是你的东西,即便易主,只要想要,依然会变成你的,没有后不后悔。”   “呵!”曹重大笑,他就是喜欢小叔这脾气,“好,这次咱们叔侄联手,让那个张士杰开开眼,看看什么才叫打胜仗!”   曹彧再次将大侄子的脑门推到一边,“那个歌姬的事,大哥已经知道了。”他还是想想怎么逃过他爹的追究吧,曹家对这种风流韵事一向严苛,偏偏却生出他这么一个风流种。   “小叔,这次你一定要帮我!”他不是怕被责罚,只怕父亲不让他到前线,那他的远大前程可就没戏了。   “……”曹彧看他一眼,转身进去后院——这种事他向来不管。   曹重的右眼皮微微跳两下,有些后悔,他原本对那小歌姬也没有十分喜欢,只是觉得可怜,便顺手收在了麾下,这下可好……不知主动认错,父亲会不会轻罚?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章 在后黄雀      曹景恨的不是儿子拈花惹草,恨的是他屡教不改——曹家丢失兵权近十年,若儿孙再不思进取,不过十年八载,曹家也就自此败落了,身为长子,曹家未来的掌家人,他当然清楚父亲接下那块铜符的用心,这是拼着全家的性命在赌曹家的将来啊,所以他怎能不重罚儿子!   二十鞭抽下来,看着儿子皮开肉绽的后背,他也心疼,却是又疼又恨!   如今打也打了,罚也罚了,后事还是要处理,招来二弟,交代他去把那歌姬的事给了结了。   让曹彧没想到的是,居然还能在这种胭脂巷里见到侄子!   “小叔,父亲交代你给她多少银两?”曹重冒着伤重不治的危险过来,就是担心小叔做事太绝,把那丫头逼上绝路可就不好了。   “你到底还要不要命?”被打得那么严重,不好好养伤,居然还敢偷跑到这儿来,“再被大哥知道,恐怕那件盔甲你真得穿不上了。”   “父亲跟祖父到宫里谢恩去了,一时半刻回不来。”他自然是打听好了才敢出门。   这里是万楼,王孙公子作乐的地方,其实曹重并不常来,只是偶然被朋友拉进来,酒酣半醉时惹下的情债。那小歌女名唤卫惠,样貌不十分出众,却生的一身娇柔,十分惹人怜爱,眼见着主人家来领她,高兴地不知如何是好。   曹彧把银两放到鸨婆面前——既然曹重已答应为她赎身,而且还交了定金,秦侯府便不能失约,只是赎身之后该何去何从,就是这女子自己的事了——这是曹彧的打算。   就在鸨婆拿来卖身契的当口,几名王孙公子突然出现,言谈之间尽是猥琐,还扔下两锭金子,说是也要给卫惠赎身——   曹彧压下侄子的肩膀——这些人一看就是冲他们来的,如今曹家接下中卫军的兵权,自然变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眼下出征在即,不宜惹事,“既然卫姑娘有更好的去处,也就不必你去担心了。”   见曹彧拉曹重要走,几个二世祖对身边的打手使个眼色——当然不能让他们走,今天就是冲着他们来的,他们走了,这戏可就唱不起来了。   几个人先是强拉硬拽请他们留下吃酒,不能得逞后,有人随手将卫惠推向曹彧——他们叔侄俩不是亲厚嘛,既然如此,做个“连襟”如何?   这些小事本来都可以忍,但怪就怪他们胡言乱语提起了曹彧的生母——曹彧的生母本是后宫的歌姬,据说是位异族美人,还曾被先王临幸过,后赐与当今王上为婢,当今王上随性,与秦侯饮酒,趁酒醉时,把身边的奴婢赐给秦侯“享用”……其中一个真就有了身孕,这孩子便是曹彧,这件事也成了曹家不愿提起的丑事。   现在他们居然敢当着曹彧的面提,第一个站起来的便是曹重——小叔最恨人提他生母的过往,从小便如此,他当然要为他出头。   就在曹彧还在隐忍怒火之际,曹重已经开始动手收拾这群二世祖——曹彧一边替侄子挡去背后偷袭,一边思索该怎么脱身。   “碰——”糟乱之际,但闻一道重重的关门声——   曹彧趁机将曹重拽出群殴圈,一众打手仍不愿停手——却被十几名灰布衣衫的家奴硬生生隔开——这些家奴不显山不露水,却能轻轻松松便将两拨人隔开,可见本事了得。   在众人的吵嚷中,一名素衣打扮的美人儿穿过众人,袅娜来到卫慧跟前,指甲抵在她的下巴上,轻轻一勾,“还当是什么惊世骇俗的容貌。”指甲嫌弃地松开卫慧的下巴,“也值得你们如此大打出手,扰了我万楼的生意。”转身,面朝众人——这绝对是个倾国倾城的人物,身着素衣,居然还能如此明艳照人。   众人一时间有点摸不着头脑,不知这女人是什么人物,从何而来,直到她领走了曹家叔侄,才想起来去追,结果又被那十几个家奴挡住去路。   曹氏叔侄前脚刚踏出后门,前门便被官差踹开——   素衣美人从门缝里觑一眼大厅,遂合上门,“两位将军若不愿意跟官差走,就随我来。”   曹氏叔侄当然不会跟官差走,不过谁又能肯定眼前这女人不是另一个局?   三人前后踏出万楼的西角门,一辆马车已然等在当下,素衣女子踩凳上去——   “两位将军若此时回府,必然摆脱不了这身官司,随我来,今日之事,定然能了。”素衣女子如此道。   曹彧打量一眼马车和车夫,思索半下,拉了侄子上车——如果没猜错,这女子应是王后的人,眼下也只有她会救他们,因为她需要曹家为她争兵权。   果不其然,马车载他们去得地方正是青洛行宫。   “大人,人带来了。”素衣女子对着一扇禁闭的红漆木门恭敬福身。   等了好一阵儿,红漆木门才打开,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淡淡的花香——   一女子踏出门槛——   素衣、纤骨——   曹彧见过她,之前就是他从都城把她接出来的,王后的女官。   “你去吧。”樱或轻轻吩咐一声素衣女子。   素衣女子颔首,恭敬地退下。   樱或看一眼这曹家二子,“你父兄在前殿,走吧。”这话是对曹彧说得。   曹重示意一下前面带路的樱或,悄声问一句小叔,“认识?”   曹彧不语,默认。   曹重扬眉,小叔除了孟家的小姐,还从没跟其他女人熟识过,他对美人,与其说敬谢不敏,不如说是看不起,大概是因为生母太过随性的缘故,又自小被取笑到大,便成了这性子。如今突然认识了这般人物,难道是开窍了?   前殿——   曹参、曹景刚觐见完王上,乍见这小叔侄俩出现,有些惊奇,不知是什么缘故。   樱或向曹参行礼之后,道:“王上病重,朝事多半不能顾及,狂徒诡诈,王后交代,请侯爷自己保重。”最好是管教好子孙,少生是非,“秦侯府尊贵,那歌姬卑微,若侯爷不嫌弃,就由奴婢来处理此事,待时机一到,定然送到府上。”   曹参完全不明白樱或的话,曹景却心里有数,忙拱手道谢:“劳烦姑姑费心,臣回去定然好好管教。”   曹重终于知道什么叫最毒妇人心了,这女人生得美貌,心却够狠,居然当着祖父的面告他的状!这下真是完了……   %%%%%%%%%%%%%%   送走曹家祖孙四人,樱或回到自己住处——   已有人在此等候——她便是刚才带曹彧叔侄进宫的素衣女子,名唤玉婆,原是宫中歌伶,后归王后宫中,如今分属樱或手下。   “我观这两个曹家后辈,有狼顾之相,王后如此重用他们,难道不怕日后养虎为患?”玉婆接过侍女送来的茶水,试一口后,方递给樱或。   “没有办法的办法。”但凡有将才,也不会求到他们秦侯府,“都城失守,刘、张两家守着十万大军却纹丝不动,除了曹家,没人有把握夺回都城。”这才不得不打破先王密诏——秦侯府贵,不可执刃!“此次都城之战,我会随军押后,青洛的事,暂由你接手,小心保护王后与殿下。”已经遭遇两次刺杀了,真的是防不胜防。   玉婆微讶:“随军辛苦,您受得了嘛!”她这身体,完全靠着宫里的精养,突然去那种地方,必然落一身病回来,“还是我去吧。”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两万人让曹参带走,怎么也要让他带回来,王后已将粮草军饷交到了我手里,不去不行。”说罢,饮一口花茶。   玉婆无言以对,王后对樱或已经信任到连身家性命都交给她了,她还能说什么,“那你的衣食就由我来准备吧。”   “嗯。”衣食之事,她素来不考虑,都是下面人准备,她只有吃或不吃而已。   玉婆担心的恰恰就是这一点,随军打仗,哪有定数,万一有粗茶淡饭的时候,她们这位娇贵的大人可是比王后还挑剔,真不知到时会怎么样。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章 锦衣玉食      第四章锦衣玉食   曹参领兵神速,出征不过一个月,已经打了三场仗,虽然都不大,却扰得对手草木皆兵。   消息一传出,举国振奋——   这么一来,事情就麻烦了,因怕曹家势头过剩,刘、张两家开始扯后腿——粮草延期、军备不供,眼见曹家无败势,他们又来了一记狠招——利用一些军中官员散播谣言,什么粮草不足、曹家中饱私囊,总之是非要弄得军心不稳才算甘心。   好在樱或一直紧随大军之后,粮草等出得及时,才帮曹家稳住了军心。   大年三十,曹军刚收复了京畿要塞,曹彧连沾血的盔甲都来不及卸下,便被父亲派去接应“宫中御官”——他们遭到了刺杀,性命堪忧。   曹彧没想到父亲口中的“宫中御官”竟然就是他从都城救出来的那名女官。   “大人,这水壶奴婢已经擦洗过数次,您就喝一口吧。”整整一天,小侍女每隔半个时辰就会央求一次,她那主子却一声都不应。   曹彧啃着烤得焦黑的馒头,默不作声地看着这出忠仆求主的戏码——这女人已经一整天滴水未进了,还能撑多久?   “少将军!”随身家将警惕地示意一下曹彧,因为察觉出异动。   曹彧微微点头,随手将馒头扔进口中——连着五天都在野外作战,有馒头果腹已算是老天开恩了,他可没有这位御官大人的福气,出来随军还能锦衣玉食。   “你们要干嘛!”小侍女才对主人卑躬屈膝完,一转脸,立马颐指气使,变脸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没空再由着她们折腾,不然剩下的路程非得再走上一天不可,“胡子,上马!”示意家将把小侍女扔到马背上。   “你们敢!”到底是皇城里出来的人,严词厉色时,还真像那么回事。   不过眼下可没人有空听她发威。   胡子三两步跨上前,一把把小丫头扔上马背,即便如此,她仍然不依不饶:“敢动我们大人一根手指,株连九族!”   此话一出,连樱或也禁不住勾起唇角,这丫头实在是聒噪。她再挑剔也是要看情势的,眼下情势危急,那么多大内高手居然一个都不剩,若非这曹彧来得及时,怕是昨夜她就已不在人世,性命攸关,谁会跟自己过不去——   踩着曹彧的膝盖,坐上他的马背——   “分开走,撒子坡汇合。”曹彧抽两鞭空马,让它们往西跑,并示意胡子往南去。   “你——”小侍女趴在马背上指着曹彧大喊:“我们大人若有闪失,小心你的项上人头——”话没说完,胡子便打马离去。   曹彧哼笑,转身——   两人的视线在火光下相汇——   樱或想看他如何坐到她的身后,因为还从没人这么做过。   而他没给她机会——路过篝火时,将其踩灭,才踩蹬上马……   马沿着东南的山路一路蜿蜒而下——穿过一片柏树林后,夜风骤停,四下寂静无声,只有马蹄的声响,抬头望天,但见夜空几净,天狼星灼灼生辉——   在一株雪松旁,曹彧拉缰停下——这女人似乎发烧了,一直在发抖。   松开马缰,伸手扯下自己的挂麾,裹到她身上——   “脏也比冻死好。”星光虽弱,却仍是能看到她轻嗅的动作。   樱或微微扬眉,这小子有双好眼,居然连这都看到了,“不害怕么,杀人?”他年纪不大,应该是第一次上战场,衣服上居然染了这么重的血腥味。   “有的人生下来便如此。”他就是那种人。   “你又救了我一次,这次想要什么?”她帮曹家稳定了军心,算是还了他第一次救命之恩,这第二次,她也会满足他。   “我不跟女人要赏赐。”他道。   樱或眉梢微弯,多少男人都曾这么说过,“希望能如你所言。”轻咳一下,“我饿了。”她必须要吃点东西,否则剩下的路,肯定撑不下去。   难得她也会说饿,要是她的小侍女听见,非喜极而泣不可。曹彧在箭袋里摸出几块肉干。   她是逼着自己下咽的,但没成功,所以最终,她还是倒在了马背上……   %%%%%%   火光跳跃,烤得人昏昏欲睡,曹彧下巴支在剑柄上,打盹……   樱或醒来时,看到的就是这种情形——自己被裹得像只蚕蛹,蚕蛹旁还坐了个熟睡的男人,她费了好大的劲才爬起身,结果还没来得及坐正,便被人一把摁回地上——   这小子是在做梦?这么用力!   一上一下对视了半天,但见他的眼眸由深黑慢慢变浅——确实是没清醒,把她当成偷袭的刺客了。   “什么时辰了?”她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昏过去的。   曹彧缓缓坐直身躯,探头往草庐外看一眼,“应该五更了。”   “得早点赶回去。”庆忌的粮仓必须她亲自去,否则曹参拿不到粮草。   他打量一眼她苍白的嘴唇,她这个样子,撑不过十里地,“天亮吧。”大军昨天打完仗就拔营西进,下个驻地在山里,夜路不好走,何况她这种身体,再晕到路上,可没这么幸运能找到草庐栖身。   听他这么说,樱或也没坚持——让曹参紧一紧皮也好,至少让他明白,他手里的兵权是怎么来的。俯身趴回“蚕蛹”里,继续睡吗?有不熟悉的人在身边,她怕也睡不着,“可有定下亲事?”问他。   “……”   “是孟家的女儿?”孟府庭与曹参过从甚密,两人又都是出了名的“木头”,物以类聚且门当户对,应该会想做儿女亲家。   “……”他仍是没答,只是看着她。   “孟家的女儿到是适合做主母。”温驯大度,可惜长相不太出色,与他婚配,到有些亏待他,她记得左相府里的几位千金都很出挑,他们曹家此次若能一举夺回都城,到可以撮合他们联姻——相府和侯府联手,到可以与刘、张两家斗几个回合,这么一来,兵权的事也就好办了……   曹彧不清楚她在想什么,也没兴趣猜测,婚姻之事,他一向随缘,父亲替他定谁便是谁,若是孟娥当然最好,毕竟他们自小认识,相处起来容易一些,这些都不是他在意的。他在意的是曹家的将来,甚至齐国的将来——他不像父亲和大哥,把眼前的兵权得失看得那么重,因为他坚信,兵权会重回他们曹家,因为齐国没有谁比父亲更适合领兵。但是——仗好打,眼下的情势不好处理,豺狼虎豹都盯着碗里这块肉,都想着争位子,没有一个人往外看——外面的局势才最精彩。   两个人,一坐一卧,各自想着自己的事……   一阵风从门口卷进来,扬起半尺多高的沙尘——   起风了,所谓疾风天变,可能要变天了。   曹彧起身来到草庐门外——确实变天了,浓云翻滚,疾风乍临,东南某处火光冲天——   曹彧回身望向靠在门框上的女人,但见她脸色微愕——明白了,那火光之处,定然就是她们暗藏的粮仓,一直捏着不给他们曹家,如今却被人付之一炬。   樱或微一闭眼,掩去心中的愤怒——长公主当真是长公主,宁可壮士断腕,也不愿她们夺回都城,为了不让这齐国落进她们的手中,宁肯烧了这两万人的口粮——好,好!“曹彧……”她直呼他的名讳,“如果给你兵权,你敢杀齐军么?为你父亲除掉身后的冷箭。”既然长公主都不顾她爹的江山,她一个外族人,更不必顾及什么同室操戈!   曹彧没吱声,只是缓缓上前半步。   樱或微微勾唇,她就知道,他不会拒绝,也没人会拒绝,只要他还是有点进取心的男人,就不会拒绝,“这是虎符,你只有八百人。”从脖子上缓缓取下一枚金质虎符,这八百人是从中卫军两万多人中精心挑选出来的,为的是在曹参不听话时,杀他用的,如今却交给了他的儿子,“我只要张威的项上人头。”轻声细语。   曹彧捏着虎符的一角,思索着杀张威的后果——意味着王后与长公主两派正式开战,也意味着四万张家军将失去领袖,更意味着齐国东线可能会沦陷,但——值得一试,因为这是重新布局的最好机会。   在他接下虎符后,樱或淡道:“你只有一次机会,不管有没有砍下张威的人头,你和我,性命都不再是自己的。”齐国刑罚不会饶了他,王后也不会饶过她。   曹彧第一次这么认真审视一个女人,还是一个祸乱宫廷的女人。   因为他的注视,樱或生笑,能让这小子认真看一眼,还真是不容易。   “把这个吃掉。”将几块肉干摆到她面前,如果不想饿死,最好逼自己进食,因为马上他们就将快马加鞭,没工夫停下来让她昏厥。   瞅着他掌心那几块肉干,蹙眉——她可以逼自己受皮肉之苦,但是吃得东西,她做不到,即便做到了,到时也会全部吐回来,没办法,天生如此,“一旦碍了你的事,可以把我丢掉。”   曹彧不喜欢跟女人同行,应该就是由她开始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章 叛逆      第五章叛逆   再次醒来时,她正睡在温暖、干净的床榻上,身着干净的睡袍,床榻旁燃着淡淡的熏香。   看到这幅景象,可想而知那小子应该如愿以偿地得到了他的八百精锐,真不知他是怎么制服并驱策那些人的,王后当时设置这八百人时明明说除了她没人能调动,由此可见,这天下间没什么是绝对的。   “大人,您醒了?”小侍女从打盹中惊醒,见她起身,忙上前搀扶,“奴婢这就去传大夫进来。”   “等等,有些饿了。”实在是太久没吃东西了。   “是。”小侍女受宠若惊,她们大人的食欲一向缺缺,连王后都过问过,今天居然主动说饿了!“奴婢这就去准备。”   因怕摆多了,惹走她的食欲,小侍女只敢摆上两道,没想到她竟然吃完了……要是让玉姑姑知道,一定会重赏她,说不准还能升她为大人的侍婢,那就真得阿弥托福了,要知道她只是个殿外侍奉,若非这次逃难,哪有她这等机会。   “叫什么名字?”除了那几个日常服侍的,樱或很少记女侍的名字,这丫头一路上的聒噪令她记忆深刻,但是她对这张脸却并不熟悉。   “禀大人,奴婢芙蕖,是殿外侍奉。”真好,大人居然问她名字了,“大人,奴婢还准备了香汤。”   这丫头到算机灵,如果实在找不回原来的侍女,到可以成全了她巴望晋升的小心思。   浸在香汤之中,边由着小丫头擦洗头发,边听她叙述她昏睡这段时间发生的事,“那曹少将到了军营外,出示了虎符,可那个营官硬说大人您在昏迷,不能证明他的虎符是正常得来,所以怎么也不肯交权,扭了半天,还差点要将我们捉起来。那曹少将也真是心狠,竟然一剑刺死了营官,还当场把所有副营官全部扶正,这么一来,所有人都听话了。他临行前,留了三百人保护大人,带着剩下的人往东去了。”   樱或微微靠向浴桶,心道那小子到还有点本事,只可惜了那名营官,忠心耿耿,却被一剑了结,“他们去了多久?”   “昨夜五更底走得。”   五更底……现在天色刚暗,怕是还没有那么快。   泡过香汤,大夫试过脉,芙蕖刚把煎好的药捧到她面前,门便被推开了——   曹彧单手拎着一只染血的布包杵在门口——里面应该是张威的人头。   “不要拿进来。”在他踏进门槛前,出声阻止。   因她的话,他手一松,染血的布包落在地上,滚了两下后,停在门槛外。他抬腿跨进门槛,坐到桌前,拾起桌上的茶水便要喝——   “等一下——”芙蕖阻止,并飞快地从他手里夺走茶碗——那是她们大人用过的,不是随便谁都能用的。   曹彧没有反驳,从茶盘里拿过新杯,倒茶之前,先把一块青铜方印放到桌上——张威的帅印。   一口饮尽茶水后,看向坐在火炉前的女人——白裘裹身,乌丝尚未及挽起,竟有几分楚楚动人。   “出去——”芙蕖开口赶人,一个外臣,居然敢深夜闯宫,还敢这么肆意打量她们大人,一点规矩都没有。   樱或摆手,阻止芙蕖,这小子刚得胜归来,一身澎湃的战血尚未消停,不宜用强,“去准备些吃得来。”吩咐芙蕖。   “……是。”芙蕖有些疑惑,她们大人背后可是王后的势力,这秦侯府的小子,官爵蚂蚁那么大,用得着怕他吗?   芙蕖一出门,曹彧遂将桌上的铜印推向樱或一边。   樱或看一眼铜印,起身——手指沿着桌沿一路滑向铜印,在铜印上微微一顿后,继续前行,直到点上他的铠甲,并沿着铠甲的纹路一路划上他的肩膀——   被侵犯的男人纹丝未动,大方地让她碰触——   她的手指最终停在了他的脖颈处,小指微微一挑,一根黑丝带缠上了她的指尖——现下,她在乎的不是那方铜印,而是他脖子上这小的可怜的虎符——她借给他的那八百人。   曹彧攥住她的手,阻止她收回这块小铜块,“十天。”再借他十天,他有大用处,这八百人太合他心意了。   十天?樱或微叹,一天已经可以要了她的命,“如果我说不呢?”   曹彧起身,“你心里很清楚结果。”   “大胆!”嚷嚷的是门口的芙蕖,因为从她的角度看,这小子很像在轻薄她们大人——虽然她也不清楚她们大人是否有被王上临幸过,即便没有,也是宫中的女官,他一个小小的武官,居然敢出手轻薄!   芙蕖的叫嚷似乎并没有起什么作用,她没松开虎符,他也没松开她。   “来人!”芙蕖冲着门外呼喊。   没人应声——   樱或这才缓缓松开他脖子上的丝带,他也缓缓松开她的手。   樱或看一眼自己的手指,已经沾上了他手中的血渍,哼笑一声,对芙蕖道:“不用喊了。”外面的人现在只听他脖子上的虎符号令,“请曹将军用饭吧。”说罢,抬手抚上他的脖子——把刚才沾染的那点血腥擦回他的身上——转身。   曹彧也弯身坐回桌前。   芙蕖嘟着嘴把饭菜摆到桌子上——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大人,药都凉了,奴婢再去煎一副。”摆完饭菜,芙蕖把茶几上的药碗一并端走。   樱或将手放在茶水中洗一下,再放到炭火上烘烤——   曹彧边吃饭,边看着她的侧影……他以为她会生气,会把他赶出去,毕竟他抢了她的虎符,还将她软禁,没想到她却留他在这儿用饭,这女人确实有些不同,难怪能受王后重用。   “我生于东笸箩。”樱或边烤暖,边淡淡叙述,“八岁归齐,晋‘七子’爵。”双手贴与双颊,歪头瞧一眼正在吃饭的男人,“懂了么?”不管她是否得到过齐王恩宠,也不管她做了几天的“七子”,她都是先王的姬妾——而他身为人臣,与王妾同居一室,同食一桌,这辈子都别想摆脱臣戏君妻的罪名。   曹彧嚼饭的动作微微顿一下——确实没想到她还有这种身份,不过年轻气盛如他,并不在乎这种名声,反正他现在身上已经背了“杀张威”的大罪,再多一条也无所谓,“懂了。”他对她点头。   樱或原也只想唬一唬他,实在是因为这小子太过无礼,想吓他一吓,让他别太张狂。谁想不但没吓到他,反倒赔上了自己的清誉——他居然把门上闩,真就躺上了她的床榻——把臣戏君妻的罪名坐实。   叹气——   “大人,大人?”芙蕖在门外急的都快哭了,却又不敢大声喊叫,怕惹来外人瞩目,万一屋里真发生了什么,肯定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樱或拉开门,芙蕖与曹家那个叫胡子的家将一道跨进来。   胡子一看屋里的情形,第一件事就是把门阖上——免得被外人看到。   芙蕖偷偷打量一眼自家主子——衣衫都还齐全,似乎没被那小子怎么样,“你们还不快出去!”指着床上的人小声斥责。   曹彧一个挺身,从床上坐起来,眼神在樱或脸上逡巡一圈后,起身,在途经她身边时,俯身凑近她的耳侧,低语了一句。   “大人……咱们要在这儿呆多久?”望着曹家主仆的背影,芙蕖忍不住将心中的疑问问了出来——她有点担心她们逃不出去了。   “十天。”樱或道,这小子虽张狂,可也没蠢到杀她灭口,虽然不知道他十天之内可以做什么,但她能肯定十天之后,他一定会回来——刚才他在她耳侧说的就是:十天。   “唔。”既然大人说十天,那就肯定没错,正好趁这几天好好让大人养病,“这都是些什么!”芙蕖对着床榻上的泥土、草屑皱眉——那家伙是在草窝里滚过吗?怎么这么脏!   一边换被褥,一边在心中嘟囔——   被嘟囔的人此刻正跨立于高坡之上,与他对面而立的是八百名亲卫军,他要用他们助父亲夺回都城。   “左军吴兴听令——”胡子高喊,开始按他家少将军的布置发令……   至三更时分,将令分发完毕。   “少将军,那女人放在这儿会不会不安全?”胡子忍不住低问一句,毕竟侯爷有令,让他们保住那女人的性命。   “……”确实有点危险,但若真把她藏进深山老林,单凭她那饮食习惯和身体状况,肯定撑不了十天,“看她的造化了。”   ——没错,他把她扔在了一座还算繁华的小镇上,有精致的食物和华丽的丝绸,就是没有守护。   ——这混账小子,居然连个侍卫都不给她留。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章 孟氏      这座小镇名叫文宣,产毛竹,房前屋后,到处都是。闲来无事,坐在窗前数竹节,倒也能打发时间。   十天之限已去七天,第八天的早上,竹楼里来了访客——   孟府的家眷……   所谓孟府,即大行令孟府庭的家眷,孟府庭在世时,孟家还算风光,他一死,便没再听过有关孟家子孙的事,应该算是没落了。   把孟府家眷带来的不是旁人,正是曹参的长孙——曹重。   “什么孟府、曹府的,没听过,我家主人正在午睡,扰醒了她,没你们好处!”芙蕖挡在众人面前,怎么也不肯让她们进门——这竹楼本就不大,一下进来这么多人,哪还有插脚的地方!再说谁知道这些都是什么人,万一哪个身上带了病,着了大人的晦气,到时玉姑姑追究起来,她连小命都保不住。   “这小丫头是什么人?说话如此无礼?”家眷中一位年长的,看不惯芙蕖的张狂。   “她只是我们家一个打扫的小丫头。”曹重拨开众人,笑着来到芙蕖跟前,“还不快跟老夫人谢罪,小心人家笑话我们秦侯府的人不懂礼数。”   芙蕖觑他一眼,心明他是秦侯府的人,眼下她们大人遭秦侯府软禁,没办法反抗,但是馒头可以不要,气不能不争,她们大人怎么说也是王城里的人,不能让这些人给欺负了,“秦侯府若是懂礼数,就该明白这儿住的是什么人,不是随便谁都能过来打扰的。”   ——这小丫头的嘴还真是不饶人!她们孟家虽不如往日风光,可总是书香之家,还从没被谁堵在门口这么教训过!孟家老夫人转身就要走,被曹重拦住,“祖母不要生气,乡野丫头不懂事。”说罢,掐了芙蕖的双腋,把她整个人搬到一边——力气不如人,芙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堆人进了门却无能为力……   樱或睁眼时,芙蕖正坐在火盆旁默默流眼泪,还当出了什么大事,听她说完才晓得是这种事。   “是奴婢没用,让大人受这种委屈。”若是换成其他姐姐,做得肯定比她强。   “不是你没用,是情势所迫,况且你年纪还小,很多事没经历过。”掀开被褥,“去把那件白袍拿来我穿上。”   穿上白袍,洗漱完毕后,按平常的作息,樱或会到门外的竹园转上一圈,今天也不例外。   孟家女眷正在厅里歇息用茶,下人们则在各自收拾——   樱或就那么堂而皇之地穿过大厅……   晚间梳洗时,芙蕖忍不住陈述起那孟家家眷的动静:“大人您只来回走了一趟,她们居然就对奴婢毕恭毕敬,厨房里的东西,也没人再敢动一下。”她们大人果然是王家气相,非同一般。   樱或指了指榻上的白袍,“它的功劳。”那白袍上的素锦是王室御用,白狐毛也是贡品,那孟家女人到底也算是官眷,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芙蕖想了好一阵儿才明白其中的缘故——这就是玉姑姑常说的不战而屈人之兵吧?叹息,看来她想做大人的侍婢是不可能了,脑子太笨,又没见过世面,怎么可能做得了大人的帮手……   %%%%%   与孟家女眷同居三日,第四日便是曹彧早先约定的期限。   一大早起来,芙蕖就注意着外面的动静,眼看着太阳都快落山了,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要是那个曹彧食言,她跟大人岂不是要一直窝在这种地方?!   “彧叔叔、重哥哥——”孟家的小孙女突然欢快地冲向院门。   因她这声叫喊,众人纷纷望向门外——确实是曹彧、曹重叔侄。   叔侄俩进了正厅后,先给孟老夫人行了一礼——她毕竟是长辈,这之后才往樱或房间来。   芙蕖挡在门口,不让他们进去,“大人在用膳。”这次她可不会再让他无礼了。   “不是等了一天吗?现在又不急了?”曹重笑着问道。   芙蕖冷哼,“现在急的恐怕是两位将军吧?”风光了十天,却要用下半辈子来补偿,够他们哭的了。   因小丫头的话,曹重转脸对曹彧玩笑道:“小叔,反正也是死罪,干脆拉她们同归于尽,也算赚了。”   芙蕖懒得理他的玩笑话,只对曹彧正色道:“要么把东西交给我,要么就去换身衣服再来。”玉姑姑交代过,但凡身上带着死气、病气的,不准带到大人身边,否则重罚——这曹彧一身战袍,脏兮兮的,当然不能放他进去。   曹彧见识过那女人的衣食住行,对小丫头的话并不惊奇,惊奇的是曹重——心道这宫里的女人真是够讲究的,落了平阳居然还敢这么颐指气使……   既然人家有要求,不照做显得有失礼数,叔侄俩便转身回了大厅——先跟孟家人吃了顿晚饭,再叙了叙旧,直熬到就寝时才再去“觐见”。   “孟娥姐~”看清行来女子的面貌后,曹重语带戏谑。   这孟娥是孟府庭的二女儿,与曹重同龄,幼时曾在秦侯府长居,与秦家叔侄也算青梅竹马,生得一脸卷气,满身灵秀,是曹参属意的儿媳人选。   “又没大没小——”孟娥纠正一下曹重的称呼,并不在意他的戏谑。   “是了,孟娥姑姑。”曹重的视线在小叔和孟娥之间逡巡一番,后退半步,想给他们留点私人空间,却被曹彧踩了脚后跟动弹不得——到目前为止,他与孟娥之间并没有婚约,大半夜的,孤男寡女共处,有损她的清誉。   “给你们添麻烦了。”孟娥指的是住进小楼,事先要是知道这里住了宫里的贵人,她们怎么也不会过来。   “举手之劳。”曹彧道。   “一点都不麻烦。”曹重道,就因为这里住了宫里人,他才带她们来——小叔和祖父先后派了两拨人过来,京畿之地,属这儿最安全。   三人在这边闲聊,芙蕖在廊道里看得一清二楚——   什么千金闺秀、侯府公子,男男女女大半夜聚在一起说说笑笑,难道这就是他们的礼数?!   %%%%%   “曹彧人呢?”见芙蕖进门,樱或随口问一句,吃晚饭时,就听说他回来了,到现在都没见到人。   “与孟家小姐聊天呢。”芙蕖是有些生气的——那曹彧居然跟别个女人聊那么久,虽然他配不上她们大人,跟她们大人也没一丁点关系,可是——那晚明明是他把大人和自己锁在屋里,现在居然跟别的女人聊那么开心……   “……”樱或暗道:原来是见恋人去了,这小子到挺看得开,项上人头都快搬家了,还有心情花前月下。   咚咚——门板响了两下。   芙蕖故意停了一会儿,才去开门——   ——叔侄俩都把盔甲卸了下来,一身便衣装扮,到也算得体,“就在这儿吧。”三更半夜的,放他们进来也不合规矩。   “……”曹重偷看一眼小叔,后者并没有要进的意思——他不会真如了这臭丫头的愿,跟奴才似的站在门外吧?再不济他们也算绑匪,哪有绑匪对肉票恭敬的道理?   “东西留下,你们可以走了。”樱或把披风的帽子拉过头顶——十天已到,她也该走了,不管他有没有回来。   曹彧抬起手,芙蕖赶紧双手去接,怎奈他就是不放手,所以她也只好擎着,“不问问结果?”曹彧道。   樱或微一扬眉,示意他说。   “都城,我们曹家拿下了!”这话是曹重说得。   樱或并没有太过吃惊,只是微微点头,“到是挺快。”夺回都城是王后启用他们曹家的理由,只不过是提前了一点时间,没什么好邀功的,反而该担心才对——都城都收回了,他们曹家还有什么用处?何况还有杀张威的事,大乱子在后面呢。   看出她正心事重重,曹彧松手——金虎符落进芙蕖手中。   一拿到虎符,芙蕖转身便放进已准备好的盐水中清洗,擦干后方才递给樱或挂上脖颈。   主仆俩当下便转身要走——   “天这么晚了,你们往哪儿走?”曹重疑惑。   芙蕖也是好奇,依她们大人的身体,应该逃不出多远吧?   樱或当然不会为他们解惑,告诉他们王后派来的大内侍卫已在小楼周围警戒——三天前散步时,她就已经见过,之所以压了三天没跟他们走,就是因为要等这块虎符,否则难以向王后交代,“杀张威时,有多少人认出是你?”经过曹彧时,低问这么一句。   “认出来的,都已经不在人世了。”曹彧低道。   樱或看一眼他,到算聪明,知道给自己留后路,“想保住你的小命,明天一早到风野大营。”杀张威的事恐怕还不能捅到他头上,否则王后和王子殿下也可能会受牵连,只能想办法制造一出悬案了。   曹彧颔首——知道这女人不会马上要他的命,至少在她能把自己摘出之后,才会再找他麻烦。   小院外,早有黑衣人在竹林等候——   芙蕖看出其中一个正是玉婆,忙俯身行礼,“姑姑。”   玉婆皱眉,忍不住低声斥责,“怎么连记号都不留?”失踪这么久,连记号都不留一个,害他们寻了七天。   “是我没让她留。”樱或替小丫头说了句话。   玉婆还是忍不住瞪了芙蕖一眼,小丫头咬唇低首,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玉婆动作伶俐,掀了车帘,让樱或进去,连声招呼也没跟曹家叔侄打,带了人便走。   眼见着马车消失在夜色中,曹彧才低头看一眼手里的东西,是块能在宫中行走的腰牌——刚才出门时,芙蕖在他手中塞的,应是那女人的意思——这大概就是她让他明早到风野的原因吧?   “小叔,她给你这个干什么?”曹重歪头看了一眼小叔手里的腰牌。   “去了就知道了。”曹彧攥起手掌。   “小叔,你那支骑兵简直所向披靡——”既快又利,比利刃还利,连祖父都赞不绝口,若没这支骑兵迂回穿插,他们也没那么快夺回都城,“可惜要还。”   曹彧抬头望一眼天狼星的方向,笑,求人不如求己,别人的东西再好也是要还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七章 一年天下 (上)      王子殿下来了风野——   在曹家夺回都城后,不足十岁的小王子占得先机,现身前线,将夺都城的大功揽进自己怀里,接受万民敬仰……   “曹彧,打仗好玩么?”关起门来,小王子仍是个不懂事的顽童,对这个新晋的、打过仗的侍卫充满了好奇。   面对一张无知的小脸,曹彧只能笑笑,“好玩。”那女人既然让他来做小王子的临时侍卫!定然是为了将他与张威的事划清,看来她已经想好怎么做了。   “我也想到前线去,姑姑说去看看对我将来好,可母后就是不答应。”有些气馁。   曹彧不清楚他口中的姑姑是谁,“等殿下再大一点,可能就会同意了。”他的年纪的确太小。   “姑姑说武秦王十岁就御驾亲征了。”叹息,“要是姑姑在就好了。”她一定会放他去前线看看,再不济也会让他进军营转转,可惜她被母后禁足了,换了玉婆来管他,连大帐都轻易不让他出,真是闷都闷死了。   “天色不早了,殿下也该休息了。”玉婆掀帘子进门,身后跟着一众侍者。   小家伙冷哼一声,仰头倒在卧榻上,“今晚我要曹彧留在这儿。”   玉婆觑一眼书案旁的曹彧,没作声。   “姑姑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小家伙一边由着玉婆为他脱靴,一边对着帐篷穹顶咕哝。   “她被小人连累禁足,殿下恐怕十天半个月见不着她了。”说这话时,玉婆的视线在曹彧身上。   因玉婆的眼神,曹彧明白了小家伙口中的“姑姑”是谁……原来她受罚了,是因为张威和那块金虎符吧?杀张威的确是步天大的险棋,他虽是张家军的副帅,驸马爷的堂弟,却也是张家的领导者,就算眼下能糊弄他的死因,一旦都城稳定,朝廷归位,张家必然会逼王上彻查,到时她那小身板能顶得住吗?   ——关于杀张威这事,他还没有告诉父亲和大哥,他们只知道他囚禁“御官”,若知道他手刃了张威,恐怕也会像王后一样生气吧?   不过,他对这件事并不后悔——想让曹家荣归,张威的帅印就必须交出来……   %%%%%%   小王子在风野待了七天,这七天里,曹参打着王太子的名号,把京畿收拾的干干净净,为小王子赚足了威信,甚得王后欢心。   正月下旬,小王子结束了“亲征”,终于转往青洛——   因途中遭遇大雨,大队只能驻扎在青洛城外三十里的桃谷,这里也正是樱或被禁足的地方——王后的命令,不准她回青洛,在桃谷静思。   樱或自幼跟随王后,与王后所生的子女关系亲厚,小王子也不例外,一得知姑姑在此地,进了院门就往后院跑……   “姑姑,我亲自去跟母后求情,明天你就跟我一道回去吧?”小家伙四下瞅了瞅,“这儿清贫苦寒,又冷又破,待长了要生病的。”   樱或笑笑,伸手帮小家伙拉好被子,“睡吧,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待小家伙入睡,樱或方才出门——此时,曹彧正倚在门外的廊柱上,廊外是无边的夜雨——   宫灯闪烁中,樱或转身,似乎要走,但转到一半又停了下来,像是对某件事思索不定,“你走吧。”终于还是说了这么一句。   曹彧凝视了一会儿她那好看的侧影儿,倏尔弹开指尖的雨珠,起身离去——   在廊道转弯口、灯火阑珊处,曹彧的脚步渐渐放缓——他听到了那女人的脚步声……嘴角不禁上扬——看来眼下她们还是找不到比曹家更好用的棋子,想用不敢用,不用又没办法。   “等一下——”她喊停他——   曹彧停下脚步,转回身,等她走近。   “……这个交给你父亲。”将一封密信递给他——   轰隆隆——雷声?!   樱或的手微微抖一下,但很快稳住。   轰隆隆——确实是雷声——正月天居然响起了雷声……   “我以为你很有信心。”曹彧看着她迟疑不定的手,低道。   “我也一直这么认为。”她也不清楚自己在犹豫什么,从王后把密信送来,她就一直在犹豫到底该不该给曹家,这曹姐到底能不能用?   曹彧把信接了过去——   “你那侄子的亲事可有着落?”拉帮结派最快捷的办法就是联姻,那曹重既是曹家的嫡长孙,理应由他来负担。   “没有。”曹彧。   “那就好。”如果已经定了亲事,还要想办法把对方“劝退”,“詹家能出嫁的只有一个十五岁的孙女。”詹家是王后的娘家。   “……”曹彧眉毛微蹙一下,这年纪似乎小了点。   她理解他的意思,“实际上,她还不满十三。”为了能做到快速联姻,已经多说了两岁,“王后已经让人在詹氏宗族中遍选适龄女子,没人会要求他对妻子忠实。”只要他有能力让詹家女儿诞下一儿半女,便功德圆满了,“这一点,你尽可以让他放心。”   “……”侄子的事,他不方便做主,他能做得就是回去让父兄抉择,“这件事,我会告诉他们。”   “去吧。”对他摆摆手,就像对待小孩子——她也确实一直把他看成男孩,而非男人,大概是因为他的眉宇间还带着一丝稚气吧。   曹彧没有走,视线从廊外的雨帘逡巡至她的脸颊,他清楚她一直把他当孩子看,之前他无所谓,因为他们之间没什么利益关系,现在不一样了,曹家站到了王后这边,以后两家关系可能会越来越紧密,他可不希望她继续把他当小孩子看待,因为那意味着他可能会失去很多机会,“……”身躯微前倾——出于某种俯视弱小的目的。   樱或下意识后倾,并看向他那双幽深而略带戏谑的眼睛,低道:“无礼可不是多情。何况——对男人来说,权势之后,才是女人。”尤其像她这种女人,没有相当的权势,还真没办法让她服从。   对于她的讽刺,他没有一点羞耻,却笑了——   为什么会笑……   %%%%%%   对于忙碌的人来说,时间过得很快,似乎昨日还是春花谷雨,今天便已是大雪纷飞了。   王上是十一月初驾崩的,五七忌日恰逢腊月初八——也即两天后,过了五七,便不用再披麻戴孝了。虽然这么说有点不忠,但披麻戴孝的日子实在难捱,尤其在这种隆冬季节。披麻戴孝是小事,孝衣底下毕竟还可以藏棉,可脚上不行,一块白布、一双草鞋,怎么藏都是四处透风,尤其轮到守夜时,简直能把人冻成冰芯。   芙蕖躲在祭拜的竹帘后,一边跺脚,一边搓手,嘴里还小声咕哝着——姐姐们先前都说好了,一人一个时辰,这都快半夜了,也不见有人来替她——   “祭坛怎么会没人?”竹帘外有人出声问。   芙蕖听见有人说话,赶紧整理一下孝袍,怕被抓到偷懒,顺手从圆斗里抽出一炷香——假装刚刚进去拿香了。   抱着香对祭坛下的人恭恭敬敬地行个宫礼后,对着烛火把香燃上,再恭恭敬敬地递给来人——咦?这不是……秦侯府的……刚想认,却又想到这里是先王的祭坛,乱说话是要治罪的,赶紧低头。   只等来人祭拜完,离开祭坛,芙蕖才敢挪过去——   “怎么?做错事情被罚了?”问话的是曹重,“居然被派到这里来守灵?”   芙蕖微微嘟嘴,她是受罚了,但不是因为做错事情,而是受排挤的缘故,“将军、侯爷。”分别向曹彧和曹重行个宫礼。   一年没见,她还是个小侍女,虽然从殿外变成了殿内,但因为资质欠佳,一直处在受排挤中,眼前这两位可就不是了,一年前她还可以指着他们的鼻子颐指气使,一年后,人家一个成了统兵的将军,一个是受赐封的忠义侯,都说三年河东,三年河西,这才一年,她就飘到河外去了,连岸边都够不着。   “怎么就你一个人在这儿?”这话是曹彧问的。   “再有两天就过五七了,各国的使节早就走了,各郡官员也回去了大半,妃嫔们不是生病就是怕冷,也都住进了附近的别院,每晚按照人头,由各宫轮流值夜,今晚是我们未央宫,不过殿下和小公主都着了风寒,王后和大人都去照顾她们了,守夜的当然也就没什么人了。”再加上那些因怕冷而躲起来的姐姐,所以就成了眼下这样。   曹彧低声交待一句身后的人,“胡子——去看看门房。”再怎么偷懒,不会连侍卫都没有,刚才进来时就觉得奇怪。   胡子应声而去,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匆匆回来,“将军,没人。”   曹彧、曹重对视一眼——   出事了。   “先去把你的亲卫营调过来。”曹彧对侄子道——他的亲卫营一直驻守京畿,是王后准备应付叛乱用的。   这一年来,曹家总共做了两件大事——一是与詹家联姻,二是取代张威,成为齐国第三大兵权拥有者。所付出的代价就是听从王后詹氏的驱策,为她马首是瞻。   曹重一走,曹彧便拽了芙蕖的衣领去往王后的宫苑——   怎奈宫苑空无一人……也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   “梅园,大人可能在那儿!”芙蕖突然记起来一件事——小公主今日不愿喝药,大人说带她去梅园住,她才喝了药——她们大人一向说话算话的。   可惜梅园仍旧是空无一人……   “将军!”胡子将游廊的宫灯微微转向一侧——在游廊栏杆外的梅树旁,有一只浅浅的脚印——   顺着脚尖的方向,可以看到不远处有一堆梅树枝……   胡子缓缓从腰间摘下佩剑递给曹彧,自己则抽出了靴子里的匕首。   曹彧接过佩剑,长腿一抬,轻松地跨过游廊栏杆——   芙蕖帮不上忙,只能乖乖蹲到廊柱后,双手堵嘴,在角落里看热闹。   两人沿着梅堆一个往东、一个往西——   啪——   东侧的胡子不小心踩断了一根梅枝——   但见一个白影儿从西侧飘出,被守候在那儿的曹彧逮个正着——   他掐住的是死穴,不过没用力,因为那白影儿身上的香味他闻过,因怕被她手中的金钗插到,他不得不把她压在自己的胸口,“是我!”低道。   反应过来的白影儿,终于停止挣扎,脸贴在他的胸口暗暗松口气,“小公主在里面。”她把小丫头藏在了梅枝下。   没错,这白影儿便是御官樱或。   曹彧对胡子示意一下梅堆。   “松开。”樱或在他怀里微微挣扎一下。   曹彧松手,并扶她站直身子。   “你也有这种时候?”趁着微弱的灯光看下来——她披头散发,发丝上还粘着梅瓣,只穿一件睡袍,两只脚光着。   “王后那边怎么样?”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她从睡梦中惊醒后,能做的只有把小公主带走,根本来不及做其他事。   “没有血迹,也没有打斗痕迹,不是被带走,就是已经逃掉了。”把剑插入剑鞘,扔给胡子。   “你们怎么现在才回来?”一个月前就去了三百里加急,让他和曹参赶回来,曹参倒是回来了,却只有一个人。   “秦军在西线新增了八万人,将帅都回来了,仗谁打?”   冷哼,“现在仗倒是有人打了,家却没了!”她一直不同意同时开那么多条战线,偏偏他与曹参一直写奏折鼓动王后,如今外面战况正隆,王城却陷入易主的危险,依她看,这就是他们曹家的策略,想借着拉长战线的空当,让王后与长公主相互消磨,这么一来,他们曹家的兵权便可以就此稳固了,“你带了多少人回来?”中卫军现在在詹家人手中,但尚不足两万,如果长公主真打算破釜沉舟,兵围都城,还真得需要他们曹家的支援。   “……”曹彧没作声。   樱或停下脚步,歪头仰视他——从他眼中她得到了答案——他没有带人回来,“那你回来做什么?”如果只是需要他一个人回来,还用得着三百里加急吗?   狠狠扔掉手中的金钗——她真得生气了,“芙蕖——”喊一声。   蹲在廊柱后的芙蕖一听是大人的声音,马上答应。   “备马!”说来说去,靠自己是最实在的。   曹彧没让她继续嚣张下去,因为她颐指气使的样子看着很让人不舒服。   “不要以为王后不在了,你们曹家就能高枕无忧。”被他抱起来时,她没有挣扎,而是顺手拽了他的衣领,语出威胁——这次宫变实在太突然,王上驾崩时,因怕出事,她就一直防着,直到昨天,她还在陵寝周围部署了近卫军,哪知今日王子殿下和小公主突然病倒,连她也染了风寒,昨夜烧了一宿,王后这才急调开人马准备明天一早启程回京,结果在这当口出事了——要怪只能怪她自己有个不争气的身体。   对于她的威胁,曹彧没回应,而是继续走他的路,顺便把视线调向前方——非礼勿视,她现在的衣着,比歌楼画舫里的女子好不了多少。虽然她不把他当男人看,但他始终是个男人。   就在曹彧一条腿刚跨过栏杆时,园门口传来了动静——曹彧厉目看过去,过眉头很快又松开,因为来人是曹重——   看见曹重以及曹重身后穿盔带甲的士兵,樱或的心放下了一半——还好他们把亲卫营带来了,不需要她亲自去想办法。   “放我下来。”她推一下他的肩膀。   曹彧觑一眼她肩头半露的装扮——   樱或晓得他的意思,叹气,“芙蕖,去把衣服拿来。”   “是——”芙蕖本来是提着裙子打算备马的,这会儿又改成了拿衣服。   “姑姑……”年仅五岁的小公主在胡子的肩头揉揉双眼,盈盈欲哭,“姑姑……”大半夜的,又在病中,连着被搅醒两次,怎么可能不哭闹。   樱或看一眼曹彧——曹彧弯身将她放下,让她哄孩子去。   小丫头倒也算乖,在她怀里哭了两声,揉揉眼又继续睡了——睡到是睡了,不过从这儿到她们房间还有很长一段路,她又赤脚赤手,孩子再轻也四五岁大了,让她抱回去似乎有些困难。   曹重望着小叔抱孩子的背影,凑近胡子道:“小叔跟那女人到底什么关系?”   胡子摇头,“不知道。”他只知道将军不喜欢这种女人,可是又跟她走得很近。一年未见也没听他提及,见了却又像熟人。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八章 一年天下(下)      胡子姓胡,秦侯府的家将,二十出头,却留了一脸胡须,自幼便跟着曹家叔侄俩,他们出将,他也跟着拜官,他们得兵权,他也跟着得势,他只服从他们俩,从小如此,连老侯爷说话都不管用,更别说一个小小的侍女了——   芙蕖愤愤地回屋——大人临走前交待她照顾好公主殿下,门外那根木头比茅坑里的石头都硬,一步也不让她出门,连厨房都不给去。   在屋里来回转了两圈,想着从窗户爬出去——不行,装肚子疼——也不行,折腾了一上午,她都快筋疲力尽了,愣是一步也没能跨出房门,倒是把小公主逗得前仰后合——也不失为一种收获。   “你去开门,我跟他说。”小丫头终于玩够了,也饿了,对芙蕖如此交待一句。   ——那木头居然真得同意了——看来还是有权有势的好,五岁孩子的话都比她的有分量。   “你不用要担心,姑姑说下午来接咱们,就一定会来。”小丫头一边吃饭,还一边安慰起她来,“父王就只有我哥哥一个嫡长子,只有他才能做齐国的王上,一当了王上,齐国就是我哥哥的了,你是未央宫的人,自然再没人敢对你无礼,现在,你就先忍忍吧。”   芙蕖对这番话并不惊奇,惊奇的是它从一个不满五岁的孩子嘴里说出来,这王室的子女,果真不是常人能做得……说到永和宫,也不知道大人她们有没有找到王后与王子,这场宫变到底会是什么样的结局呢?   结局就是——平分秋色。   长公主没能杀死王后,王后也没能灭掉长公主。   ——长公主发动宫变的当下,王后和王子便在内廷侍卫的保护下离开,樱或携公主也逃过一劫,长公主最终只掳走了几名妃嫔,以及几位庶出的王子、公主。   %%%%%   腊月初十,年仅十岁的小王子正式登基,尽管内有叛逆,外有强敌,但他始终还是成了齐国王上,生母詹氏晋为贤太后——主幼母少,齐国进入詹太后的时代——   太后的娘家开始掌权——   除夕之夜——   秦侯府终于搬回了都城,难得一家能聚齐,曹参心情大好,一改往日节俭之风,参茸海鲜的铺张了一次。   孟府宅院因遭乱军烧抢,正在修缮,曹参特意派人将孟家人接来一起过节——   曹参的夫人郑氏与孟府庭的妻子是远房姐妹,如此一来,更拉近了两家的关系。   原本孟老夫人是想将二女儿许给曹彧的,可如今曹家兵权在手,她们孟府却家道中落,曹家既不开口,她们也不好意思提及——而曹参,原打算年节时向孟家提亲,可前日太后召见时,似乎有意给次子指婚,他现在就是想提也不敢提了,一桩好姻缘就此被搁浅。   “我早说过,世易时移,曹家今非昔比,怎么可能再与咱们做亲家,您就是不听劝,前几天姜府找媒人来时,就该答应了他们。”孟家长子摇头叹息,二妹年近双十,哪里还能再等。   “这也怨不得曹家,我听你姨母的意思,你姨夫原本是想在年节提亲来着,聘礼都准备好了,可如今曹家势壮,婚事都在太后手中,哪里由得了自己做主。”叹气,“当初要是听我的,早早跟你姨夫把婚事定下来,也就没有现在这些事了。”偏偏儿子一直想攀附长公主府,结果长公主府没进去,曹家这边也给耽误了。   孟家长子静默不语,确实是他当时欠考虑,可谁又会想到局势变化这么快!   母子俩各自怨叹着往偏院行去——   他们一走,竹林小道上出来两道人影——曹彧和曹重叔侄俩——他们是到东院来陪曹参老两口守岁的。刚才孟家母子的话,他们当然听到了,“知道太后给你定的是谁吗?”曹重问小叔。   摇头——虽然不知道,但能猜到,太后既然要指婚,当然会朝有利于她的方向,除了詹家,还有别人家吗?   “希望不会给你找个女儿养。”曹重叹息,他的妻子还不满十四岁——那哪儿是妻子,纯粹是女儿,弄得他现在特别怕回家。   %%%%%%   “姑姑,咱们什么时候能到王城?”小公主月鹄——如今已经受封永宁公主,封地是齐国的永宁湖郡。因为养病,一直没能回都城,如今痊愈,恰好樱或在附近办事,便打算一并带回去。   “两三天吧。”樱或随手将毛毯掀开,小丫头脱去鞋子,钻到她怀里,一大一小,依偎着一同看书。   玉婆掀开门帘,领了三四个女孩鱼贯进来——   “大人,都带来了。”玉婆示意一下身后几个女孩,“这几位便是孙家的小姐。”   樱或颔首,示意玉婆让她们抬头——詹家没有适龄的女孩可以出嫁,只能去找太后生母的娘家……朝廷里多个大元的子嗣未娶,正是结姻亲的好机会,时近元宵佳节,太后等着给他们赐婚呢。   “几位小姐请抬起头。”玉婆道。   视线在几个女孩脸上逡巡一番,叹息,实在不合适,那曹彧、佟榕等都是相貌堂堂,让他们接受这几个,恐怕心里会有怨。   玉婆明白这几个不行,只得先让她们退下——   “大人,没几天就是元宵佳节了。”太后赐婚在即,总不能空着手回去吧?   “再去找找吧。”这几个带回去,恐怕太后也不好找说辞。   “是。”玉婆最是为难,孙家子嗣本就不多,都城失守后又散落各地,找人都难,更别说才貌双全的女儿了。   “姑姑,找这么多姐姐来做什么?”小公主好奇。   “帮他们找夫婿。”樱或如实相告。   “……”小丫头仰头端详樱或半天,“姑姑,你为什么不找夫婿?”   合上书,“姑姑辛苦这么多年,倒头来再去看夫婿的脸色度日,岂不是本末倒置?”   “为什么要看夫婿的脸色度日?”小丫头疑惑。   “没有钱,没有力气,养活不了自己,靠着别人而活,当然要看别人的脸色。”起身,从软榻上拿过斗篷披上,再帮小丫头也披一件,“跟姑姑出去走走。”   “那我长大也不找夫婿。”   “如果真是这样,等姑姑老了就去陪你。”   一大一小,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直到踱出院门——   芙蕖跟在一旁听着,越听越觉得不能接受,女儿家的本分就是出嫁从夫——有男人为自己撑着家,是件很幸福的事,孤苦终老有什么好的?何况她们大人长得如此美丽,男人能娶到她,应该会捧在手心吧?哪需要看人脸色度日——不过听姐姐们提过,她们大人是东笸箩人,那儿与中原的风俗不同,都是女人当王上的,也就难怪大人的想法奇怪了……   %%%%%%   “那些都是什么人?”樱或随手指了指山下。   随行的侍卫赶快上前,“那儿是一处新设的关卡,长公主南逃之后,将南郡的土地尽数收拢,失了地的百姓只好北上,因怕流民生乱,王上刚下了旨意——增设关卡。”   “……”增设关卡、防流民生乱……怕只怕堵不住啊,得想办法疏导才是,否则那才可能生乱——   一名侍女上前,打断了樱或的思绪,“大人,秦侯府的曹彧将军带兵路过,询问是否需要护送?”   曹彧?他的对手不是西边的秦军?到这里来干什么?“让他过来吧。”   “是。”   没多会儿,曹彧打马而来,到山道口时,跳下马,马缰扔给一旁的侍卫。   “曹将军大老远来这里调兵?是秦军打到都城了么?”这小子身在西军,手脚却老往别人的地盘伸,想不防都不行。   曹彧勾唇,对她的戏谑不予置评——自从长公主逼宫,他没有听调令之后,这女人防他跟防贼一样,想方设法分走他手中的兵权,以至他现在连西军都快呆不下去了,“楚国太尉新卒。”他今天之所以特地绕过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什么时候的消息?”樱或微讶,顺手把小公主交给芙蕖,让她带走。   曹彧的视线在远处逡巡一圈,“刚得到的密报,已经死了半个月,一直秘不发丧。”   “……你想怎么样?”他特地来告诉她这么重要的事,肯定是有所图。   视线从远处转到她的脸上,“立刻在豫州屯兵。”楚国太尉是楚国顶梁柱,他一死,楚国必然内乱,届时诸国肯定会发兵讨伐,以期分得一杯羹,对齐国来说这正是夺下青华郡的好机会,而且还没人会跟他们争——青华郡是齐楚之间的一个重要关隘,十年前被楚国占据,每逢齐国天灾人祸,楚国必出青华郡,对豫州一带洗劫抢掠,烦不胜烦。   “……长公主在南郡日日挑衅,刘家在东郡也是听调不听宣,你父亲在西边抗击秦军,到处都是战乱,太后哪来那么多兵力?”她当然知道这是好机会,可是齐国现在没有余力。   蹙眉,“刘、张顶多算是内乱!刘家也根本不会再跟长公主联手。”刘俊此人古板守旧,不会舍得大规模用兵,“东郡的兵力,根本不需要这么重。”   “这话你可以去跟太后说。”   “……”太后要是能说通,他还会来找她?太后现在最看重的就是她儿子的王位,齐国的将来丝毫不在她的考虑范围,“机会只有一次,错过了,后果不是你能想象的。”这话他是拿手指着她说得,可见有多么恨铁不成钢。   “……”樱或别开一眼,看向远处的夕阳,“你——如果关键时刻能听调,就不会是今天这样!”之所分掉他手中的兵权,就是因为他在关键时刻不听旨意,是他先失去了别人的信任,否则今天他完全可以自己把兵调到豫州!   “身为齐国子民,关键时刻优先考虑的应是齐国!”而不是为了谁能坐上王位——当时他要是把兵力撤回来,秦军根本不可能退出齐境,今天的都城也不会这么安稳!   “你大可以现在就去豫州,我想应该没人会拦你。”党派之争,向来你死我活,不站好了位子,谁会给你兵权?没有兵权,他能带走的只有自己,“想做一挽狂澜的英雄,首先得把自己的位子坐稳,否则就是匹夫之勇。”与人争论对错的——永远是拿不到权力的那个。   耸眉,“匹夫之勇不正是你想要的吗?”通天彻地的英才,在她们面前只能是一个“死”字,因为她们害怕自己驾驭不了。   “那你就做好匹夫之勇。”让她们放心。   争论不休——   ……   夕阳西下,红霞满天,那对男女似乎没有停下的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第九章 姻亲      经过一整夜的辗转反侧,樱或觉得在豫州屯兵确实有利无弊,可眼下长公主在南郡扶植三王子为齐王,与太后唱对台戏,太后的注意力全在长公主那儿,根本不可能同意分兵豫州。   “停车——”   车驾应声而停——   掀开车帘,樱或自车上下来,视线掠过不远处护送队伍里的曹彧,对侍女吩咐道:“带小公主下去走走。”   “是。”   时近正午,日头正旺,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樱或转头看一眼路边的梨树林,林子外似乎有条小溪——   踩着软绵绵的枯草,一路来到溪边.   溪水清冽,看久了让人禁不住想去试一下——   芙蕖原打算出声阻止——溪水清寒,怕她染病,却因曹彧路过身旁而不得不闭嘴——   “豫州东边是什么地方?”蹲在溪边,没有转头看身后,手指沾一点溪水,很快又缩回去。   “罗城。”曹彧道。   “我记得罗城的太守姓翁,叫翁石毅,好像他的祖父——曾是上王的‘牵马使’,狩猎相当有一手,十分得上王的喜爱,还把南猎场交给他去打理……打理猎场是不是需要很多人?”歪头问他。   曹彧哼笑,明白她意有所指,“需要不少。”   “太后对上王一向恭敬,但凡他定下的规矩从不冒犯。”太后一直认为公爹是位明君,一向对他尊敬有加。   “……”点头,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樱或甩甩手上的水渍,起身——却因踩了冰凌差点滑倒——好在曹彧上前拽了一把——她没事,到是他一脚踩进了溪水——   “这次再出纰漏,你自己提着脑袋去见太后。”趁两人靠近时,樱或低声警告他,“豫州、罗城,我从来没听过这些,明白吗?”太后眼下只关注南郡,所以她也只能关注那儿。   “明白。”手腕一个用力,将她扶正。   “你现在可以走了吗?”   “四处都是流民,把你们送到京畿再说吧。”从溪水里拔出脚,轻甩一下。   “忙你的防务大事去吧,这种接送的小事就不必劳烦了,何况我有事没办完。”还要替他们这些公子哥找妻子人选,否则回去不好向太后交待。   樱或与芙蕖先一步从梨树林出来,隔了好一阵儿,曹彧才从另一边出来,正欲上马,就见玉婆领了三四个女孩过来——   “劳烦曹将军护送几位小姐到卫瑶镇。”语毕,玉婆转头对几个女孩道:“大人与公主殿下欲转往临溪镇,几位小姐可暂回家中,这位是秦侯府的二公子,由他护送诸位回去。”   秦侯府的二公子?她们被接来不就是为了给他选夫人的吗?   几个女孩忍不住偷瞄——   果真是个英武不凡的人物……   曹彧不太理解这些女孩的眼神,直到听随护的宦官说她们是太后的亲戚,方才领悟——这些女孩大概就是太后给他们找的妻子人选了。   也不知是谁透出去的,说孙家小姐是由曹彧护送入京的——一时间,他竟有些炙手可热,那些想利用裙带关系攀附权贵的人纷纷来打听孙家小姐的底细……   %%%%%   “仲达老弟,如今能见上你一面真不容易。”说话的是个白面、短须的中年人,身材瘦削,眉眼间中透着儒雅——他便是齐国名士奉贤君——蔡长文,“听说有富家子弟愿出百金,请人通融见你一面。”   曹彧无奈的笑笑,“长文兄就别取笑我了,坐。”   两人各自入座——   胡子合上门,站到门外去——   “豫州驻军一事,可有眉目?”蔡长文。   曹彧微微点头,“有个法子可以一试,但是风险不小。”   “喔?说来听听。”   曹彧将翁石毅的事陈述一遍。   “与老弟你出这主意的人,到真算机灵,而且还孰知齐国的大小事,改日有机会,该约出来一起聚聚。”蔡长文笑道。   “她这人……有些胆小守旧,而且不喜欢出门见人。”天天藏在角落里,想找到她都不容易。   “那真是可惜了。”蔡长文顺手为自己倒杯清茶,“听闻太后给你赐了孙家的女儿?”   曹彧点头,“昨天刚下的旨,宗正孙道胜家的。”   “你这未来岳父的官职不小,够给你面子的。”   “这面子是冲着家父手里两万人马而来。”   ……   两人在茶室聊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掌灯时分才拱手告别——   从茶室出来,刚转过一条街,迎面便碰上曹重,非拉他去饮酒不可——   曹重自小便与佟榕等官宦子弟玩得来,曹彧不太喜欢他们那一套,所以极少参与,但偶尔也会有想放纵的时候,就像此刻。   因王上新卒,都城禁酒乐,诸如万楼之类的声色场所皆关门歇业,想饮酒作乐,自然要找隐蔽的地方——   曹彧酒醉之后不似侄子,舞刀弄枪的四下招摇,他会找个角落,或倚、或坐,同时欣赏屋里的喧哗——曹重说他放不开,大概吧?他很难对谁放得开,出生即离开生母,决定了他现如今的性格,因为没人宠惯他。   胡子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拖到马背上,往秦侯府方向走了两步后,又扯回了马缰——还是去亲卫营的驻地吧。他们将军刚被太后赐婚,就这么醉气熏熏的回府,让侯爷知道了,恐怕又会不高兴——侯爷对小儿子的管教尤其严格,长子、长孙能犯的错,小儿子就不行,大概是因为他生母的出身吧,总担心他生出淫奢气。   “胡子,茶——”躺到床上第一件事就是要茶喝。   胡子从桌上递过凉茶。   曹彧一口饮完后,仰头倒在床上,舒坦得吐出一口酒气。   见他闭目熟睡,胡子这才关门出去。   不知睡了多久,隐约听见有女人的声音,缓缓睁开眼,想抬头,却发现头痛欲裂,用力捏一下眉心,一个挺身,坐起来——   环视一眼四下,是亲卫营的房间,估计是胡子怕父亲发现,特意把他送来了这里——   “嗯……”如果说之前听见女人的声音是在做梦,这次他可是醒着的——   敢把娼妓带到大营来,这人他一定要见识一下——   忍着头痛欲裂,顺着声音来到某扇门前,敲两下——   没人应!   再敲两下——   “滚!”里面终于有了反应。   曹彧微勾唇,后退半步,似乎有踢门的打算。   匆匆跟过来的胡子一见这情势,立马挡住他——这种腌臜事,当然不能让将军污了脚——胡子左腿一抬,直接把门板踹倒——   这一声,不但吓到了屋里人,其他房间的军官也都被惊醒……   众目睽睽之下,里面的人出来了——是个三十岁上下的瘦矮个。   瘦矮个一见是曹彧,先是一愣,继而赔笑,“将军。”   曹彧不查也不问,只对守夜兵挥挥手,“三十军棍。”亲卫营和西军都是这规矩,乱军纪者,先打再审。   瘦矮个一听,腿肚子差点转筋,就他这身板,别说三十军棍,十棍就差不多回姥姥家去了,他来军营为的是升官发财,可不是挨打的,“慢慢慢,将军,我叫孙梁栋,是临溪孙家人,跟您未来岳父是堂兄弟啊。”   守兵一听这话,忍不住瞄向曹彧——还打吗?   曹彧揉一指眉心,“六十军棍。”既然是孙家的宗亲,正好让他来立一下军威。   “我可是太后娘家人——”瘦矮个被拖走之前,声嘶力竭。   但听啪啪啪——   六十军棍打完,人没气了——   曹彧惹祸上身——   %%%%%%   近来,太后头疾复发,加之长公主在南郡竖旗讨伐“妖后”,惹得她心烦意乱,药石就一直没断过。偏偏孙家也跟着添乱,一大早来宫里哭个没完,更让她头疾加重。   “这孙家人实在可恶——”太后詹氏,近四十的年纪,微瘦,五官精致,就是脸色有些苍白,“能耐没多大,惹事到不少。”   “身体重要,太后不必为这种小事劳神。”樱或接过侍女手里的茶水递过去。   “事情虽小,可牵扯不小,本打算让孙家的子孙在亲卫营这些地方多待待,看有没有几个出息的,不想一进去就出了这种事。”喝一口蜜茶,押下口中的药味,“这事还不能草率处理,不得当的话,恐怕朝臣们又要不服。”詹家、孙家势大,朝臣早有不服,这些她还是知道一点的,“我本打算装聋作哑,当这事没发生过,孙家在宫里哭一哭,也就过去了,这曹参倒好,把儿子绑来让我处理——”气恼到咳个不停——   “这曹参的确太过小心了,反倒让太后不好做人。”   “这事你最懂我的心思,还是你去处理吧,都打发走——省得看着心烦。”太后以手撑额——头又开始疼了——   樱或示意两旁一下侍女,“让太医进来吧。”每日都要施针才能止痛。   从未央宫一出来,就见台阶东站着孙家人,台阶西站着曹参父子——   “太后玉体欠安,今天不能召见各位了。”樱或道。   众人一阵静默——   樱或觑一眼双手被绑,跪在地上的曹彧,“侯爷为什么要绑缚少将军?”   曹参脸带惭愧,“孺子鲁莽,犯下大错,特绑来请太后发落。”   “犯了什么错?”   “……”曹参语塞,因为儿子行得是正当的军法,没有错处。   “既然没犯错,就把绳索去掉吧,堂堂骁骑校尉,如此模样,让人看了笑话。”樱或示意一下殿旁侍卫。   侍卫上前将曹彧的绳索解下——   曹彧起身,视线掠过台阶上的女人,什么话也没说。   孙家见曹彧被松绑,当下便开始哭诉起来——什么姑舅奶奶,表侄女的,吵得人头胀,这哪里是王亲国戚该有的样子!   “太医正在替太后施针,禁喧哗吵闹——”樱或。   闻声,孙家人戛然而止,却仍跪在地上低低饮泣。   “太后的意思是——曹家与孙家既然已经联姻,将来就是一家人,家人之间没有仇怨,事情已经发生,当先安排了逝者的后事。此后——孙家子弟在军中当以此为戒、时时自省,方能百尺竿头。”这话的意思很明显——孙梁栋这事就此了结,孙家不要再追究,他们得到的补偿就是——让孙家子孙在亲卫营升迁!   一旦孙家进了亲卫营,就意味着京畿重地的兵权不再是曹家一家的了,这显然对曹家不利,不过——   “如今南郡叛逆日渐嚣张,王上与太后对此事甚为烦忧,骁骑校尉曹彧战功卓著,望能南下助战,替王上、太后解忧——”曹家既失了半块兵符,就要从另一边补回来——这是太后的意思,主要是为了不让曹参感觉被削弱太多,不过助战南郡却是樱或临时想到的——这小子不是说要在豫州屯兵吗?对他来说是件好事。   这下,都该满意了吧?   孙家人擦擦眼泪,不再低泣,看上去是满意了——   曹家父子也无话可说。   樱或转身回未央宫,走到一半停下,回头,“骁骑校尉军中醉酒,自去领军法吧——”隔这么远都能闻到他身上的酒气,可见昨夜喝了不少——这三十军棍就当是送他南下的“礼物”,最好谨记不要再惹事。   曹彧蹙眉——进宫前,胡子特意让他换了衣服,她居然还能闻到他身上的酒气!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章 长驻      蔡长文到豫州时,来城外迎他的却是罗城太守。   罗城太守翁石毅,四十来岁,矮胖的个头,穿一身灰布衫,乍一看并不像当官坐堂的,更像个穿山打猎的猎户。   蔡长文是次日在边界线见到曹彧的,穿一身旧软甲,皮肤微微晒黑,比在都城时糙了不少,却显得意气风发,观人看气,这气便是眼神,眼神如炬者,必然内有城池!   “仲达,刚才看什么呢?”刚才远远见他站在四角亭边眺望西南,似乎看什么看得很出神。   曹彧笑得隐晦,“过几日你就知道了。”邀他入座,“大老远把你接过来,一路上还好吧?”倒杯茶递到蔡长文面前。   “别的还好,就是吃得有些不习惯。”小声道,“闹了一路的肚子。”   曹彧笑,“已经让翁太守在城中找了厨子,今晚就能吃到都城的菜。”   蔡长文扬眉,厨子都给他找好了,这是要让他长住啊,“怎么?有什么事?”   曹彧低眉,掩去眼中的神采,“兄长一直不愿入世为官,大抵是不想掺合都城里那些争权夺利的事——”   蔡长文苦笑,他确实是不想掺合都城那些达官贵人间的争权夺利,但又一直被人拉拢,无奈之下才与益阳侯府有来往,但也只是掺合一些喝茶聊棋的小事,“内耗祸国啊,眼看着齐国一天天被这么耗尽,却有心无力……”   “……”拳头在下巴上微微磨蹭一下,“……如果——我请兄长的话,兄长能否答应帮帮小弟?”   蔡长文端茶杯的手顿一下,“什么事,说来听听。”他认识曹彧时,他才十二三岁,跟着兄长到益阳侯府聚饮,席间谈起先王与诸国北上伐秦,众人都争相称赞先王如何如何,唯独这小子来一句“当踏西楚而南下,除身后之危,方解将来之患”,当时众人笑说是孩童之言,曹景还为此低声教训了他一顿,私下蔡长文偷偷对曹景笑说他这小弟将来不可限量,不是他这做哥哥的能比得上的,从此之后,这曹仲达便成了他陋舍的座上之宾。   “楚国内乱,各国都开始出兵伐楚,这半年来,我将三千南郡守军与罗城猎场守军暂作对调,训练已步入正规,待楚国四面受敌时,南下夺回青华,届时,楚国抵挡不住,必然向各国求和——小弟年少,暂时还没有邦交经验,想请兄长从旁指导一二。”   蔡长文皱眉道,“老弟,你这是请吗?找人把我带来,安排好住处,连厨子都找了,这不叫请,这叫绑。”不过他愿意。   两人呵呵大笑——继续将这个话题深入发展……   从半山草厅到山下的路都是沿着山壁凿出来的,左面是山岩,右面是陡直的山崖——此刻崖壁外正大雨滂沱,雷声滚滚,山路上却因为有岩壁遮挡,独自悠哉。   曹彧、蔡长文二人喝完茶,沿着山道一路漫步而下——   “都城近日事多,流民聚在城外不散,哄抢恶斗不止——来前跟你那侄子曹重见过一面,他如今是亲卫营头领,又掌回了兵权,正在疏散流民,听他说,太后头疾不见起色,宫中大小事都是由身边的女官处理,朝廷里则是太后的兄长詹旭在打理,遇到调兵之类的大事则进宫禀报太后定夺——如今这齐国俨然已是詹家的了。”蔡长文叙述的有些无奈。   曹彧沉默不言。   “你在这儿另起炉灶生火,真夺回青华也就罢了,顶多治你一个擅离职守、不听号令之罪,功过相抵,若是有差池,恐怕都城你是不好回去了。”大业好创,权斗难为啊,多少英雄豪杰最后都死在了庆功宴上?   “……”点头,他清楚自己做的事会带来什么后果,“所以小弟我一时半会儿不会回都城。”回去了再想出来,恐怕比登天还难,“一旦青华开战,想回去都不行,兄长觉得呢?”在豫州先把战火点起来,一旦战火烧起来,定然不会再有人要求他回去。   蔡长文赞赏地拍拍他的肩膀,他说这些就是担心他做那些寻常人的上报、回禀的繁杂事,到时好事也被磨成了坏事,“本还想今年能吃到你的喜酒,看来只能在这儿喝清茶喽。”   二人边说边笑着转进蜿蜒的山壁后——   %%%%%   王城——   深秋霜重,一大早起来,瓦楞、石阶上尽是寒白——   推开窗,寒意侵来,令人不禁精神一振——   太后詹氏倚在靠枕上,望着窗前的人儿——素妆、轻裾,却能让人目不转睛,“一直待在身边,竟忘了你也该嫁人了。”   樱或淡笑,“我的事,太后都知道。”她该不该嫁人,能不能嫁人,太后比谁都清楚。   忍不住叹息,“可惜了天下间的男人。”百花之中竟少了这么一株花相,“病了这么久,才想到,该给你留些后事。”病了才知道她忘了好多事。   “不用,我有。”见太后疑惑,道:“将来跟公主殿下到永宁去。”   太后笑着摇头,“我还真不想让她跟在你身边,昨天还跟我说什么‘南下灭楚’。”   樱或也跟着笑了笑。   既说到了灭楚,便想到了眼下的青华之争,“这曹家子孙的确个个不凡,谁会想到一个弱冠之年的黄毛小子竟真敢南下青华——你当时跟我说,放他南下或许会有神来一笔,不成想真说中了——青华一开打,民声也渐渐转向了咱们这边。”起身,勾过鞋,“这些日子,流民也处置得差不多了,我最近一直在考虑,也该到了处置南郡那些叛逆的时候——”来到窗前,望一眼外边的浓霜世界,“恐怕这次需要你出一趟远门。”   “去南郡?”   微微点头,“去准备准备。”她儿子的齐国里只能有一个齐王,绝不容许有第二个发号施令——   艳红的窗扇镶嵌在白露浓霜之间,夺目耀眼——犹如这窗扇里的女人——   %%%%%   西南的冬日,阴冷而潮湿,一场大雨冲毁了山路,因怕贻误战机,翁石毅带着三百民夫抢了三天三夜,终于把路复原,这才有了博留大捷——   博留是豫州与青华之间的重镇,打通博留,青华郡就夺回了一半——豫州军民欢腾不已,大街小巷鞭炮不绝——青华郡夺回来后,他们从此就不必担心被楚军洗劫,怎能不欢喜?   翁石毅卷着裤管,带着斗笠,浑身湿漉漉却满脸欢喜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喝完他递过去的热姜汤,“将军真是替我西南百姓除了一块心病啊!功可千秋!”   曹彧把汤碗递回给翁石毅,“没有翁大人和百姓修路,也就不会有今日得胜归来。”   “两位不必推辞了,都是功臣——”蔡长文郎笑道,“翁大人,天色不早了,先让将军回去换下这身战袍,再煮酒庆功如何?”   翁石毅连忙点头,吆喝了营门口的百姓给英雄们让路——   回到军帐中,梳洗完,换上干净衣袍后,已是掌灯时分。   曹彧坐到桌边,边吃饭,边听蔡长文陈述近来豫州发生的大小事——   “詹耀前日派人送来一道帅令,要求咱们拨一千人助守乐窑,我看干脆把猎场的人整编一下,凑成整数送过去——”   “他是南军统帅,突然送帅令来,是要动手了吧。”看来太后终于忍不住了,要与长公主争夺齐国的归属问题。   “看样子是,前几天咱们派到驻地贾峰的人传信来,说是帅府可能来了王城的密使,接连几天都是重兵把守。看来太后是有了诛灭长公主之心,一旦开战,势必会影响青华之争,要早作打算才行。”   “……”点头。   是夜,曹彧脱靴上床,脱到一半又穿了回去,命卫兵招来胡   子……   半个时辰后,胡子带了几个人连夜往东而去——   %%%%%%   同一片夜空——   某间可以听到潺潺溪流的屋子里——灯火明亮,温暖宜人。   芙蕖将一封牛皮纸袋卷成小卷,封进竹筒,并以朱砂作记,再用烛火烤干,之后才交给门外等候的内廷侍卫。   “睡了吗?”见瑶君从内室出来,禁不住轻问一声。   瑶君以指抵唇,示意芙蕖小声,并顺手将她拉到耳房——   “十多天都没好好休息了,坐着就睡着了。”瑶君抿嘴笑,她伺候大人这么多年,还没见她这么困过呢,“大人吩咐的事都做好了?”   芙蕖点头,“已经交给侍卫送走了。”说罢,赶紧给瑶君拉来软凳——她现在渐渐会看眼色了——之前见她老犯错,大人曾私下提点过她一次:至少先做好长幼有序。她现在渐得要领,“瑶君姐,吃栗子,我刚拨好的。”   瑶君笑,“要是早这么机灵,也不至于看那么多脸色。”   “先前那不是年少无知嘛。”嘟嘴——吃了两颗栗子,想到什么事,悄问:“大人为什么不住帅府?”那里可比这儿舒服多了。   瑶君诡异一笑,“小丫头,一点也不上心,你仔细看那詹大帅的眼神,满腹意图,大人怎么可能还在他那儿住下。”   “……”有吗?也许是因为那詹大帅年纪有点大,她都没仔细瞧过他的脸,“要真是这样,还是早点走为好,这儿毕竟是他的地盘。”   “是啊,早点回都城,才能早安心,这长途跋涉的,太糟践人了。”她们大人最近都瘦了一大圈,回去又要被玉婆姑姑教训她们没好好伺候。   ……   小姐妹俩在耳房里嘀嘀咕咕了大半夜,嘻嘻笑笑,甚至盖过了屋外的夜雨声——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一章 玉街      因詹耀盛情挽留,樱或特地提早一天离开贾峰,未免他又耍什么“半路相遇”的把戏,她还特地下令临时绕道,改走西南水路。   此次奉太后之命南下,一来为南郡之争做准备,二来顺道查看南方各地赋税收缴状况——新帝登基之后,因长公主之乱,南方各地一直借故托缴赋税,已经有近一年不见官银入库了——一势必要弄清其中的状况。所以樱或这次出来,带了两班人,一班在明——由司农府官员四处巡查,一班在暗——由她带人私下探访。   “大人,过了界碑就是豫州了。”芙蕖压好车帘,以免冷风进来,“听说秦侯府的曹将军就在豫州驻地,他肯定知道豫州这边的情况,咱们找他不是方便很多?”至少也能有个好点的地方下榻,这西南雨水多、山路多,路上不是烂泥,就是颠簸,都好些天没能睡个好觉了——   樱或正闭目养神,听芙蕖说到曹彧,不禁张开双眸,“告诉周律,八马镇之后,往西去。”那小子的驻地在南边,还是绕道吧,他如今正与楚君在青华对阵,定然是缺人缺钱,她若去了,弄不好就要被他扣下来要挟——眼下银库里还没那个闲钱供他。   “……”芙蕖噤声,因为她们大人看上去不太想见曹将军——是结了什么仇?   车队到八马镇时,已经入夜,四下里漆黑一片,也看不清什么是什么,只等次日清晨推开窗户,才发现四下都是悬崖峭壁——整座镇就建在两片相对的绝壁上,绝壁中间是一道碧绿的江水——   她们的住处在绝壁下方,靠近渡头,从西窗望出去,可见两片陡壁平行而上,直穿云霄,陡壁上清晰可见各种蚁穴般的石屋,石屋与石屋之间以栈道相连,真是罕见的奇景……   “大人,你看那条小船好别致,还镶着好多花花草草——”芙蕖惊喜地指着远处的小船欢喜道。   “这里真像天府之地。”瑶君也忍不住赞叹。   “不知道咱们今天是不是也能坐这种船?”芙蕖。   两人聚在窗边正聊着,小船也渐渐随波飘来——但见百花中间赫然躺着一名女子——活的——   “……”   “……”   两人先是一惊,随着小船飘离,又是一愕,此后便再也没有声音了——原来那条围满花草的小船是“活祭”——用活人来祭祀江神。   因这活祭,芙蕖的情绪一直低落,就像这阴雨连绵的天气,从早到晚。   这里的女子地位很低,出门要带尖斗帽——斗笠形状的竹帽上挂一圈白纱,用以遮住整张脸——   樱或没遮,却又不想惹麻烦,所以穿了一身素锦白底的男装——   这八马镇是豫州西北部的枢纽,因此繁华异常——当然,跟都城是没法比,但在西南一带却是数得上的。   这里有美丽的玉石,漂亮的豫秀,南方的海货,甚至北方的参茸和毛皮,都聚集在南镇的这条玉街之上,热闹非凡——而这里却已经两年未缴赋税!   在一片推推攘攘中,内廷侍卫周律挡在了樱或的身旁——怕她被挤到,却也因此惹上了麻烦——被三个巨人般肥壮的大汉围在中间——   周律并不担心会吃亏,毕竟是数一数二的内廷侍卫,对付这些人他还是有把握的,尤其还不只他一个侍卫,可一旦动手,大人的行迹便暴露了,这一暴露很可能惹来更多危险,也许还会影响到大人的正事,所以他双手背在身后一直没动——   眼见三个大汉要动手,一把利刃自空中落下——入石三分。   樱或身后的芙蕖见状有些窃喜,因为她看到了那把刀的主人——胡子。   “敢在玉街闹事,绑了!”说话的是胡子身后的一个老头——皮包骨的瘦。   瘦老头话刚说完,便围上来一队不像齐军的持戟卫兵,连同周律和三个大汉打算一起绑了。   “他不是,不能抓他——”芙蕖指着周律,出声喝止。   “他的确不是会惹事的人。”替芙蕖帮腔的人,樱或不看都知道他是谁。   ——想不到还是躲不开这尊瘟神。   与樱或一身贵公子的装扮相比,站在瘦老头身后的曹彧可就有些逊色了——褪色的灰布长袍、沾着泥巴的黑靴,外加一脸邋遢的胡茬,这模样,估计连曹参见了都认不出是自己儿子。   “怎么?小老弟认识这些人?”瘦老头。   曹彧看一眼不怎么想搭理他的女人,凑近瘦老头,低语两句,就见瘦老头嘴一咧,像是会意了什么,抬手便对卫兵挥一下,示意放掉周律。   在瘦老头当众宣布那三个大汉罪状时,曹彧缓步踱了过来——   芙蕖微微屈膝向他行礼,周律也抱拳感谢刚才的相助。只有樱或的视线一直在瘦老头身上——   “不想被发现行踪,最好什么也不要说。”曹彧与她并肩而立,声音也只有她听得清。   “……”樱或沉默以对,因为她的注意力在那个瘦老头和他的卫兵身上。   “小老弟,晚上到我的石窟来,有好酒招待。”瘦老头过来拍拍曹彧的肩膀,顺带打量一眼他身旁的樱或,“这里的人粗鲁,漂亮媳妇应该藏在家里。”   曹彧笑着应声——   樱或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显然是他刚才向老头介绍了她的身份——他曹彧的妻子——又在玩什么花样?   “啊——”三声惨叫打断了樱或的思绪,下意识看过去——那三个闹事的大汉居然当场被卫兵砍掉了一只手。   曹彧边跟老头说笑,边状似无意地用手背为她挡住了眼前的血腥。   芙蕖可就没那么好运了,捂着嘴,眼泪都吓出来了——   其实樱或觉得自己能够应对这种状况,毕竟尸横遍野的场面她也见过,所以并没有对他的帮忙有多少感激,直到在路上看到肉摊——喉咙突然泛酸,再也忍不住——原来死人和杀死人是不一样的。   曹彧背身站在栈桥上,栈桥外下着雨,栈桥下横着江,栈桥旁——那女人吐个没完——   “那老头是什么来历?”居然能私设刑罚。   曹彧转头看一眼还蹲在地上的女人,“先吐完再说。”   樱或努力平复一下呕吐的欲望,撑着栏杆起身——   那瘦老头是八马镇的亭长,同时也是这一带民军的首领——八马镇特殊的地理位置以及胡汉杂居的特色,使得对它的统治也变得特殊,虽设了县府,却形同虚设,征兵缴粮向来由亭长来管,因为这里的百姓只听亭长、亦或民军首领的,上面命令下来,县府会直接交给亭长,由他全权处理,然后再经县府上报朝廷——近年来,朝廷多次变故,对八马镇的征缴也越加频繁,甚至有一月三次征粮的记录,实在忍受不了这种盘剥,他们便划区自立,停止向朝廷纳贡——   “已经先后有两名官员被他们投入了这曼它江。”笑容被灯火映的越发灿烂,“想做第三个?”问她。   ——原来这就是他把她说成曹夫人的原因。   “你这曹将军都没死,曹夫人怎么会被投进江里?”他能与那瘦老头称兄道弟,必然已摸到了这里的门道,“以后这八马一带便是你曹大将军的粮仓,收到的是你的,收不到也是你的。”他那几千人的粮草和薪俸与这一代的赋税相差不远,正好相抵,也算解决了她的麻烦,现在要查的是——是谁在这里搜刮——如果真的有一个月三次纳粮的记录,缘何国库一粒都没见到?   曹彧抬起一条长腿,踩在对面的栏杆上,拦住她的去路——别想一句话就抹掉他几千人的粮饷——他大老远过来,可不是为了跟她斗两句嘴,“你心里明白,没有答复,我是不会放你离开这儿的。”   歪头看他一眼,再看一眼灯火闪烁的绝壁,笑,“这里风景如画,住下到也不错,只是——有人战况紧急,恐怕没这闲情逸致。”不问青华的战况,不代表她不知道。   “这么说,以后豫州郡的赋税都归我所有?”他问。   她说得是八马镇,他却偷换成了整个豫州郡,怎么可能,“……我没办法帮你。”她知道他的难处,也知道青华的重要性,可是她没有这个权力,“与其和我赌气,不如尽快想办法,南郡一旦打起来,你这边能不能继续打都是问题。”太后要的是王位稳固,让他打青华只不过是因为民心所向,一旦南郡烽烟燃起,必然会让他加入讨伐叛逆的行列,而不是收复失土。   缓缓放下长腿,“还有多少时间?”   “你说呢?”她南下就是为了做准备,开战也就是眼下的事。   ……   两人都没再说下去,而是杵在桥上,想各自的事——   芙蕖躲在山岩下,望着两人的背影发呆——她们大人似乎不想见到曹将军,可见到了又似乎有很多话可说……   夜风渐寒,芙蕖忍不住上前——   “大人,夜深了,要不要给您拿件披风?”她知道打扰他们说正事不对,可是大人的健康关系着她的身家性命。   “不用。”樱或看曹彧——明显是要他让路。   “明天一早离开。”他明早必须离开,也建议她离开,毕竟这里风俗奇异,矛盾重重,不想在剿灭南郡之前惹出更多麻烦,最好先不要捅这个马蜂窝。   “……”她有她的日程,就算没有他帮忙,相信也不会死在这八马镇上,只是这个地方看上去有点复杂——毕竟是各族聚居之地,还是先等等再捅破吧,免得节外生枝。   “大人,咱们明早真要离开吗?”下了栈桥,走了老远,远到芙蕖觉得曹彧听不到才开口问。   等了好久樱或才开口,“回去让周律他们准备一下吧。”   芙蕖悄悄回头望了一眼栈桥上的背影……这次见曹将军有些感慨——不到一年的时间,他的变化还真大,浑身偷着风霜味,像是吃了好些苦——可见戎马生涯有多糟蹋人。   %%%%%   是夜,曹彧赴了瘦老头的石窟岩——既然有求于人,自然是舍命陪君子,每次来,酒醉都是必不可少。只不过这次有点失手,居然喝倒了,不但倒了,还生起病来,大概是连着半个月来风吹雨淋,食不果腹的缘故——   午夜时分——   因听见声响,瑶君起身来到外屋,“你这丫头!”赶紧放下烛台,夺走芙蕖手中的漆木盒,“什么不好学,竟学着偷东西了!”   芙蕖有些无辜,“不过几颗药丸,又不是什么奇珍异宝。”胡子来找她帮忙找大夫,说曹将军病了,想请他们的随行大夫去看一看,是大夫说她们大人常吃的七露丸最管用,想着救人要紧,就来拿了,再说不过几丸药,宫里那么多……   “你懂什么!这七露丸是太后请名医为大人专门配的,费了多大的劲才做成的,不是给你尝鲜用的!”   芙蕖赶紧摆手,“不是我吃,是曹将军突然暴病,给他的,因见大人平常吃,以为是普通的,所以我……”   瑶君气不一出来,“大人眼前是疼你,你没规没距,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可你记住,身在内廷,由不得你蹬鼻子上脸,否则就是大人也救不了你,去,到耳房罚跪去!”也让她长点记性,这事要是在宫里,她小命都没了。   芙蕖见瑶君如此生气,这才发现自己犯了大错,赶紧乖乖去耳房跪着——   “什么事?”里屋被搅醒的人轻问。   瑶君赶紧从暖炉上取下茶壶,倒上一杯清茶端进屋里——   没多会儿,瑶君来到耳房,把一只铜钱大小的黄铜扣盒递给地上的芙蕖,“曹将军的身体,关系着豫州的安危,快送去,不过回来后仍要继续罚跪。”   “……谢谢姐姐。”   “谢我什么,该谢大人。”   “谢大人,也谢姐姐,姐姐教我规矩,我才不致犯错。”   瑶君叹息,合该这丫头命好,这么招大人喜爱,犯了错也不罚,以前大人很少理睬下面人这些拈酸吃醋的小事,一旦着手管,必然是生杀大权,独独对这丫头特别。 作者有话要说:     ☆、十二章 异动      曹彧睡醒后,第一件事就是翻身起来,因为一早就要离开八马镇——这次来一是来八马镇“求财”,二是见宫中秘使,两个都完成了,也该早早回去。   他并不知道自己发了半夜的烧,若非胡子端了药来,他还以为自己是宿醉才会头痛。   “什么时辰了?”外面天色阴沉,看不出时辰。   胡子递来筷子,“快正午了。”   快正午了……看来晚上要露宿野外了,半天时间应该赶不到驿站!夹一块酱牛肉,嚼两下,如同嚼蜡,根本咽不下去——   “将军,药快凉了。”胡子提醒一句。   “放着吧。”他对药汁有种本能的排斥,从小就如此,所以小时候每次一生病,府里的下人都头疼,因为他不喝,或者干脆逃掉,长到十二三岁之后,腿长、脚长、脾气硬,就更没人敢逼他做不愿做得事了。   “……”胡子晓得他的习性,但凡他说“放着”或“等等”,就代表绝对不会喝,“若将军不愿喝药,把这个‘七露丸’吃一颗也行。”自床头拿过一只黄铜扣,打开,从里面取出一粒红豆般大小的药丸,色白,淡香——有点熟悉的香味。   接过来一口扔进口中,味道甘甜,但甘甜过后却是恶苦,以茶冲淡之后,仍是满嘴的苦涩,但苦涩之后又渐渐甘甜——这药丸到真算稀奇。   吃过药丸没多久,他的食欲似乎也来了,把胡子端来的饭菜吃了个干净——   “她走了吗?”这个“她”当然是指樱或。   胡子摇头,“昨夜大雨,冲坏了山路,车马过不去。”   “……”既然都走不了,也许该再去试试,看能不能从她那儿得到什么额外收获——   %%%%%   曹彧到访时,很不凑巧,樱或正在洗头发,所以她被拦在了外面。   樱或坐在小窗前,一边让瑶君编发辫,一边微微侧首——从窗缝里看一眼外面的“访客”,“芙蕖,就说我身体不舒服,不见人。”这小子每次见她,不是斗嘴,就是占便宜,见多无益。   芙蕖应声,继而来到栈桥外的石亭里——   “曹将军身体可好点了?”芙蕖行礼之后,先问了病情。   曹彧望一眼不远处的石屋,这才把视线转到芙蕖身上,“好了,应该感谢你。”   “奴婢只是传话跟跑腿,该谢我们大人才对。”既然说到她们大人,当然要把她的话转述一遍,“大人身体不舒服,不见人。”   点头,“你告诉她,这儿的府衙盖得很别致,有时间她该去看看。”   “……”芙蕖勾唇,“那奴婢去试试看。”   结果——   “不去,让他走吧。”看到他,头都发胀。   “……是。”芙蕖答应着,转身就要出去——   “等一下——”府衙……他是指引起八马镇拒缴赋税的原因?   最终——   她还是出来见了他——因为他知道她想要什么。   他说带她去府衙,而在樱或的印象里,这八马镇似乎并没有设置府衙,也因此她才更好奇。   从绝壁底爬到绝壁顶,一层一层栈道,犹如登天一般,走不到一半,她就累得抬不动脚,扶着栈道两旁的栏杆喘息不定。   曹彧也累,尤其昨夜还烧了半宿,但就算这样,也比她强,这女人简直是弱不禁风,才走了这么点路就赖在原地不动弹——太后让她出来巡视,真是太看得起她了。   “还有多久?”她真有点撑不住了,爬了近一个时辰的台阶,膝盖都快不能动弹了。   “很快。”他正站在一块挑出的平台上休息,兼俯视她的惨状。   “……”她几乎可以肯定他是在玩她——这里根本没有什么府衙,但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回头已晚,干脆一直到头。   尽管他对她的体力有些看不上,但其实她并不是表现最差的那个,最差的芙蕖此刻正在胡子的背上——而且是往下走,因为她扭伤了脚踝。   终于在经过近两个时辰的攀登之后,他们抵达了八马镇的最高处——北崖的“曼它江神庙”。   樱或看一眼岩壁里的曼它神象,并没有祭拜的心思,一个转身,俯瞰向脚下的灯火——她并没有出声责备他骗她,大概是太累了,累到连话都不想说,尤其对他。   在江神庙前的挑台上欣赏了一会儿风景,她便兀自下山——周律紧随其后。   只有曹彧一个人还站在挑台上远眺。   大概一刻后,他才赶上他们,并交待周律先下去查看一下情况——他觉得山下的火光有些异常——周律轻身功夫好,脚程快,所以先让他下去。   周律一走,灰茫茫的山道上便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她不是没跟他单独相处过,也不怕他会做出什么奇怪的事,就是不想再听他讲那些收复失地的话,因为她现在无能为力。   而对曹彧来说,之所以骗她上山,主要是想找机会试探她关于南郡之争的具体打算,但是一路上她都不太想说话,他便也失去了试探的兴趣——   两人一前一后行在石阶上,夜风袭来,淡淡的花香四溢——   一直以为她周身的花香是女人用来装扮的香粉,却原来是药香……   咚——   她一脚踩了空,摔得却是他的手臂——未免她摔下山崖,他从身后拽了她的衣袖,却使力过猛,反倒自己撞上了栈道旁的岩壁——   “怎么?”她终于出声问了他一句,因为他靠在岩壁上好一会儿没动弹。   “没事。”嘴里说着没事,沙哑的声音却显示他在逞强。   两人站在原处静默了半天后——她上前,以手背轻试了试他的手背——很烫,“没喝药?”林大夫回来向她禀报过,他突然暴病是因为身上的伤口化脓,加之曾经中过山间的瘴气,又拖着不治,再饮酒过量,这才突然暴病,林大夫下了几味重药,欲先帮他除去体中的瘴毒,说是立时就能见效的,看他现在这样,大概是没喝药,“我先下去,让人上来找你。”她不是大夫,也没有力气,帮不了他,只能先下去找人。   他踩了她的衣裾,没让她走——山道崎岖,天色又晚,让她一个女人独自下去,太危险。   樱或环视一眼四周,心道周律脚程快,大概用不了多久就能回来,在这儿等一会儿也无妨——他年轻力壮的,应该可以坚持一会儿。   于是,她站在原地,而他倚着山岩,席地而坐——   除了正事,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可聊的,她也不想跟他说太多话——自从长公主逼宫之后,不知为什么,她总是下意识防着曹家,尤其一向不循规蹈矩的曹彧,大抵是因为他老会超出她的预想吧,她不喜欢不受控制的东西,那会让她没有安全感。但有的时候,尤其在面对某些困难时——譬如青华之争,他又很值得信任,如果今天换成其他人驻守豫州,也许她会向太后进言——向豫州增兵增粮,可因为是他在那儿,她觉得他能应付,所以放任不管他……她是信任他能力的,却又无法信任他的行为,真是矛盾。   斗转星移——   好像过了很久,周律似乎一去不复返了一般,良久都不见回来,而他则坐在台阶上,头微低,后背倚在山岩上,动也不动——   “曹彧?”唤他一声。   没有回应。   伸手碰碰他的肩——   仍然没有回应。   转头看一眼山下——没有动静——不得已,只好蹲下身,手指覆上他的额头——很烫。   低头,解下腰带上的环扣——每次外出,瑶君都会在她身上放两粒“七露丸”,趁着天光取出一粒,这东西虽不是百灵丹,但也有解毒的功效——塞一粒到他口中……   等了好久,却仍不见他抬头,倒是山下有了动静——几簇火光慢慢向他们靠近——   就在火光几乎可以照见他们时,曹彧起身,攥了她的手就往山上走——   等她有机会开口时,两人已经躲到了江神庙的神像背后——   “不要说话。”曹彧无力的靠着神像,出声阻止她的疑惑,因为现在可不是解惑的好时机。   他不让问,她也没问,只等火光乍现,嘈杂声起,她大概也猜出了眼下的状况——八马镇临近楚国祁山,时有悍匪出没,可能是招了土匪。   只是土匪到江神庙来做什么?拜神?   一阵囫囵杂语过后,还出现了年轻女人的哭泣声——土匪、年轻女人,这两个词放在一块,几乎不必想都能知道会发生什么。   曹彧闭着双眸,深深呼出一口气,环在她肩上的手紧紧扣住她的肩头——听声音,应该有七八个土匪,尽力的话,他可以应付,但是她在这儿……   “啊——”女人的尖叫声如恶鬼般凄厉——   樱或的额头就抵在他的下巴上,能清楚地感觉到他的情绪——他慢慢变得很平静——平静可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他还是丢下她,出去了——花了半条命,救了外面那个可怜的女人。   站在神像手旁,她望一眼半死不活、却又威风凛凛的他——很好,少年英雄。   “恩人——”被救的可怜女子见他踉跄,忙过去搀扶。   樱或没有过去——大概是因为他身上太脏了,或者其他什么原因,她就是不太想过去。   哒哒哒——   山下又响起了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她从神像座台上下来,往石阶方向走去——   曹彧快走几步攥了她的手腕,没让她过去,因怕是土匪,如果真是这样,恐怕他要抱着她一起跳崖了,因为他现在真得一点力气都没了,根本护不了她。   “松开。”她命令,既然刚才他已经做了选择,现在就应该去面对后果——如果来的是土匪,她愿意接受接下来的命运,“放心,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让自己死在这种地方。”大不了就是失贞,她的性命比贞洁重要——身为女人,又生逢乱世,这一点她想得通。   他不但没松开她,反而攥得更紧——她在怪他因救人而放弃了她的安全?这个自私的女人。   “不要让我说第二次。”她面目平静,却透着严正。   他没有听从她的命令,而是手腕微一使劲,将她扯向自己。   她从小到大还没动手打过谁,他是第一个。   他从小到大也没被女人打过,她这样一个自私的女人不会成为第一个——他攥住了她挥过来的手,将它们别在她的身后。   两人的身体相贴,视线对峙——   从今晚之后,私人关系上,他们之间应该不会再有瓜葛了吧?   于是——他俯咬了她的唇……   周律和胡子看到这幅画面的第一反应就是怔愣——一片血腥之间,站着一对拥吻的男女,最要命的,这对男女还是他跟她……什么状况?   还是周律反应快,急速后退两步,示意台阶下的下属不要上前——这画面还是越少人看见越好。   “杀了他。”这是樱或下山前对周律的命令。   周律看一眼因伤重而跌坐在地上的曹彧,再看一眼他身旁的胡子,胡子缓缓亮一下腰间的佩剑——要打吗?他奉陪。   周律转身下了石阶—— 作者有话要说:     ☆、十三章 见面前      烛火还燃着,桌旁的人正趴在书卷上熟睡,长发散了一桌,一旁伺候的人则靠在窗棂前低头打盹。   瑶君叹气,这怕是又熬了一夜——近来南郡战事峰回路转,太后那边人仰马翻,她们大人更是常常彻夜不眠,再这么下去,非熬出个好歹来不可。   从床头取来毛披肩轻轻盖到熟睡的人肩上——   “什么事?”熟睡的人睫毛微颤,语带沙哑。   “……那曹重回来了——”瑶君低道。   仍然没睁开眼,“太后起了吗?”   “听清宁说,昨夜也是熬了大半宿,正睡着呢——”   额头在书卷上蹭两下,很不情愿地睁开双眸,“先请她到宣德殿去。”   “是。”瑶君应声离开时,经过芙蕖,轻推她一下,“还不快给大人梳洗更衣。”   芙蕖踉跄着稳住身子,好一会儿都没能找到方向——   进宣德殿之前,樱或把曹家的功劳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曹重接替连败的詹耀,一鼓作气夺下了半个南郡,曹彧在西南也夺回了青华郡,并让楚国开通了西南的茶马道,这叔侄俩俨然已成了齐国最炙手可热的人物,而且是年纪轻轻就得此盛名,更让人记忆深刻——同时也让太后头疼,该赏他们什么呢?   曹重与曹彧不同,他生性张扬,加之少年得志,说起话来没太多顾忌,今天一回来就进宫,为的是给小叔曹彧讨公道——他靠一己之力夺回青华,不但没功,反而被罚俸三年,“我要觐见的是王上。”一个小小的女官管不了前朝的事,他要跟太后和王上陈词。   “既是觐见王上,就该知道规矩,想见就能见的,那不是王上,是傀偶。你们曹家功劳再大,也是王上给的机会,王上既能给,也能收回,小侯爷最好记住这一点。”他们曹家这么快就想挟天子令诸侯,还早了点。   “放肆——”接话的是殿门口的太后——   樱或、曹重见状纷纷起身行礼。   “一个小小的后宫女官,竟然敢对前朝功臣语出不驯,你逞得是谁的威风!”太后跨进殿来,呵斥一声樱或。   樱或跪到地上,低眉不语。   “罚,去东陵静思己过。”   “谢太后。”樱或额头点地。   曹重偷看一眼起身出去的樱或,心明这出戏是演给他看的——他虽脾性暴躁,但不笨,太后这是在给他下马威……   樱或自宣德殿一出来,芙蕖匆匆跟上去,刚才殿里的话她都听见了,她们大人真可怜,说了句实话,却被罚去守东陵……   “瑶君姐,咱们真要去守东陵?”芙蕖偷偷私下问瑶君。   “太后都发话了,当然要去。”   “可你刚才不是说这是太后和大人给那小侯爷的下马威嘛。”   “戏是戏,说出去的话可不能收回,你当太后的话都是玩笑啊。”把衣服一件件堆到芙蕖手中。   “那大人也太可怜了,为了一出戏,还要到东陵去受苦。”这心腹当的也太辛苦了点。   “这些事,你不懂,我不懂,大人懂就行了,快——收拾好,装上车,咱们这就走。”依她看,去东陵也好,至少不用天天熬夜了。   午朝的钟鼓声中,得胜归朝的曹重获重赏——加封镇安侯,食禄增三百户,与此同时,王城东北角的小门里驶出一辆小车,沿着官道一路驶向东陵——   %%%%%   是夜——   时隔一年多,曹家祖孙四人第一次聚齐。   曹参先是严正的教训了一顿长孙,怪他鲁莽,竟跑去宫里闹事!曹景更是差点对儿子动手。   教训完曹重后,又轮到曹彧——   “二弟,你就不应该回来。”曹景对二弟突然回京,有些不理解,“父亲的西军帅印已经交了出去,重儿虽在南郡得胜,可兵权始终不在他手里,咱们曹家现在就剩下你手中的青华军,太后正愁着没法罢你兵权,你到自己回来了。”这次回来,万一被扣在都城,青华军可就没了。   “我要是不回来,青华郡确实是我们曹家的青华郡,可一旦楚国肃清内政,回过头来重新兵发青华,到时朝廷不供应粮草和援军,我们没办法以一郡之力对抗整个楚国。”他之所以回来,就是为了让青华军变成真正的正规军,“兵权一事,大哥不必担心,既然能交出来,我自然有办法收回去。”   曹参看一眼小儿子——以前他不吭不气的,也不太注意他,如今看来,到是他最稳重,“既然回来了,明日就一道上朝吧。另外——你在外面这么久,也耽误了与孙家的婚事,如今回来了,就把婚事给办了吧。”所谓先成家后立业,他的年纪也不小了。   “……”曹彧点头。   当夜他并没有住在秦侯府,而是睡在了驿馆——这里是专门为外守官员进京设置的住处,他如今也算是外守官员,觐见王上之前,臣下礼仪还是要遵守的。   驿馆坐落在都城东南角的高坡上,与王城的遥遥相望——   洗漱之后,赤足散发,背手立在三楼的挑台上,一眼看尽都城的灯火——在西南待久了,这种繁华似乎已是上辈子的记忆了……   父亲今晚说到了婚事,他才记起自己身上还有婚事,也确实该成婚了……   “将军,内廷送了赏赐来。”胡子。   大半夜的,内廷送什么赏赐?   曹彧回到正屋,来人他认识——内廷侍卫周律——那个女人的护卫,他来做什么?他不可认为在发生八马镇的事后,那女人还会与他有私人来往。   周律将一张覆着锦缎的托盘放到桌案上,“王上听闻将军回京,特地让属下送来赏赐。”   是王上……既是王上的赏赐,当然要下跪。   周律没让他跪,“王上让属下深夜送来,就是不想太隆重,将军不必行大礼。”   曹彧微微掀开半侧锦缎,露出了金漆地契的一角——是栋府院。   “王上说将军在西南缺衣少粮,为齐国夺回青华,一雪前耻,是大功,然而因朝中关系盘根错节,又不得不委屈将军,不但无功,反倒罚了将军三年俸禄,如今将军成婚在即,特赐府邸宅院,已尽君父之心。”   这是明着治罪、暗中拉拢,看来太后很清楚他在青华的势力,知道不可能将他连根拔除,便想以和为贵,“她人呢?”这个“她”不是太后,因为这不是太后的处事方式,太后也没那么多时间考虑这些小事,只有那个女人才会这么精于细节。   “……王上在宫中。”   曹彧的视线在周律脸上停驻。   半天后,周律才改口道:“属下现在在宣德殿任职……至于大人……她因贵府小侯爷一事,被罚守东陵。”   “在哪儿?”他知道她被罚东陵的事,但依照眼下南郡的局势,太后不可能放她在东陵逍遥。   “将军……”周律为难,不管他们关系多好,他毕竟是内廷侍卫,不能什么都坦白吧?   胡子推一把周律,这小子就没看出将军在逗他嘛!   被胡子一推,周律才恍然大悟,失笑——   %%%%%   东陵往西,紧邻都城的凤山,有一处汤泉行宫,樱或离开王城后便在此处下榻——太后不会真的让她住进冰冷的东陵。   时值初秋,暑意正浓,刚送走了一叠公文,趁这空档,芙蕖赶紧把冰镇好的酸梅汤端过来——   大人嘴叼,又逢天气燥热,什么东西都上不了口,唯独这东西她喜欢,而且喝完还能吃上几口饭,所以每天她都会准备一些。   “听说曹将军与孙家小姐的婚事近了,大人,咱们要送贺礼吗?”芙蕖的嘴巴最是闲不住,不过这次没有如愿讨她们大人的喜。   樱或看她一眼,“你认识他?”   “……”大人的眼神看起来有点冷——上次曹将军夺回青华时,她无意中提及,大人也是一脸冷漠,难道他们之间结了什么仇?“不认识。”从善如流。   樱或低眼,喝汤。   偌大的屋里霎时寂静了许多,只有蝉鸣不绝于耳。   %%%%%%   晚间,樱或刚从汤泉出来,头发上的水珠还没来得及擦,瑶君便匆匆闯进来——   “大人,宫里出事了。”   樱或一边系腰带,一边问道:“什么事?”   “太尉詹耀入宫拜见王上,未时入宫,申时宫门关闭,至今未开——”   樱或系腰带的手微微一顿,“叫东陵守将孙捷——”不行,现在还不知道宫里的情况,就这么大张旗鼓地让孙捷带人过去,不管詹耀有没有做不臣之事,都会给詹家带来不可估计的名誉损失——太后不可能抛弃詹家,就算詹耀真有胆造反,这件事也一定会息事宁人,还是让玉婆去召集御前侍卫吧……   %%%%%   当夜亥时,东门附近的御林军驿馆内,南腔北调、觥筹交错——军官们正在饮宴——   周律和胡子一人一边,正打算把千杯不醉的御林军教头灌醉——   一名小厮悄悄从人堆里溜过来,覆在周律耳边低语几句,就见周律笑容微僵,但很快掩饰过去,并顺手从桌子上提起一只酒坛,照着那教头的头顶就倒——   席间迸发出激烈的笑声,那教头回身作势要打人,周律佯装鼠窜,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隐没在了人堆里。   一出驿馆门,周律忙问刚才那小厮,“大人也进宫了?”   “东门守将怎么也不开城门,大人还在城门外。”   东门守将?东门守将隶属亲卫营,恐怕也只有曹重有办法,可是曹重刚才酒醉被抬回了侯府,现在去找也来不及啊——对了,还有一个人也可以——停下脚步,转身又回了驿馆—— 作者有话要说:     ☆、十四章 身世      有的时候,担心往往是一种预感。   就像此刻的樱或,她担心帮她开城门的是那个人,结果就是那个人。她担心跟他独处,结果就是跟他独处。   周律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居然把这么重要的事告诉外人——而且还是一个醉鬼。   坐在马背上,心急如焚——那詹耀是个暴脾气,自从在南郡战败,被罢了兵权,仗着自己是太后的胞弟,已经借酒闹了两次,都被严词厉色,难免心生不忿做出些出格的事来,“你敢动一下。”见曹彧从暗处走来,忍不住语出威胁——她可不想在这种时候跟他玩什么小儿女的打打闹闹。   她不威胁到罢了,他还会以礼相待,越是威胁,越是逆反——走过来,将她从马背上抱下来,“我敢不敢,你应该最清楚。”攥着她的手腕往暗巷拉,“想进宫就别乱叫。”   樱或看一眼四周——周律他们都去了四门打探,还没回来,他们不在,她实在拿他没办法。   暗巷很窄,四尺多宽,两侧是高高的宫墙,月光沿着南墙的鸟兽飞檐斜迆下来,投影在北墙上,形成无数个鸟兽图案,他们就走在这些图案的下方——静谧、诡异。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看见一扇三尺宽的木门——宫中的大小角门都有记录,这扇她却不知道,大概又是宫人为了偷盗宫中物品外售而私设的,真是屡禁不止。   门锁得很严实,他推了两下,大概是觉得可以踹开,抬腿就要踹,却被她拽住——万一里面有人把守,岂不打草惊蛇?   既然不能踹——他抬手拉下她的斗篷帽,取下她头上的发针——开锁。   这道门应该是被弃用了,因为门里已经垒了半人高的砖墙,踩着他的膝盖爬上矮墙,下来时亦如此——他们几次共患难,这种身体接触发生过很多次,几乎都快成习惯了,却唯独这次让她很排斥,可能是因为上次在八马镇的那件事吧——   同样作为当事人,曹彧当然能感觉到她的情绪——但与她不同,他是想再见的。   “喵——”野猫被他们的突然闯入吓得一声惨叫。   而她不比野猫强多少——后背紧紧靠着他的胸口,双手紧抓他的衣襟——幼时在冷宫被野猫伤过,所以她对这东西很膈应。   曹彧的胸膛微微起伏——在笑她刚才还一副清高样,现在却靠他这么紧。   她能感觉到他的取笑,却没有立即推开他以示清白,而是在仔细看清脚前再没有会动的黑影后,方才松开他的衣襟。   两人在灰暗中对视一眼——   自从发生了八马镇那件事后,他们心里都清楚,他们之间不可能再回到从前的上下级、亦或长辈晚辈的关系,所以她才会想避免交集——他们俩很难接受彼此的性子,也驯服不了彼此,现实的条件更不可能允许他们有任何亲密,一旦太后知道他们之间有这种亲密,不是牺牲她,就是把他彻底排除在权斗之外,亦或两人都不得善终——这些结果都不是她想要的,所以她选择暂时躲避。   “相信你也有很多想做的事,最好不要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以她对他的观察,他想做得远不是齐国能盛得下的,需要长久的奋斗和努力,“还是好好照着你的原路往前走。”走偏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所以你连新婚府邸都给我准备好?”她是在向他证明他们之间没有暧昧,还是在向自己证明?   转身,继续往前走,“那是王上给你的赏赐,也是太后的意思。”她只不过是奉命行事。   抬手替她挡去头顶的树枝,“与其给我一栋空房子,不如在青华边界筑两间草舍。”让边军有栖身之处,可能比给宅子更能讨好他。   “军中有困难,那是你应该解决的事,不是太后的事。”这就叫各司其职——他想办法守住边界,太后想办法守住自己的江山。   “……”既然她能这么说,看来太后根本就没有考虑过青华军的以后。   两人不再有话,一前一后穿过杂草丛生的废弃宫苑,出了废苑大门,往西便开始有人把守——   他没让她过去,如果詹耀真得逼宫造反,放她进去也是多一个牺牲品——他在豫州跟那家伙打过几次交道,对他多少还是有些了解的,这人高傲、易怒,且控制不住情绪,他在南郡之所以会连败,就是拜这脾气所赐,其实他治军还是有一套的,只是不适合领军,“詹耀把御林军官员聚在一起宴饮,显然是早有准备,他的目的肯定是王上,荣德殿的把守一定最多,你现在过去是自投罗网。”   她看一眼握着她手腕的手,没有甩开——知道甩不掉,“那是你对他了解还不够深——”那家伙在军防大事上是有点本事,但论到城府,跟小孩子没两样,“他在南郡连败,被太后罢了兵权,第一件想到的不是怎么陷害你们曹家,而是找太后撒酒疯。”这样一个人,还能期待他有什么建树!不必多想,“他现在肯定在太后那儿,我们先往荣德殿见王上。”   绕过未央宫周围的把守,来到王上的寝殿——这里果然没有外人,照常还是御林军在守卫,出示了腰牌后,两人跟随小宫人进到殿内。   王上已经入睡,被小宫人从睡梦中叫醒后很不高兴,在见到来人是樱或和曹彧后,才恢复正常。   樱或倾身上前,附在小王上的耳边低语几句。   小王上听完到也没太惊慌,只道:“姑姑放心,我去看看。”   %%%%%%   詹耀与太后毕竟是同胞姐弟,有些事,外人不方便在场,所以樱或与曹彧只在后殿等候。   前殿灯火通明,本来很安静,因为小王上的出现,姐弟俩终于结束了静默对峙——   “他现在就在你面前,杀了他,明日早朝你改旗易帜,做这齐国的王上,也就用不着听我的摆布了。”太后的声音。   “母后?舅父?”小王上。   “夜色已深,王上不在寝殿休息,到这儿来做什么?”詹耀。   “你关了宫门,扣了他的母后,他的天下明日就是你的,你还想他去哪里休息?”太后。   “姐——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什么时候动过王上的心思!我来就是想让你慎重考虑咱们詹家的事——你把兵权都给了孙家,那孙家是什么人,一群乡野无赖而已。我是不中用,接连吃了败仗,可我那是在打,你让孙家试试,你看真到了战场上,他们会不会临阵倒戈,与其把兵权让他们祸害,还不如给曹家,至少那曹家还能打胜仗!你整天担心这个不忠、那个不义,你有没有想过,齐国现在成了什么样子?姐——先王在世时,你时常劝他勤政,如今他不在了,到了你自己,是勤政了,累得病疾缠身,可你做得又比他强多少?你看如今的齐国——有一块安生的地方吗?”静默一会儿,“我知道你现在连我和大哥也防着,大哥懦弱,什么都听你的,连个孙女都保不住,才十二岁就要嫁到秦侯府,你知道大哥平生最疼的就是阿满这个长子,阿满走得早,只有英儿这么一个后人,没成年就要为了你儿子的天下出嫁,大哥暗地里偷哭了多少次,却不敢跟你说半个不字,还有——那个樱或——”   樱或正靠在内殿门旁,听到自己的名字有些错愕——   “我跟你求过多少次?你却连个宫女都舍不得给我!”   樱或回视一眼对面的曹彧,因为他的视线一直在她脸上。   “混账话!那樱或是什么身份,我不是没跟你说过,连先王都不敢造次,你竟然还忘不掉这事!”太后。   “我偏偏不信什么亡国孤魂,荧惑守心,上王驾崩时她才七八岁,何况他是因为摔马伤重,你当年不是也觉得把这种罪怪到一个孩子头上,可笑至极?”   ……   樱或没再听下去——转身打算回去——看这情形,太后和王上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她在不在都无所谓。   在废苑的门口,她撞上了曹彧的肩,踉跄一下——拒绝了他伸来的手,因为心情不太好。心情不好时,她喜欢一个人呆着,可惜这次不能如愿——大概每个人的生命里都会有想逃,却怎么也逃不开的一个人吧?   既然逃不掉,就只能忍受——上前搂住他的腰,脸颊紧紧贴在他的胸口——让他觉得她在寻找慰藉,便不会再开口问她话。   斑驳的月影下,荒凉的废苑中,男人垂手而立,女人靠在他胸前,她的长发几乎将两人淹没……   她的身世有点特殊、有点悲怆,也有点离奇——   她出生在东笸箩,一个女人为王的神奇地方,那里与中原相反,女人掌握着文字、医术和政权。她是王室的小女儿,有个身为笸箩女王的母亲。七八岁前的记忆已经模糊了——那里似乎有一片美丽的湖水,夕阳西下时,湖水散着耀眼的金光,再就是一座废城,燃着狼烟、堆着尸体——据说东笸箩是在一夕之间被亡国的——大概是因为女人当政吧,周围都是男人的世界,不可能允许那样一个地方存在,所以它陨灭了——这是她的猜测,她从没去查询过东笸箩的灭亡原因,或者被谁灭亡,因为她知道那已经过去了,她没有能力救它,就不会再留恋它——过去的事,可以借鉴,但绝不留恋——这是她的生存经验。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流落到齐国,可能是因为有纯正的王室血统,而被卖给了齐国吧?   她对老齐王的印象很好,因为他让她坐在干净的餐桌前用餐,而不必像只猪猡一样被四处驱赶,他还说过:“毕竟是王室后裔,让你当下人有亏,晋个七子爵,到宣室晒书去吧。”   ——她就这么成了一个老人的姬妾,每日在宣室中爬上爬下为他找书,读书、读奏折,甚至读密信给他听——那大概是她在齐国过得最舒心的一段日子了。   可惜他死得太早——从马背上摔下来,断了尾椎,全身只有眼睛和嘴巴能动,每天在痛楚中不能自拔,而他的儿女们在乎的却是他的王位——她觉得这是对他的折磨,所以某个深夜,趁宫人打盹时,她拿了一粒金丸问他:这个,你要吃吗?   ——东笸箩城被攻破后,她的姐姐就吞了这个东西,在她面前,所以她知道吃了这东西可以让人不再痛苦和恐惧。   老齐王点了头——   第二天,她成了寡妇——   随之而来的不是被当做寡妇安置,而是被丢进了冷宫,因为她的名字——荧惑,东笸箩的王室子女,生下来便有自己的本神照护,她的就是荧惑,中原人称作妖星的那颗星辰正是她的本神——   她成了害死老齐王的罪魁祸首,仅仅因为一个名字。   但对她来说,她就是罪魁祸首,因为她把恩人杀了——   %%%%%   “很臭。”从他胸口离开时,忍不住嫌恶他身上的酒气,也嫌恶自己,她居然还会为“荧惑守心”这四个字心情不好——已经好多年没有这样了。   “荧惑?”他反手握了她的腰,想确定自己的猜测——关于她的真名。   “……”她没答,因为不打算再用这个名。   “仲达。”他说出自己的名字。   迎着月光,她微微一笑,“你这是何苦?既然得不到,不如从开始就不要。”虽然他们之间相互吸引,却不能开始,也不会有结果,   这一夜,樱或第一次尝到了酒的滋味——苦辣、迷幻、无法控制—— 作者有话要说:     ☆、十五章 敬花舍 (上)      太后果然对詹耀逼宫一事绝口不提,她不提,樱或权当什么也不知道,仍留在汤泉行宫“闭门思过”。   八月金桂时分恰逢小王上十二岁生辰,加上南郡和青华之争大捷,太后想借着这个当口重整朝纲,该加封的加封,该漠视的漠视,将亲疏关系定个明白。   樱或当然也可以借此机会结束“守灵”,重返宫闱——太后身边少不了她。   原定是八月初四回京,所以八月初三这天,芙蕖和瑶君便忙着收罗行礼——衣食之物到没多少,多的是文卷、竹简,大人对这些东西的要求很严格,什么东西装什么箱,连颜色都要区分清楚,所以她们遥遥忙了一整天,日落西山时才装完,两人泡在汤泉里优哉游哉——大人近日的心情似乎很好,对她们的要求也就相应降低,所以两人时常能偷个懒,学那些后宫妃嫔,在这汤泉里泡上一泡。   两人刚解衣下池,就见一名小宫女匆匆进来——   “姐姐——”   芙蕖看一眼慌张的小宫女,“又不是被火烧了尾巴,跑这么快做什么!大人还在里面休息呢。”   小宫女有点瑟缩,“奴婢知罪,不过——玉姑姑在前殿,好像受了伤。”   芙蕖、瑶君一听玉婆受伤,赶紧爬出汤泉找衣服——   樱或到前殿时,宫女正在替玉婆擦拭伤口——伤在后背,似乎还不轻。   见樱或进来,玉婆本想起身,樱或挥手示意她先躺下。   “你们都先出去——”玉婆对殿里的宫女们吩咐一声,“瑶君、芙蕖,你们也出去,在门外看着点。”   直等殿里只剩下樱或和她两个人,玉婆才艰难地下床,跪到樱或面前,“大人——玉婆死罪。”   见她这副样子,樱或猜到定然是闯了什么大祸,“说。”   “大人,您还记得当年为了救太后和王上,咱们请的那位‘神人’吗?”   樱或点头。   当年太后和王上还是王妃和王子时,曾被惠妃诬陷用巫蛊之术害死了大王子,未央宫上下也因此差点被全部赐死——无奈之下,她们只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请了一名江湖术士,设了一个局,险中求胜,不但得以保命,还顺带将当年身为妃嫔的太后送上了王后的宝座,成为后宫之首。   “那个神人‘黄涓’,我……一时鬼迷心窍,想着以后万一还有用到他的地方,就……没有灭口——”有些胆怯地看向樱或。   樱或状似无动于衷道:“接着说。”   “最近在京畿一带盛传的‘敬花舍’,舍主人就是黄涓——我本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刺死,哪成想——”却被对方找到,并刺成如此重伤,“他还让人传了信来——”从衣袖里取出一卷纸条,双手递过来——   樱或接过纸条,打开,上面只写了四句话:昔日辕门仓鼠女,如今王城帝女花,是王是侯不由种,都是抢盗手中来。   ——这是在说太后的出身低,却用抢盗手段得了天下。看来是想拿太后的短处来要挟她们——   樱或看罢,将纸条扔进炭炉——焚尽,“过几天就是王上生辰,宫里缺人手,你先回去——”   “大人——这事是我一手造成,还是由我去处理吧。”玉婆惨白着一张脸,看上去愧疚难当。   “你要是有这个能耐,还会来找我?”挑眉,“将‘敬花舍’的头尾都交代清楚,然后回宫。”   “……那回宫后,要不要向太后禀明……”   “想死的话,你尽可以去禀明。”太后难得能舒心几天,若让这件事给搅合了,她的小命不够补偿。   “可万一——那个黄涓走投无路,散播谣言,对太后……”一旦黄涓将太后滥用巫蛊术士一事添油加醋地散播出去,那可就是大事了。   樱或微微一笑,“没有万一,若是有了——”倾身凑近玉婆耳边,“齐国将永无宁日。”一旦这事传播出去,太后也就真得成了妖后,不光南郡的长公主有理由造反,齐国任何一个人都可以以除妖后之名,随时造反。   所以说,有些人的口,必须灭,当断不断,必遭其乱。国之大事,无怜悯可言——她早就她说过,偏偏就是不听。   %%%%%%%   次日一早,玉婆带了瑶君和芙蕖回宫,而樱或,则从另一条路绕回都城——   樱或的目的地是城东一间不起眼的古董小铺——近年,齐国遭逢乱象,都城易主,未免宫中的宝物被毁,临撤出都城之前,太后曾将一部分宫中贵重物品藏到这间小铺,让一名老宫人看守,后来都城夺回,小铺并没有被撤销,反倒成了收集各种消息的据点。   连周律都是头一次来——   樱或一来到小铺,便是彻夜翻阅玉婆给的、有关“敬花舍”的诸多消息,其实之前她就对这“敬花舍”知晓一二,只是不知道黄涓就是当年那个“神人”——一这敬花舍开始只是让百姓们聚在一起拜拜花神,卖些治头疼脑热的偏方——那黄涓本身就通晓一些占卜和医术,因为治好了不少人,自然来拜的人就越来越多,直到他变成“神”——神被拜多了自然要生骄,久而久之就以为自己是唯我独尊了,容不得别人不信自己,也容不得别人说不,在闹出了几条人命之后,终于是顺利得到了关注——王上颁下旨意——剿灭敬花舍。   应该是被剿到了痛处,这黄涓才会送来要挟信——由此可见,敬花舍是被动摇了根本,当然,还有一个可能——有人想拉拢他共同对付太后,他还在犹豫——   看来想息事宁人,一定要趁他在犹豫的这段时间!   %%%%%   一袭白衣,坐于桂花树下,倚着枝干,顶着花香,口中却嚼着青梅——   曹彧走进院子时,看到的便是这幅景象。   没错,她请他一起灭敬花舍。   “这青梅很好吃。”她邀他一同用点心。   曹彧也不客气,拉凳子入座,并接过她递来的青梅,送入口——又酸又涩——眉头皱也没皱一下,“有事?”这还是她头一次找他。   “没有。”将梅壳轻轻吐到盘子里,“你信吗?”   曹彧的眉头微扬——   她将盘子递到他嘴边,而他也把梅壳吐了上去,两人的视线始终没从对方脸上移开过——   “王上的生辰就快到了,想讨赏,正是好时机。”她道。   讨赏?曹彧勾唇,“除了我,是不是找不到更好用的替死鬼?”   再送一颗青梅入口,酸的眼角微皱,“差不多。”   “说。”从桌子上端过茶水给她押口。   樱或接过茶水喝一口,才道:“近几个月,南郡的奸细到处散播谣言,说王上不是天命所归,尤其京畿一带,民心浮动,继续下去,恐怕内乱又会再起,太后想趁着眼下内外暂无战事,清扫一下内舍——”将茶碗放到桌上,“一旦清扫,势必会牵扯出一些老臣旧卒——”看他,“除了你,估计没几个人敢担这个差事——”歪头,“敢接下来吗?”他虽年轻,却战功赫赫,有这个气场能震住场面,也有这个胆子敢得罪人,同样的人还有曹重,不过比起他那个爱冲动的侄子,他更沉稳一些,而且也有这个本事。   曹彧将手肘点在桌沿,手指摸摸下巴,“这么说——这些人中有一个是你要对付的?”能让这个女人亲自出手的,必然牵扯着太后的要害,也就是说这些被牵扯的老臣旧卒中,有一个是太后的要害。   笑,这小子真是一猜就中,“对。”   “不怕被我知道?”   “若你有这个本事的话。”再喝一口茶。   曹彧点头——他接了,不管这是个什么样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不要回报?”还是银货两讫的好。   曹彧端过她喝过的茶碗,倚到椅背上,摇头,“想要的,我会自己想办法。”不管是人还是事。   知道他意有所指,她没有答话,只是看了一眼他手中她的茶,遂低眼继续吃梅——两次,两次被咬破了唇——他用男人的方式对待她,她也在用女人的方式保护自己。但有些事,变了就是变了,回不了头,也再找不到初心,真不知道这段孽缘会走向何方……   ——周律倚在屋顶的一角,望着桂花树下的那对人儿,远远看着都觉得暧昧,还能替他们遮掩多久…… 作者有话要说:     ☆、十六 敬花舍(下)      都说天下间的男女是半个圆,凑成了对才是圆满,可有时候,总会有些变了形的圆,怎么拧都拧不回它原来的形状。   黄涓便是其中之一——   他只见过那个女人两次,两次便足以让他把自己毁的面目全非,他却觉得很值得,因为这让他有了第三次见她的机会……   樱或见过很多疯子——有冷宫的妃嫔、被罚的宫人、嗜权如命的臣子,甚至痴迷美色的君王,每一个都疯的很彻底,但每一个都跟她没关系,唯独这次不同——眼前这个男人居然是为她而疯,可笑的是,她根本不记得他是谁,如果没人介绍的话。   本以为送黄涓“走”时,不能让曹彧在场,因怕他把当年的事说出来,现在看来那些担心都是多余的,他根本没工夫说起太后的事——   “这个——”黄涓生的白净斯文,有张过于阴柔的脸,但最出彩的不是他那张好看的脸,而是那双兴高采烈的眼,闪着让人从心底发寒的光亮,“这个叫九心丹,是我特地给你炼的丹药,有了这个就不用再吃那个庸医的七露丸。”想把橡木盒呈到樱或面前,却被周律挡住,没让他靠前。   看着他渴望的眼神,樱或竟有些同情他——把自己弄得这般卑微不堪,对方却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当真是个疯子。   “大人——”一名侍卫无意中在丹炉旁找到一处暗格——   众人的视线都被引了过去——   周律示意那名侍卫把暗格打开——   因怕有暗器,侍卫小心做好防范后,方才打开暗格——   以樱或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里面的情形——暗格不大,三尺见方,里面整整齐齐摆着八九个孩童的尸首……所谓九心丹,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吧……抬手抚上心口——这个混账东西!   曹彧从身后扶住她,同时示意侍卫把暗格关上——   因为曹彧的动作,黄涓的视线终于从樱或身上转开,“你是谁?”问曹彧。   曹彧当然不会向一个陌生人、尤其还是个禽兽不如的疯子介绍自己。   没得到回应的黄涓,视线在两人身上来回打量两圈后,情绪突然变得有些激动,“不行,你不能跟他在一起。”   樱或现在连看都不想看这个疯子,平定呼吸后,示意周律 “杀”,随即转身便要走。   “等等——我有解药——”外面那些中毒的敬花舍教民,他有办法救他们,只要她留下来——   因为“解药”二字,樱或回头看了他一眼——   黄涓开心的像个孩子,“桌子上那个盒子,拿给我——”他对樱或如此说。   周律伸手要去拿,却被黄涓厉声喝止——   也罢,樱或转身将桌上的盒子拿起来,黄涓想上前去接,周律没给他机会。   樱或把盒子递过去——黄涓笑意融融地接过来,并把手上那只九心丹的盒子给她,可惜对方不要,“这个真得可以治你的病。”笑容渐渐僵在脸上,“花了这么多年,我终于炼制出来了……你放心,他们都是自愿的,我没有滥杀无辜。”指着暗格的方向向她保证——那些孩子都是父母同意送给他的,他没有强迫他们。   “那张纸条是你写得?”樱或。   “……什么纸条?”黄涓不明白她的意思。   “给玉婆的那张——”樱或重复一遍。   “……那个啊……那个是丁叶写得,她是我的护法,她说见了这个你就会来。”   丁叶……很陌生的名字……   看出她的晃神,黄涓忙道:“放心,她不知道那件事,我答应过你们,谁都不会说。”   听他说完后,樱或转身就走,再也没看他一眼——把这个疯子留给了屋里的曹彧和周律。   啪啦——九心丹的盒子落到地上,丹药滚得到处都是——这些凝聚了他数年心血的药丸,因为她不要,瞬间变得一无是处……   他本来是个自称世外之人的闲云野鹤,机缘巧合,被门徒请进宫里,第一次见到她时,他的心差点跳出嗓子,因为他见过她——在梦里,可惜她对他没有感觉,甚至从始至终都没仔细看过他——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孽缘吧?   但孽缘也是缘,上天既给了他,一定有它的道理——从玉婆口中他得知她生过一场大病,并且一直未能治愈,所以费尽心思,在第二次见到她时,终于是得到了给她是脉的机会——   她的病很少见,连他也没见过,回去后潜心钻研了数年才配出医治的药方,这药方很奇特,因为它需要一味非常特殊的药——人心。   他并不觉得用人心做药有什么错,因为他要救人,可是他要救的人根本不会吃他的药——她的眼神这么告诉他的。   所以这些药也变得一文不值——   打开她拿给他的盒子,从盒子里取出一枚黑色药丸,放入口中 “你得不到她的——”这话是对曹彧说得。   曹彧没说话,面对这样一个疯子,恐怕没人有话说。   %%%%%   迎着东升的红月,樱或突然觉得那月亮红的有点恶心,就像刚才那个黄涓手中的药丸——   “我送你回宫?”曹彧道。   “不回。”今天是中秋,宫里定然在设宴,看过刚才那些尸体,再让她去面对满桌的酒肉,实在难以下咽,“你走吧。”他有家人,这种团圆的节气,当然要跟家人在一块。   曹彧看了她一会儿,什么也没说,跨上马,真就回去了……   独自回到小铺的后院,推开门,迎接她的只有一地的月色和满院的花香,很多年没有这么安静地过节了,有时候还挺怀念在冷宫的日子,至少那时能得到真正的安宁,可惜——会被饿死。这世上永远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想得到其一,必然要放弃其二,总不会事事都顺心如意。   脱掉鞋,解下衣袍,浸入水中,好一会儿才冒出头——   趴在桶沿上,想着该穿什么睡觉才好——芙蕖和瑶君不在身边,她每晚都会为这件事发愁……   “叩——”门板只响了一下——周律向来敲两下——   她没有应门,而是等穿好衣服才去开门。   来人正倚在门旁的墙上——赏月。   “有事?”她问那人。   “没有。”那人起身进门——未经她同意。   真为难了他,跑去跟家人过完节,还要来她这儿慰问,“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她开口便谈公事,“王上昨天已给青华郡拨了粮仓,年底大概就能在那儿增设驻地。”这意味着青华军将正式成为齐军的正统驻军,对他来说应该是件大好事,算是太后给他,以及曹家的赏赐——同时也意味着他们曹家正式成为新王的重臣。   “要吃东西吗?”他没接她的话,而是问了一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因为她说得这些他都知道。   “不想吃。”看了那么多尸体,哪里还会有胃口。   他将一个油纸袋放到桌上——里面隐约散出一股淡淡的香味,“秦侯府郑厨娘的拿手绝活,宫里的膳房几次偷师都没成功。”从纸袋里拿出一块黑乎乎的饼,递给她。   她不吃不认识的东西,尤其观感还这么差。   他皱眉,似乎有强来的打算。   无奈之下,她咬一口……味道到真是不错,“里面是什么?”吃完一整块后,才开口问他。   “狗肉——”   差点被口水呛到——   曹彧难得有如此顽劣的时候,一边笑,一边替她顺背,“不是狗肉,是虾。”   樱或在太后身边这么多年,除了小王上和小公主,没人会跟她开玩笑,尤其这么顽劣的玩笑,“你是三岁孩子吗?”   “连自己吃得是什么都不知道,谁才是孩子?”攥住她挥过来的小拳头,顺手牵到桌前——她这种被人伺候惯的千金贵体,没人在身边提醒,饿了恐怕都不知道到哪儿找吃的。   也许是真饿了,樱或没有反抗,而是接过他递来的“狗肉饼”继续吃,“等这件差事处理完,你打算做什么?”问他。   “回去。”从茶盘里取出茶碗,给她倒上一碗。   “青华?”   微微点头后,把茶递给她。   “这么快就回去,恐怕落不到什么好处了。”眼下正是太后封赏的时候,这个时候离开,势必会在争权夺利上处于劣势——他的侄子现在可都是镇安侯了,他却仍是个骁骑校尉,即便拥有青华郡统帅之名,但也只是个暂代。   “总是要有吃亏的人,况且——”他也志不在此,相信这一点她应该很清楚。   “你志不在此,别人却未必,宗正孙大人已经向太后多次进言,希望能让你留驻御林军。”那孙道胜眼见亲朋好友加官进爵,唯独他的未来女婿被罚,一早就到太后那边跑腿,希望能将他留在都城,恰逢詹耀被罚闭门思过,就想趁机争得御林军的兵权——孙、詹两家已经开始出现矛盾,下一步恐怕就是两家的兵权之争了,如果他留在都城,势必要被卷进这个漩涡。   “……”她这是在提醒他早走?“这么希望我离开?”   “楚国已休整的差不多,万一出事,你不回去,谁能调动青华守军?”他把青华守军训成了忠犬,别人碰都碰不得,他不回去,谁来顶替?   “这次回去,下次见,估计要明年了——”他拿过她没吃完的“狗肉饼”,仔细端详。   樱或低眼,掩去眸中的笑意,“你还是不明白?”看他,“即便是近在眼前,有些东西不能动就是不能动。”她理解他的年少轻狂,但仍是忍不住想提醒他,也算是提醒自己。   “……”不知为什么,她越是提醒他,他就越是有自信,“吃完它。”把饼放回她手里。   瞅眉——过了午夜,她一向没有吃东西的习惯,今晚已经算破戒了,“吃不下。”饱了。   胃口这么小,难怪身体不好,天天吃药,“是什么病?”她似乎常年吃药,那个疯子黄涓挖人心肝,也是为了她制药,可见是有什么难治的病根——   “……”摇头,连太医都说不出所以然,只叫她好好保重身体,因为头疼脑热都可能让她旧病复发,一旦复发,便是心力衰竭,弄不巧小命就没了,所以太后才格外开恩,请了名医给她配了那味“七露丹”,“小时候得的,说不清是什么病。”运气好,一生无虞,运气不好,一命归西——转头看一眼时漏——已经过了子时,“你该走了。”   曹彧也看向时漏——   此时,周律突然闪身出现——因为大门外有动静——宫里来人了。   樱或看一眼曹彧,示意他暂时到内室避一下,这大半夜的,孤男寡女,说出去都没人相信他们之间没什么——   “大人——”来的不是旁人,却是芙蕖,“太后刚传了话,让您明早五更前回宫,陈国的鲁公夫人觐见,说是指名要见您。”说着话,挑了内室帘子便要进屋收拾行礼——只听一声尖叫,芙蕖逃出内室,挡在了樱或身前——里面、有、有刺客!   曹彧神态从容地从内室出来,越过惊慌的芙蕖,对樱或道:“剩下的事,我会处理。”答应她的事清理完他就离开。   “司农局有个叫魏道青的,擅邦交礼仪,如今赋闲在家。”他在青华驻守,常会跟楚人打交道,他手下那个蔡长文虽擅谋,但对邦交礼仪始终还是没什么经验,一旦有正式邦交谈判,都城这边鞭长莫及,肯定需要他们自己处理,有个有经验的人在身边很方便——这算是她还他这次的人情吧,“此人脾气古怪,应该跟你谈得来。”整日纵横捭阖地指点江山,跟他到还真是异曲同工。   曹彧勾唇,但没有出言感谢,而是对还在痴愣中的芙蕖道:“还快去拿衣服?”没见她们大人穿得如此单薄?   “……哦,是。”让芙蕖震惊的不只有她们大人房里藏了男人,还有——这个男人居然是曹彧!   这下糟了……这家伙可不是个轻易能捏圆揉扁的人,总觉得大人赚不了什么便宜……   ——而且,他不是都快成亲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十七 杜陵      曹彧的突然离开令孙家非常震怒,因为这让他们失去了御林军的兵权——可想而知,曹参的日子肯定不会好过。   “看老侯爷的字里行间,似乎不愿意你这么快就攻打南郡。”蔡长文将书信塞回信封,放到案上。   曹彧正坐在榻子上,让军医换药——前些日子在阵前遭遇毒箭,被射中了左肩。   “南郡叛逆一日不除,咱们就一日不能参与诸国的北上伐秦,一旦丢了这个机会,齐国可能四面受敌——亡国之兆。”就因为看出这个苗头,他才主动请旨讨伐南郡叛逆——   听他这么说,蔡长文心安了,刚才还担心他会受家信影响,踌躇不前,看来是他多虑了,“只是这么一来,老侯爷在都城恐怕又要受气了。”眼下孙、詹两家矛盾日渐明显,争权夺利也日渐紧张,秦侯府与两家都有姻亲关系,帮里帮亲,都得不到谅解,也就难怪曹参会希望小儿子回去一趟。   提到父亲,曹彧不方便多加评论,只好闭目养神——   胡子进帐时,曹彧刚换完药——   “将军,陈国庞录将军的书信——”将信递到曹彧手上。   曹彧打开看了两眼后,扔到一边。   蔡长文捡过去复看一遍——又是送粮通知,入冬之后已经是第三次了,难怪将军会不耐烦,“粮仓已经见底了,再往外送,咱们这七千人恐怕就要饿肚子了。”   “胡子,备马。”曹彧拎过斗篷,看上去要远行——他的伤可还没愈合。   蔡长文拍拍胡子的肩膀,示意他去备马,将军现在恐怕顾不得身上的伤口,“你这是打算去燕京?”六国国主此刻正在燕京会面,共商北上伐秦一事。   默认,“这边的事就暂时交给兄长,不出三五日,我便会回来。”他必须去见王上一面——一来确定与陈国的密约,二来看能不能从邦交上做点手脚,减少对陈军的供奉,否则南郡即便打下来,也没有兵力守住——陈国很可能就是打了这个主意,才接连向他们要钱要粮,明显是想拖垮他们,“胡子,你留下来。”蔡长文毕竟是个文人,打架犯浑的事始终还是不地道。   %%%%%   越过北岭便是燕京地界,这里曾是武秦的军事重镇,如今隶属六国之首的赵国。   六国国主现在正在燕京南,一处叫杜陵的地方集聚——   跨进赵国地界,方知什么才是强国,物阜民丰,军风强悍——与仅一岭之隔的齐国完全是不同的世界。   几经盘查,次日入夜,曹彧一行才抵达齐王的驻地。   此次护送齐王参与六国聚会的大将正是镇安侯曹重,所以一进齐军驻地,曹彧便通行无阻——   “小叔,没用,去了也见不着!”知道小叔要觐见王上,曹重忍不住跟在身后劝说。   果然,在离大帐十丈之外曹彧便被禁卫军拦了下来,即便他出示了内廷的腰牌也没用。   “连我这个护送大将军都无缘觐见。”曹重在小叔的耳边唇语一句,“先到营帐再说吧。”外边说话不方便。   转进亲卫军营帐后,曹重示意侍卫到门口守着——自己则动手给小叔倒茶,“听说入秋以来,王上已经遭了六次——”示意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曹彧接过侄子递过来的茶水,问道:“什么人干的?”   曹重耸眉,“谁知道。”内乱不止,外强环肆,谁都有可能是幕后凶手,“你不在都城不知道,现在就是一个‘乱’字!”孙、詹两家争权之势愈演愈烈,连他们曹家都未能幸免。   “陪王上来赴会的还有谁?”   “太尉詹旭,御林军统帅詹耀,还有东陵守将孙捷。”背倚在帅椅上,百无聊赖。   “内廷随侍都有谁?”如果她也跟来了,他想见王上不是没有可能。   “……”曹重摊手,他连大帐十丈之内都近不了,哪有机会知道内廷随侍是谁?“是不是被陈国盘剥的仗快打不下去了?”身在军中,对南郡的事多少知道一些,他小叔是打着七千人的仗,却供应着三万的后勤,举步维艰。   尽管是叔侄至亲,但牵扯着军机大事,曹彧并没有信口开河地跟侄子讨论南郡战事,“詹耀的住处你可知道?”詹耀此人虽鲁莽,但还算有点心胸,也许找他会有点用。   “小叔,我看你还是算了吧,詹家现在四处找兵权,让詹耀知道你擅离职守,恐怕——”话未说完就被帐外的禀报声打断,“什么事!”曹重对帐门口问一声。   “内廷的宋公公求见。”侍卫在门外禀报。   内廷的宋公公?   曹重看一眼小叔,他跟内廷并无来往,这宋公公何许人?不待他想完,曹彧已经招人进来——可见是他认识的。   来人裹了一件肥大的灰布斗篷,进到帐里才拉下斗篷帽——哪里是什么宋公公,分明就是芙蕖换了一身宫人的装扮,“将军。”见了曹彧后,先行礼,随即从袖子里取了一张纸条递给他。   曹彧接过纸条打开——上面只有两个字——博南,“出了什么事?”   芙蕖摇头,她什么都不能说,而且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大人在得知他来了之后,让她过来送这张纸条。   曹彧把纸条扔进火盆,思绪辗转——博南是南郡与陈国边界的一座小山,她写这两个字,是打算与陈国决裂?难道六国聚会上出现了什么异常?   “将军,詹耀带人往咱们这儿来了——”侍卫匆匆进来禀报。   “小叔——”来者不善,还是先躲一下为好。   曹彧捡起椅子上的斗篷,“南军驻地已转到益化,有什么事,直接让人来找我。”说罢,带了芙蕖匆匆离开军帐。   等到詹耀进来时,曹重正倾身躺在床榻上——   “呦——詹大人深夜过来,可是出了什么事?”曹重佯装着慌忙从榻子上起身,摸了一边的衣服就往身上套。   詹耀环视一眼大帐,除了这小子外,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可见曹彧那小子已经跑了,“本来还想找小侯爷小酌几杯,既然睡下了,就不打扰了。”   见他要走,曹重三两步上来,拽住他的衣袖——不想却摸到了衣袖底下的匕首,一时间,军帐中的空气有些焦灼,两方的人都暗自摸向各自的剑柄……   “呵……”曹重痞笑两下,“别呀,驳了谁的面子,都不能驳您詹大人的面子,就算是舍命,小将也得陪啊,来来来——”拽住詹耀就往桌前拖。   詹耀也拿他没办法,这小子脸皮厚起来,比城墙都厚,“那就喝?”   “喝!站着出去的,那算娘们!”   入座前,詹耀示意一下自己的侍卫——追曹彧——一定要治那小子一个擅离职守的罪。   曹重也看一眼自己人——必须护送小叔安全离开燕京——   %%%%%%   撇去军帐里的虚与委蛇不谈,营门外某个阴暗角落里——   芙蕖欲言又止——   “说吧。”曹彧勒住马缰,知道她有话要说,不然不可能跟他到这里。   “……大人……受了伤,很严重。”与王上一起遇刺,性命差点没了,却还要来这么危险的地方,那詹、孙两家的人帮不上忙不说,还整天去烦她,身为一名小侍女,她想不到该怎么帮她,只能趁这个机会跟这个男人诉说一番,心里清楚他也没办法,可私心就是想让他知道……   “……”曹彧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默地坐在马背上,良久之后——离去。   “连句话都没有,跟你说有什么用……”芙蕖喃喃絮叨一句后,也转身离开。   回到大帐时,樱或正在给太后写信,见她进来,随口问一句:“人走了?”   “嗯。”芙蕖将灰布斗篷挂上衣架。   “东西给他了?”   “嗯。”   樱或忍不住抬头看一眼芙蕖,这丫头心情似乎不太好,“怎么了?”   “……”像是在考虑该不该说,“奴婢……觉着那个曹彧不好。”知道大人受了伤,连句话都没有。   “……”出奇的,樱或勾唇笑了——十多天了,难得从她脸上能见到笑意,“有什么吃的?”忙了一天,像是饿了。   听她要吃东西,芙蕖双眸放光,“有有有,奴婢这就去拿。”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她们大人不但开口要吃东西,而且晚上早早就说困了——   躺在狐皮褥上,望着火盆里红彤彤的炭火,芙蕖大着胆子悄声问对面床上的人儿:“大人……他要是成了亲,您也不在乎么?”以她们大人的身份,应该不会给人做妾吧?   樱或轻轻翻一下身,望向帐顶的龙骨——她对那个人似乎逐渐有了一种不知从哪儿来的信任——也是今晚才发现的——当得知他从岭南过来时,她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因为知道他能帮她处理好眼前的事,所以此刻她才能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可能吧。”可能到时她会让他成不了婚。   “……啊?”大人居然肯给那个曹彧当妾…… 作者有话要说:     ☆、十八 烈女 (上)      腊月初十,六国会正式结束,期间赵军将燕京以南的三千精锐调至北岭以东,让陈国如芒刺在背——   这一举动明显说明赵国跟齐国达成了某种协议,赵国才会这么帮齐国看守门户。   如此一来,南郡的粮草之危也就顺当的解决——当然,对赵国的进贡肯定要比对陈国多,但为了能腾出时间剿灭南郡叛逆,齐国也只能饮鸩止渴。   齐王一行腊月十一启程,途径邵郡拜了赵王的祖陵后,转北岭回到齐国,途中,樱或因伤势恶化,暂时留在北岭西南一处叫土城的小镇上修养。   “连虾仁都没有,你们还开什么酒肆!”芙蕖实在是再也压不住火,跑了半天,这镇上就没有一样能下口的东西,大人都好两天不下饭了,再这么下去,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掌柜的连声致歉——这都快到年节了,很多酒肆都关门歇业了,怎么可能还会备什么生猛海鲜,再说他们这种小地方,就算备了,也没人买的起啊。   “胡大哥,你要找得就是她?!”店里清净,这句女声尤显清晰。   芙蕖瞥一眼声音的方向——首先看到是一个穿着笨重的乡下丫头——然后才是她旁边的胡子!他怎么会在这儿?   “看她这个样子,就不是善茬,再说也不是什么天仙绝色。”胡子旁边的丫头努力争取着众人的视线。   芙蕖觑都没觑她一眼,拎了竹篮就走,招呼都没打一声。   “芙——”胡子连句完整的话都没问完,她的人就消失在了门外。   外面正飘着碎雪,街上十分冷清,芙蕖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指望能看到还有没关门的酒肆或茶馆。   “芙蕖——”在一处小巷子里,胡子终于追了上来。   “干什么?”芙蕖没有停脚,继续走她的路。   “将军让我带人来接你们。”   “不必劳烦曹将军。”继续东张西望。   “这是说的什么话!”开口反驳的不是胡子,是他身边那个肤色微黑、穿着笨重的小丫头,看上去十五六岁的年纪,一双大眼咕噜噜的闪着精灵,“我们大老远来,还要听你教训不成!不过就是个小丫鬟,还敢这么张狂!我看她家主人也不是什么好人!”   芙蕖停脚,看向小丫头,没作声,跟这种小娃娃没法讲理,嫌她张狂是吧?那她就张狂给她看看,转脸对胡子道:“别说是你,就算曹彧来了,该见不到的,他照样见不到!”   胡子捏一指眉心,颇为无奈,“将军身上有伤,不方便过来。”   “那就让他好好休养。”芙蕖是有些赌气的,在这小镇上已经住了十几天了,也不见有人来过问,现在才跑过来说要接人,当她们是什么?红楼的舞娘,还是画舫的歌女,想见了就接去见,不想见问都不问!   “胡大哥,我们回去!”小丫头继续煽风点火。   胡子叹口气,转脸对小丫头道:“小姑奶奶,能不能不要跟着添乱!”指着身后不远处的包子铺,“那边有吃的,先过去——”   “我不——”想拒绝,却被胡子厉目瞪了过去。   小丫头一走,胡子往四下看过一眼,见无人靠近,方才低道:“将军就在镇外,这里耳目太多,怕打草惊蛇,晚上他会过来,你先回去准备一下。”   芙蕖蹙眉,心里清楚这个小镇不安全,连周律都受了伤,可见是有人想要她们大人的命,“大人的伤很重,怕走不了远路。”要是能走,她们早跟王上的车驾回都城了,怎么可能待在这么偏僻又危险的地方!   “我会跟将军说,你先回去准备,掌灯时分,我们就到。”   与胡子商量完,芙蕖没有立即回住处,而是绕到另一条街买了两把黄芽菜,才佯装急着做饭,回到住处——+   %%%%%%   是夜,掌灯没多会儿,外面风声大作——   芙蕖刚把白狐皮的斗篷找出来,门就被推开了——   第一个进门的就是曹彧,穿一身旧灰布长衫,比上次见时消瘦不少,胡子邋遢的,进来后什么也没说,抱了床上的人就走——   “等等——”芙蕖赶紧把狐皮斗篷盖到他怀里的人身上,“还烧着呢。”提醒他。   曹彧看一眼怀里处于半昏迷状态的女人,这么带她上路,的确挺危险。   “将军,快走吧,周围的探子真得不少,再不走,不好出镇了。”说话的是周律,这几天聚集来的刺客真得是越来越多,否则他也不会传信跟曹彧求救。   管不了那么多了,先出去再说——   一行十数人,出了院子,跨上马,沿着小镇的十字街一路往南而去——   紧随他们马蹄印的还有一群“尾巴”——看来今晚这条路不会太好走。   %%%%%%%   樱或是被渴醒的,从舌苔一直延伸到喉咙,像被烤干的木炭一般灼热,想出声要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微微睁开眼,眼前一片灰暗,想伸手,浑身却被什么东西从头裹到脚,根本动弹不得——   “还有两名内廷侍卫没跟上来。”从声音判断,说话的应是周律。   “风雪渐大,不方便再等,给他们留个记号。”回话的人她也很熟悉——曹彧——   “还要不要再向詹大人他们求救?”周律。   “你什么时候给他们送的信?”曹彧。   “在土城住下的第三天,发现情况不对,我便派了两人追去送信,前几天通知你时,又给他去了一趟。”周律。   “不用再送了。”两次求救都杳无音信,摆明就是想借刀杀人,送过去反而会暴露行踪,“清点一下人数,马上进山。”听完他这句话,樱或只觉浑身一轻,身体便浮在了半空——被抱了起来。   “二哥,你的伤还没好,我跟她坐一匹马吧?你放心,我力气很大,不会让她摔到。”是个小女孩的声音,听着十分悦耳。   “我看你就没安什么好心。”说风凉话的是芙蕖,只是声音显得有些虚弱。   “你这么讨人厌,我都没踢你下马,还敢说我没安好心!”小女孩冷哼一声,随即又继续央求曹彧,“让我帮你吧,我保证不把她摔下来。”总之她就是要把曹彧怀里的人弄到手——   三磨两拽,终于是把狐皮斗篷扒出了一个豁口——   冷风钻进狐皮,樱或忍不住咳嗽两声。   曹彧拽紧马缰,伸手将狐皮斗篷的帽子掀开——   樱或终于能看见外面的情况——   小女孩也终于能看到里面人的面貌——   只见里面的人垂着一头松散的黑发,满脸苍白,嘴唇干裂出血——明明一副病容,却让人看着惊艳——无妆无饰,却带着几分贵气……真是个稀奇的女子。   “大人,您醒啦!”芙蕖着急想从马背上下去,却因体力透支失稳,差点滚到马下,好在一旁的胡子及时出手相助。   樱或点头,视线扫一圈在场的人——有她的人,也有他的。估计是又遭了刺客,周律才请来了他这个救兵。   “……”想喝水,却发不出声音。   曹彧从鹿皮袋里摸出水袋,拧开,送到她嘴边,并提醒她道:“今晚要走夜路。”   她艰难地咽下两口水后,点点头——不管她撑不撑得住,这夜路都要走,他只是在向她陈述罢了,她同不同意与结果应该没什么关系。   “大人,先吃一粒七露丸吧。”芙蕖。   樱或摇头,连喝水都困难,这七露丸拿出来估计也是糟蹋。   曹彧把水袋收好,低头看了看她微颤的双睫,在帮她拉上斗篷时,手腕朝她的后颈微微一个用力——对她来说,昏睡比清醒可能来得更舒服点。   北岭位居秦东,冬季虽不及西北漫长,风雪却比西北更狂暴两分,可想而知他们这一路的艰辛——   穿过北岭,往南便是章夏,从章夏往西则是秦川,也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   一直到回了秦川,跨进曹家老宅的院门,曹彧才松下一口气,这口气一松,他的人也差点倒下——刚从博南带着伤回来,就收到周律的求救信,伤口都没包扎好就跑了这么一圈,中间还跟刺客交了两次手,铁打的身体也撑不住这么凿磨……   “惠颖,曹将军带来的女人在哪儿?怎么没见着?”问话的是个穿男装的娇俏女子,看上去十□□岁的年纪。   惠颖便是跟胡子到土城接人的那个小丫头,“在后院,别想着能进去看,门口有人守着呐,二哥不让外人进去——咱们算外人。”噘嘴。   “难道真是曹将军的新媳妇啊?”男装女子惊讶。   “谁知道。”惠颖把手里的菜叶子扔进草堆,口气有些不好。   “长得好看么?比我们庄主怎么样?”男装女子。   咚——惠颖一刀砍在砧板上,她是不想承认荧庄主没那个女人好看啦,不过现实有时候就是这么讨人厌,“等见到你就知道了,城里的女人都是妖精变的。”她说这话时,芙蕖正好进厨房。   芙蕖当然听到了她们刚才的谈话,不过鉴于这小丫头是曹家的表亲,如今她们又寄居在曹家,不方便再跟她起争执,权当什么也没听见,各走各的道,井水不犯河水——这几天她都是这么忍的。   “谁让你乱动这些东西的!这都是打算祭祖用的!”见芙蕖想捞水缸里的鱼,惠颖拿着菜刀冲了过去——   芙蕖瞅一眼她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儿,心道不跟小孩子计较,她换别的!   “这个也不行!”见她要动熏肉,菜刀便剁了过去!   “这个不给!”鸡鸭也不给。   “那个不能拿!”蘑菇是她采的。   ……   总之就是什么都不行!   “你说吧,什么是行的!”芙蕖绷着最后一根弦,耐着性子问小丫头。   惠颖环视了一眼厨房,最后从桌子上拿来半颗白菜,“呐——”这个可以。   看着白菜,芙蕖笑了,她虽是个侍女——也就是平头百姓嘴里的丫鬟,可她毕竟也是三等人家出身的贵族,服侍的人在眼下的齐国说她能呼风唤雨也不为过,除了太后,谁敢指着她们大人鼻子大骂!而她芙蕖,连大人都没对她这么凶过,现在竟然被个乡野小丫头欺负的头都抬不起来!好,很好,跟她斗是吧?   接过那惠颖手里的白菜,一个转手,扔进了一旁养鱼的水缸里,不待小丫头说话,转身踢倒了腊肉架,接着是放鸡鸭鱼肉的桌子,再接着是砧板上的排骨,总之但凡厨房里有的东西,没有一样是善终的……她平时不发脾气,不代表没脾气。   发泄完这通邪火后,长长呼出一口气,转身看向呆愣中的两个女孩——   “你——”惠颖气到已经说不出话了——怎么会有这种泼辣货!   见小丫头想要动手,芙蕖当然不会吃这种亏,更不会落跑——+落跑的后果还不如被揍。只见她不慌不忙地拔下头上的发钗,并伸手抓了两下头发,让自己看上去像是被撕扯过的,这之后,从剁肉的砧板上摸一把血水擦在自己的脖子上,再然后抓松了自己的衣衫——齐全了,现在可以喊人了,“救命!”冲着院子里大喊三声!   以上——宫中女人诬陷和自保的常用伎俩,她身居宫中这多年,怎么可能连这点都不会,大小她也是大人的贴身侍女,没个二两轻重,不可能混到这个地位。   芙蕖对这种伎俩习以为常,但屋里的其他两人可没见识过……她们先是被她的邪火给唬住了,反应过来后,刚想生气,又被她这一套奇怪的动作给弄傻了——她在做什么?   直到听见因救命声而聚集的人开始纷纷指责她们俩,她们才发现自己被这个疯女人给诬陷了——   “不要拦着我——我非把这个狐狸变的婆娘给砍了不可!”惠颖是个直脾气,受不得冤屈——也就因为她这个直脾气,更让众人深信这满屋子的糟乱是她所为!   对芙蕖来说,这就是大人说过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躲在胡子身后,芙蕖安静地看着小丫头发疯——嗟!这丫头也太愣了,一点成就感都没有。   曹家宅的厨房就这么整整热闹了一个下午……   %%%%%%   晚间,曹彧到后院看樱或时,芙蕖正在内室门口罚跪——府里的人看不出她的小伎俩,身为她顶头上司的人可是不用看都明白是怎么回事。   “话都不能说,还有精神管教下人?”曹彧坐到床前的软凳上。   樱或半倚在床沿,正想着让周律去问他都成有没有来消息,他到自己先过来了——   “都城有消息了没?”因发烧引起了失声,嗓子沙哑的不行。   “大雪封山,就算有,一时半会儿也到不了。”   “如果从南郡往西,绕道豫州,再回都城,要多久?”年关将至,正是宫内宫外清算的时候,她不在,担心下面人弄不好。   “一个月左右。”比等大雪融化的时间还长,而且她绝对受不了这么长时间的颠簸。   “……”知道他是在故意拖延,却一点办法都没有,这里毕竟是秦川,他们曹家的祖地,不比在齐国的其他地方,她可以拿太后压他,在这儿她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因为这儿没有齐国的驻军——他们曹家当年归顺齐王时的唯一要求就是不能在秦川有驻军,“我什么时候能走?”就算是犯人,至少也该有个期限。   “时间到了,自然会告诉你。”他道。   她认真与他对视了半天,最终还是把视线转开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算是个识时务的,所以不会在他的地盘跟他对着干。   “大人,该换药了。”门口罚跪的芙蕖出声提醒一句。   樱或点点头——换吧,总要把伤先养好了。   芙蕖端了一堆瓶瓶罐罐进来,却不见曹彧有离开的意思——他是打算留下来观赏吗?   没错,他是这个意思——她的伤到底如何,他到现在都不知道,而且也不让大夫来看,既然如此,就只能他亲自来了。   “大人……”芙蕖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种情况。   樱或趴到软枕上,摆手——随他,她现在做不了他的主。   芙蕖犹豫了好一阵儿才动手褪下大人的外衫,伤口在后腰,所以大人的整个后背都必须露出来——褪最后一层内衬时,芙蕖偷偷瞄了一眼床边的某人——他的表情似乎没有什么异样。于是手继续往下,直到内衬褪至腰下,露出绷带——   绷带上正氤氲着一层淡淡的血色——居然还在出血……   芙蕖将绷带一圈圈打开,露出那条三寸多的伤口——细细的伤口上还积聚着几点小血珠——如同红丝线串了几粒珊瑚珠。   眼见着芙蕖拿了膏药就要往上摸,曹彧伸手劫下膏药罐,扔到一边,“让胡子叫大夫来。”这么严重的伤口,涂这些没用的膏药一点用都没有。   “这是太医专门配的药——”芙蕖慌忙去解救地上的膏药罐。   “谁说太医就是救人的!”曹彧这话是对着樱或说的。   他说得对,被刺客追杀这么多次,而且次次都是短兵相接,显然对手是身边人,“去吧。”吩咐芙蕖。   芙蕖看一眼大人的背——她就这么出去了,把大人留给他,好吗? 作者有话要说:     ☆、十九 烈女 (下)      秦川位居齐国东南,四面环山,自古以来便是三不管的地带,当年齐王自立时,三万大军重围秦川,却始终不得,丞相左岩登高俯瞰,回来跟齐王说:此地虎踞龙盘,枭雄之所,硬破必自伤,不如诏安。齐王心里有疑:既是枭雄之所,诏安岂不留后患?左岩笑答:环山注水,圈住此地,便是囚龙之相。   因为左岩一句话,这秦川之外便多了一条运河,齐王招降曹家后,用了十二年的时间,在山外修了一条运河,美其名曰是为秦川通商,其实如何,大概只有他老人家地下有知了。   樱或站在千叶峰的南天台上眺望山外那条早已干枯的运河——怕是老齐王也没想到他花了那么多功夫修建的囚龙运河,短短几十年就废弃了,有些人、有些事,不是想防就能防得住的。   “周律还没回来?”问身旁的芙蕖。   “没见到,应该还没回来。”   “……”曹彧一个个把她身边的人派出去,让她变成孤家寡人,这么一来,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做不了,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呢?   “大人您看——”芙蕖指着盘山小路上的人影对樱或道:“就是那个穿红衣服的。”   “……”樱或一时间没弄明白她想说什么——这丫头近来好像有些长舌,所以很多话,她听也当没听过。   “就是上次奴婢跟您说的那个笸箩女子,您的族人啊。”   笸箩……想不到笸箩人逃到了这么远的地方……   思绪因为“笸箩”二字飘散的有些远,回神时,那红衣女子已经来到了她们面前——浓眉、秀眼,长相不俗,年纪二十五六岁,看上去跟她差不多。   “你是笸箩人?”红衣女子问得直白。   樱或看一眼芙蕖,定是这丫头多嘴说出去的,“是。”   “今天是什么日子应该知道吧?”说话有些冷,准确的说不是冷,是惯性的下命令——笸箩女人曾经是多么辉煌,竟能挺直背脊发号施令,她们的确该死——对这世上的男人来说,她们不灭,天下岂能消停,“今晚庄子上有集会,要是还有一点笸箩人的血性,过来看看。”   “……”她能说她的血性早在十九年前就没了吗?“好。”   红衣女子见她应声,也没再多话,转身便往曹家老宅的方向行去——   “大人,今天是什么日子?”芙蕖在樱或身边也不少日子了,还从没见她过什么特殊的节气。   樱或抬手揉揉眉尾,“我也想知道。”今天是大年初十,她还真不知道这一天对笸箩人有什么重要!   因闲着无事,所以当天晚上,让胡子带着她们去了笸箩人的庄子——就在千叶峰下。   因在路上耗了不少时间,到地方时,只见满院子跪得都是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正对着几尊牌位跪拜,牌位上的名字是用金漆烫上去的,隔着老远都能看清,这些名字樱或都认得——月狐是她的母亲,龙心是她的长姐,翼乐则是她的二姐,想不到他们竟然还给她们立了牌位……   “起——”一名老者高声唱和着笸箩人的司仪语言,一时间竟让樱或有些迷离——真是久远的回忆了……   众人爬起身。   但见白天那个红衣女子走到牌位前,面对院子里的众人,道:“今日是我东笸箩亡国祭日,十九年前的这一天,先王和世主战死疆场,卿主自刎于城前,身为笸箩后裔,至死也不能忘却这一天。”   听着红衣女子悲壮的声调,站在暗处的樱或却一点也没受感染,先王——也就是她的母亲,的确是战死疆场,但不是在这一天,而是在腊月初八——所以腊月初八这一天她从不喝什么腊八粥。至于世主——她的长姐,更不是战死疆场,而是当着她的面吞下了三粒金丸,挣扎一下的想法都没有,就弃两个妹妹而去。卿主——她的二姐,根本不是自刎,而是被火翎箭穿心而死,她们母女四人,有血性的只有母亲一个,活下来看着国破家亡的则只有她一个。   “今天的确是不能忘记——”一道苍老的女声自院门口传来——   众人转头看过去——   一名老妇正坐在院门口的轿椅上,白发苍苍,却精神矍铄。在得到众人的注目后,老妇伸手从丫鬟手中接过龙头拐杖,起身——腿脚似乎受过伤,走路有些跛。   但见老妇一步一拐地走到红衣女子面前,站定,双眼上下打量一番后,冷笑道:“你不是小卿主!”   众人哗然……   老妇的拐杖在青石板上啪啪敲了几下,示意众人安静——   见众人依旧嘀嘀咕咕,老妇不慌不忙地从袖子里取了块亮闪闪的牌子举过头顶——众人噤声,因为那是笸箩王室的令牌——显然这老太太有王室的关系。   “小卿主失踪时,不过七八岁,你的年纪看上去的确正好——”老妇冷觑一眼红衣女子,随即面朝众人,“王室子女出生时,都有国师占卜,以星辰命名,小卿主本神荧惑,这是很多笸箩人都知道的,但众人不知道的是,国师除了为她们占卜取名,还为每位卿主都写下注言,注言就封在每位卿主的生辰牌里,只有国师、先王和小卿主本人知道这注言的内容——”看向红衣女子,“你既然自称是荧惑卿主,那就该知道自己的注言是什么!”   红衣女子望着老妇冷笑的嘴角,静默了半下,道:“你是什么人?敢在这儿胡言乱语!”   老妇冷哼——没有答话。   替老妇答话的是院门口的一个中年男子,“她正是先王当年的贴身侍者丘芹!老人家手里的正是荧惑小卿主的生辰牌,里面就封着小卿主的注言——”   这个中年男子在这群笸箩人中的地位应该不俗,因为他的话众人都信了。   红衣女子霎时成了视线的焦点——今晚她要是说不对注言,这笸箩庄就不再是她的了,秦川的笸箩族人也不再归她所管,更不必向她缴纳租税……   情势很是捉急吖+——   正在火烧眉毛的时候,曹彧踱进院门——   红衣女子见他进来,似乎是有了些底气——这里是曹家的地盘,她对曹家的租税一向缴纳及时,与曹宅来往也很是密切,希望他们能在这种时候出手相助。   不过曹彧过来,显然不是为了给她摆平事故,他来是为了寻人——刚从南郡回到秦川,进门就发现她不见了,这女人一向诡计多端,想关住她就要多费点心,所以特地过来看她做什么,“见族人?”走近樱或身边时,低头问一句。   “是啊,来看看这群亡国之人的内斗。”不看还罢,简直一群乌合之众,“回去了。”拽住他的衣袖——走了半天的路,累得慌。   正当他们跨出院门时,只听铛啷啷几声,笸箩女王的牌位被踢翻在地——两派势力开始动手了——   樱或停下脚步,拽着他衣袖的手微微紧了一下,遂转头看向一旁的胡子……   没多会儿——   只见胡子匆匆进了院门,跑向祭台前的红衣女子,附在她耳边说了什么——   等曹彧他们坐上马背打算离开时,就听院子里有人高喊:“宁安湖主,天妒为母,破玉为君,荧惑守心。”   听完这句话,樱或哼笑——没错,这四句话就是她出生时,笸箩国师的占卜注言——国破家亡的兆头。   “你不怕么?”仰头问坐在身后的男人,她这么不吉利的一个人,他还敢留在身边?   “怕什么?”他环过她的腰,勒住马缰。   “……”自己挑起的话题,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谈下去,干脆转开吧,“还有多久,我才能走?”她的伤口已经愈合了,随时可以动身离开。   “大概要不少时间。”俯首,从身后环住她的腰,脸埋进她温暖的颈窝,“……我打算成家。”曹重的长子和次子都出生了,父亲来信给他,希望他也能早点回都城成婚,他也不想再等了。   “……那是你的事。”成婚大概是她唯一没有能力做选择的事,因为她早就已经成过婚了——她是老齐王的七子,这一点她早就跟他说过了。   “的确是我的事,我会安排。”抬起头。   “最好别做你承受不了的事。”她大概猜到了他想做什么。   曹彧望一眼星空,勾唇,“我做事从来都是自己能承受了的。”他敢下手去做,就代表有把握赢。   “你到底在外面做了什么?”忍不住问出口——这些日子一直不见他的踪影,她的人也都被他打散派了出去,弄得她现在完全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看着她皱眉的样子,曹彧生笑——他就是喜欢看她这种无助的、发脾气的样子,像只被剪了指甲的野猫。   因为他的静默,更惹出了她的脾气,恨不得把他推下马背……   “你家将军不会真打算把我们大人囚禁在这儿一辈子吧?”望着前面正“打闹”的两个人,芙蕖悄声问一句胡子。   “……”胡子望一眼前面的人,摇头——将军的打算,他哪里知道,“这儿也挺好的,一辈子住这儿有什么不好。”   芙蕖轻哼,“你以为我们大人是什么人!偷偷躲在这儿给你们曹家养儿育女不成!”   “……女人本来就该养儿育女……”胡子。   “你还真敢说!”芙蕖。   “又没人逼你们来。”当初可是她们传信向他们求救的,现在伤好了就想堂而皇之的走人,强盗都没这么自在。   “……这次真是上了贼船!”芙蕖叹气,大人啊,咱们该怎么办?难道真在这儿长住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二十 兵临城下      曹家老宅坐落在秦川的最高处——千叶峰,据说这老宅的住址可以追溯到后汉时期,算是个颇有传承的家族。   曹彧出生在都城,幼年却是养在这里,大概是因为生母的出身不那么光彩,有段时间曹参不太愿意见这个儿子,便把他放到了秦川老宅,由族人看管。   曹彧的童年便是在这千叶峰上度过的,所以他对这里比大哥和侄子都有感情。父亲的意思也是想将老宅传给他,长子长孙毕竟在都城有世袭爵位,来这里的机会极少,但这儿毕竟是曹家的根基,不可能假手他人,传给次子也算各得其所——   秦川的卫队早在归齐之后就已解番,但家将和卫兵还都有保留——像胡子,他就是来自秦川的胡家,据说祖上就是曹家的家将。只是秦川的卫兵不再有正统的军制。   曹家在齐国失去兵权之后,未免子孙失去领军能力,曹参私下常让儿子、孙子来秦川练习,每人每年多少都会回秦川待一段时间,管管家里的事,也因此,曹重、曹彧才会年纪轻轻就有领军的经验。   看过秦川的布局之后,樱或才发现老齐王防着他们曹家也是应当的,他们在秦川的势力真得是在齐王之上,“给我看这些布防,是在威胁我?”威胁她不要擅自出逃。   曹彧捏捏眉心——近来正事实在太忙,睡觉的工夫都没有,“你这么聪明,肯定不需要威胁,让你过来,只是想告诉你,我要攻打赵国。”说罢,仰倒在软榻上,半眯着双眼。   攻打赵国……他不是疯了,就是还没睡醒,“……你是在开玩笑?”   勾唇,“我像在开玩笑?”   “……”她竟无言以对,“太后刚跟赵国签订了盟约……就是为了让你们有功夫平定南郡的叛乱,你现在却要攻打赵国……”   “有什么不妥?”他问。   有什么不妥?他们不眠不休准备谈判那么久,他一句“有什么不妥”就将他们全盘否定,如果赵国这么好打,他们还谈什么!“赵国有十万精锐驻守燕南。赵国粮仓满储,三年不产也足够大军粮草。赵国四面环敌,百年来争斗不止,练就了彪悍的民风,几乎老幼皆兵。赵国的金银堆积如山,足够与武秦匹敌,你说有什么不妥?”他们齐国如果有一样能傲视群雄,也不会会被压制成现在这个模样!   他睁开双眼,瞅着她气愤的模样,却笑了——他喜欢看她生气时的样子,“武秦的江山早就不再了,北上伐秦不过是个借口,赵国联合诸侯北上讨伐,目的很简单,用众人之手灭掉武秦,武秦一旦灭国,接下来会怎么样?你心里很清楚,接下来赵国将会远交近伐,咱们齐国紧邻赵境,第一个灭口的就是齐国,所以武秦暂时还不能灭,但赵国一定要打,只有耗去了它的精力,才能保障齐国的安全。”   “怎么打?用你南郡七千兵马?不对——还有秦川的家军,有多少?三千?五千?”他所有人马加起来都不足燕南赵军的零头,何况粮草哪里来?太后会给么?如果他放弃剿灭南郡,太后会给他一粒粮食,那就不是太后。   “该怎么打,我来考虑。”   “那你跟我说有什么意义?”成心气她吗?   笑着撑起身,来到她面前,“你的小脑袋里有齐国所有的战备粮仓!”   “……休想!”原来他囚她在这儿,还有这层考量……   “生气了?”他的动机不良真的惹出了她的怒气?   “不要碰我!”不想让他靠近,见不起效,摸索了桌上的纸笔、甚至地图,扔向他。   他没闪躲,而是带着笑意握住了她挥来的小手,“这次可没逼你。”是她自己“承认”的——他跟她要的,从来不是什么粮草战备,那些东西,他说过会自己想办法。   “……”知道自己着了他的道,居然会因为他一句话生这么大气,而他其实只是想看她为他情绪变化,“……什么时候动身?”攻打赵国不是小事,既然决定要做,就要及早做好准备。   “马上就走。”站直身子,手指划过桌面,点在了笔架旁的朱砂上……   樱或看住他指尖的那点朱砂……   灯影摇曳中,他将拇指轻轻点在了她的唇上……这么一来,这屋里所有的东西都属于他了,一样不落。   “螳臂当车——”她不会祝福他的。   “借……吉言。”他省略了某个词汇——这个词可能要等到他回来才有办法实现了,如果他还有机会回来的话……   元宵佳节夜,不见当空圆月,也没有家人团圆,有的只是点点碎雪,以及摇曳在枝头的清风……   樱或独自站在原地,望着脚下的地图和纸笔……   良久后,蹲下身,捡起地图……   面对那么强大的对手……他该如何应对?   芙蕖不晓得那张地图上到底画了什么,居然能引得大人彻夜不眠……唉,大人不休息,她也没得休息了……   %%%%%   曹家人不在,秦川的日常事宜由胡、黑两家掌管,所以曹彧不在时,曹家老宅一向安静,也从没有人过来打扰樱或。   二月初二这一天,破天荒的,黑家和胡家的掌事居然一起来拜见樱或。   “不见。”她在这儿是客,也是囚犯,秦川的事物是曹家的家事,她不方便掺合,否则让曹参知道,将来不好解释。   “说过了,他们不听,还说事情太大,做不了主。”芙蕖。   “事情太大就去通知曹家人。”樱或。   “他们说将军战事正紧。”芙蕖。   “那就去都城找秦侯。”   “是。”芙蕖应声出去。   没多会儿,但听门外有人朗声道:“荀南镇齐军兵临城下,说是来捉拿平南大将曹彧——”   “……”樱或掀书的手停在当下,半天没有动作——太后终于有所行动了……   “大人……”芙蕖扒在书房门边,眼中带了些惊恐——一边是太后,一边是秦川,站在哪边她们都会没命。   樱或缓缓放下手上的书——这世上的牢犯恐怕没几个会像她这么为难了吧?曹彧把她关在这儿,也许早就想到会变成这样——他就是想让她来面对太后的兴师问罪,让她跟着他一道变成叛逆,再也回不去王城……   门外,胡家掌家胡进,黑家掌家吴迪,两人一文一武,是秦川的股肱之臣,虽都已白发苍苍,眉宇之间却透着不输年轻人的铮铮之气,此刻两人一左一右,立在门外动也不动。   芙蕖搬了两把椅子出来,他们却理都不理——芙蕖也不敢吱声,不知为什么,面对这两位铁骨铮铮的老者,芙蕖话都不敢多说半句,大概是因为他们看上去不好惹吧……在都城时,面对那些朝中大元,她都没怯过场,想不到来到这乡野之地,却被两个老人给震住了——也就是她们大人见过世面,不但没有被震住,还让他们在外面等这么长时间……   从日头东升,一直等到日挂中天,书房的门帘终于微微挑了一条缝——见状,芙蕖赶紧上前帮忙挑帘。   樱或却并没有出来见客,而是站在门帘内,对着外屋的空气说一句,“人不在秦川,请他们到前线去捉拿就是了。”   门外,站在左边的胡进也目不斜视地对着正堂道:“侯爷与两位刚出世的小世子已被囚禁,该如何营救?”   “曹彧离开南郡大帐,应属擅离职守,按罪当受牢狱之苦,太后仁德,不会牵连他的家人。”既然只有曹参和两个小世子被捉,显然曹家早有准备,曹景和曹重父子定然领军在外,面对三个兵权在握的曹家男人,太后不会愚蠢到伤害曹参,让他的儿孙生出复仇之心。太后只不过在试探曹家到底有没有造反的打算——荀南镇守军只是普通的郡县驻军,根本没什么战力——如果秦川现在出城迎战,则曹参祖孙必死,曹家也将与齐国王室决裂,这是两败俱伤的事,太后不会轻易做这种决定,而曹家——相信他们也不愿意这么快插旗自立,毕竟时机不对,“荀南镇守军长途跋涉,必然辛苦,该多加慰劳——之后再请他们到前线捉拿曹彧。”如果荀南守将有这个胆子去捉曹彧的话,也许他能得到太后的破格提拔——不过可惜,齐国已经没几个有胆子的武将了。   门外的胡进和吴迪互看一眼,眼神中都带着些许笑意——二公子走前交代过他们,一旦朝廷的军队兵临城下,是打是和,判断之前可以先来问问家里藏得这位娇客——她深谙太后的行事之道,有了她的意见,再加上他们的判断,便可以做决定了——其实他们也猜测太后兵临城下只是在试探。   得到意见之后,胡、黑两位掌家告辞。   樱或从书房出来,站到堂屋门口——   “大人,咱们还能回王城吗?”芙蕖问。   “……”摇头,“不知道。”   “奴婢在厨房听那些下人说,曹将军他们已经到了燕南,似乎打得很惨烈——将军这都是为了什么?”连她都知道赵国强大,不好惹,将军却非要去惹他们。   “他是想让那些胆小的人看看,赵国也不是不能惹。”人是有贪欲的,总想走捷径——他要给其他五国看看,赵国也不是不可战胜的,这么一来,五国当中必然会有心存侥幸的,只要有一家愿意涉险,赵国就将腹背受敌——只要他这一战打得好,下一步大概就是五国连横抗赵了——也许,现在已经在密谋了,否则他也不会这么急着去赴死。   “将军会赢吗?”芙蕖。   “如果能活着回来的话。”没丢掉性命就算是占到了便宜。   “……啊?”那胡子岂不是死定了?他还答应给她传家书呢…… 作者有话要说:     ☆、二十一 年少气盛的结果      等待,无休止的等待,这就是深闺大院女人的生活,让人无助又无奈。   “今天是什么消息?”午饭桌上,樱或拾起手旁的筷子,最近前线战报特别多,每天都会有不同的消息传来,没人会过来告诉她,到是芙蕖在时常能在外边听来——   “……”芙蕖不知道该不该说,“好像还是不太好。”   “……”不是“还是不太好”,应该是越来越不好,打仗打得是什么?人命、实力、钱财,这三样他们齐军一样都没有,能好才叫怪了,现在最好的结局就是两败俱伤,用人命换人命,换得越多,拉别人参战的机会才越大,否则就是自寻死路。   “听说镇安侯也过去了,应该会好一点吧?”芙蕖盛好一小碗鱼汤放到樱或手边。   “曹重也去了……”看来是越赌越大了……放下筷子,实在没胃口再吃下去。   芙蕖看一眼桌上没怎么动过的饭菜……大人嘴上不说,估计心里也是担心,这些天坏消息一个接一个,她的食欲也一天少过一天,害她最近都不敢把听到的消息告诉她了。   把桌上的菜收到食盒里,泡上一杯花草茶放到书房,这之后才提着食盒回厨房——   “呦——芙蕖姑娘来啦。”厨娘周大婶笑呵呵地迎过来接去芙蕖手中的提盒,打开稍稍看一眼,“又是没怎么动,这么下去要出事的。”   “是啊,我也担心。”芙蕖叹气,“大婶,你看这些菜都没动过……”曹家人勤俭,她们身在此处,当然要入乡随俗。   “这才多大点事,书院那群小子整天就等着这个呢,都说你的手艺好,我做得菜他们都快不愿意吃了。”周大婶也不笨,东院这位深居简出的贵人据说是二公子将来的夫人,这曹家老宅今后是二公子的,他们这些人以后不都得归那位贵人管?人家可是将来的女主人,剩点菜还能怎么样!   “嗟!明知道吃不了,还做那么多,不知道前线的兄弟缺衣少粮啊!”敢说这种话的,在曹宅只有惠颖一人,她是曹家的表亲——老侯爷亲妹妹的闺女,自小养在曹府,小半个主人,在这曹宅就没她不敢说的人——她就是不喜欢二哥那个媳妇,娇滴滴、病歪歪的,不爱说话,还不爱搭理人,吃穿又讲究,除了长得好,根本一无是处,以前还以为二哥跟曹重不一样!现在看来男人都一个样——长相、长相、长相,只要长得好,妲己都是宝。   芙蕖没搭理她——这丫头属于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主,根本不值得跟她斗嘴,又不能用宫里的手段——否则大人又要罚她,既然惹不了,只好躲了。   不过今天这位表小姐可没那么容易躲开——她闲着也实在太无聊,想跟着芙蕖到东院看看二哥那个漂亮媳妇——她唯一的优点就是会挑衣裳。   一直跟到东院门口,芙蕖终于忍不住了,“将军可说过,只要我们大人不愿见的人,都不能进去。”   “我就是要进去,看谁敢拦我!”自从上次被芙蕖陷害了那之后,惠颖专跟她作对。   院门外的两名卫兵挡住了惠颖的去路——他们还真敢拦她。   “凭你们两个,也敢拦我?”小丫头的身手绝对在这两名卫兵之上。   芙蕖傻眼——没想到这丫头还真懂拳脚功夫。   眼见小丫头就要把两名卫兵制服,突然有人插来一手——   “表小姐的功夫真得长进不少!”是胡子。   “胡大哥!”小丫头收势,差点扑到胡子身上——还好被胡子及时摁住——这丫头是当男孩子养大的,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男女大妨,“我二哥呢?”胡子都回来了,二哥应该也回来了吧?   “将军去了平顶大营,晚上才回来。”   “是凯旋而归了吧?我就知道二哥最厉害。”小丫头乐得合不拢嘴。   “……”胡子笑笑,“将军只是回来办事,过两天还要回去。”   “……这样啊,那这次回去能不能带上我?”   “……这我做不了主,见到将军再说——我都快两天没吃饭了,要不咱们先到厨房?”胡子之所以来东院就是为了告知芙蕖——将军回来了,既然目的已达到,还是赶快把这位小姑奶奶带走吧,省得她在这儿惹事!   看着一大一小拖拖拽拽地转进雪松之后,芙蕖鼻子里轻哼一声——多大的姑娘了,也不晓得要避嫌,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啊,真是没规矩的乡野草莽……   %%%%%%   仗还在打,他却突然回来办事——樱或对曹彧这个举动怎么也没想通——   不过当晚,他倒是给了她答案——   他之所以回来,是因为受了要命的伤,怕影响士气,也怕合盟的人有所动摇,这才借口调兵,回秦川养伤。   “将军,属下要取箭头了,您忍着点。”军医手持尖刀,下刀之前先告知一声。   一旁端着灯烛的芙蕖吓得赶紧转开视线,不敢看这么血腥的场面。   樱或则远远倚在屏风旁,默不作声——   “取吧。”曹彧看一眼屏风旁的人儿——这场面似乎没有吓到她。   随着军医的刀尖一点一点没进他的胸口……屏风旁的人终于还是忍不住将视线撇开——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曹彧嘴角微微上扬——   啪啦——一声金属掉落声,箭头被取了出来——   “将军好运,这箭头刚好偏右,没有进心脉。”军医擦擦额头的汗,重重松了口气,将伤口处理完毕,再将绷带缠回曹彧胸口,“属下开几副药,将军先喝几天。”   “能不能快点?两天之后必须回去。”时机不等人,曹重虽在前边顶着,但跟陈国人交易的始终是他,他不能失踪太长时间。   “……”他又不是神仙,这种伤口再快也得十天半个月吧?两天——两天送死到是够了,“属下尽力。”还是收拾收拾药箱,回去跟家人道个别吧,估计回到军中,治不好将军也是斩首。   军医收拾好药箱,配好了药,告诉芙蕖煎药的火候和时间后,这才告辞——   他和芙蕖一走,屋里只剩下一男一女。   “嘶——”曹彧突然皱眉,似乎是疼得很厉害。   “别装了。”刚才尖刀剜肉时,眉头都不皱一下,现在却疼成这样,给谁看?   “……”笑,“水总能给一杯吧?”示意一下桌上的茶碗。   樱或滞一下,这才走到桌前倒茶,“前些日子,荀南守将奉命来捉拿你,可听说了?/”把茶碗递给他时,顺便问一句。   接过茶碗,喝一口,“不是都让你打发了?”他是没见着捉拿他的人,真有反倒好了,前线吃紧,正好补充一下兵源。   “别高兴太早,太后不会让你们继续这么任意妄为。”捉拿只不过是个借口,试探才是真正目的,一旦让太后知道他们的底线,后面就是接二连三的手段。   “……先不谈这些。”把茶碗放到一边,拉她坐在身边,“曹重说这次平成一战生死难料,未免我后继无人,他打算把小儿子过继到我名下——小东西还没取名,你在宫中诗书读得多,想一个?”   “……”她不太确定他是在开玩笑,还是真话,凝视了他好半天,才道:“曹重不是你侄子?”他的儿子过继给他,岂不是跟自己同辈了?   勾唇——没想到她跟他一样,第一反应就是曹重要跟自己的儿子叫弟弟,那小子却无所觉,所以他当下就答应了,“想一个名字。”   “……擎?”一“轻”一“重”,跟曹重恰好是兄弟之称。   曹彧再难抑制笑意——他很少有这种笑容,像极了顽皮的孩子,“就叫曹擎。”   看着他的笑容,她竟突然觉得他有点可怜,做了这么多事,吃了这么多苦,什么都没得到,连儿子都是别人生的,真不知道所为何来,“你休息吧。”这么重的伤只有两天时间,估计走的了,却难回不来。   他没让她起身,那么多地方都没躲,冒着被发现的危险回来老宅,就是为了她,怎么可能轻易就让她走开——这次平成一战早已超出了他先前的预想,赌注越下越大,赵国似乎是打算用平成一战杀鸡儆猴,这一战要是不能赢,就什么都没了——父亲说这就是他年轻气盛的后果,他并不后悔,只是有点遗憾,遗憾有些事没有早早做决定——比如她,“多坐一会儿。”   “……”大眼瞪小眼了半天,问他:“这些事对你真那么重要?”   “对。”自小的认知就是山河城邦,受了什么教导,当然就会变成什么人。   “那你为什么偏偏要走这条路?”他选得路是没人走过的,完全要靠自己开道,而且——没人知道前方等着他的会是什么结果,成功与失败不过一线之隔。   “有人喜欢热闹,当然就有人喜欢安静。”他在这世上,唯一能选的就是自己的路。   “是够安静的。”安静到已经接近黄泉了。   他没再说话,而是将她的手贴在自己的额心——冰冰凉凉的,很舒服……   芙蕖后退半步,退出门外——将军正枕在大人的腿上,似乎不是进去打扰的好时机。 作者有话要说:     ☆、二十二 两败俱伤      两天,仅仅两天,前一刻还在昏睡,下一刻已经跨马扬蹄,真不知道该佩服他的毅力,还是该羡慕他的年轻力壮。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来看她的,只有她心里清楚他是为了避人耳目才宿在她的房间,其实是在她这儿昏睡了两天。   平成一战一直打到了三月底,近春分时,终于是有了消息,据说秦川军损失过半,再打下去就要全军覆没了——所有人都在嘲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小子,不自量力、以卵击石,不但自取其辱,还害了齐国成了赵国的箭靶,甚至有齐国文人公然写文讽刺曹家二子:燕南纸上兵,曹子斩立定,不知齐人苦,竟当顽童鼓。   这一仗,算是让曹家自毁了身后事,也就难怪太后没有再找他们的麻烦——他们自己把后路给断了,不必她兴师动众。   春分刚过,秦川的天气骤变,接连几天都是雷鸣电闪——   某夜,芙蕖刚替大人梳洗完,正收拾正堂的茶桌,隐约觉得门外有异动——今晚暴雨,所以听得不那么真切,便放下手中的活,推门往外看——   “呀——”一个闪电恰好击在院子中央,吓得芙蕖尖叫出声——   “怎么了?”樱或掀开内室帘子。   “大人……院子里好像有人——”芙蕖脸色有点发白——刚才闪电一闪而过,她看见院门好像被人打开了……听周大婶说这宅子打雷闪电时,常能看见些不干净的东西——没办法,老宅的年代实在太久远,多少都会有些奇怪的事。   “有人就有人,何必吓成这样!”宫里的妃嫔最爱用这鬼神之说害人,这些年她没少处理这种事。   “啊——”就在樱或拉开正堂门时,芙蕖再次尖叫——有个黑影在门口!   樱或到不是被黑影吓到,而是被芙蕖给惊到了,她的声音实在吓人!还没等她从惊吓中回神,双脚便腾空了——接着便是一片灰暗——被举进了寝卧,里面没有一丝灯光——   “……”挣扎着想从钳制中挣脱,却是越挣扎越被箍得更紧,腰被勒得几乎快喘不过气——   “是我。”粘着雨水的沁凉,声音就贴在她的耳侧。   “知道,你先松开。”小拳头捶一下他的肩。   “……”不但没松开,反倒更紧了。   “曹彧——”唤出他的名字,想提醒他冷静一点。   不说话到还好,说了反而更惹得他一番折腾,因屋内一片黑暗,她完全看不清他的脸,只能感觉到胸前一片沁凉,接着便是温热——   闪电划过时,她看见自己的衣服已然被踩在了脚下……这个混账东西,是把她当战利品在享用吗?   不错,他的确是把她当战利品在享用,他害了三千条性命,撑了三个月的苦战,挨尽了所有人的辱骂,与曾经的敌人进行了可以称之为肮脏的交易,得到的回报就是平成之战两败俱伤,以及终于等到了陈国的救兵——让齐国有了盟国,对他说,这算是成功了,所以怎能没有战利品!   从小到大,他的处事方式一直是隐忍与舍弃,隐忍身世带来的耻辱,舍弃想要却不能要求的一蹴而就,不是他不想成功,不是他不愿意年少轻狂,而是没有机会,也没有人给他这机会,所以机会一旦他抓住,就不会再放过——   呼出胸腔的最后一口浊气——   翻身仰躺,让闪电看尽他的身体……   看着他起伏不定的胸口,樱或没有哭着惋惜自己刚失去的贞洁,而是静静下床,从桌上摸来一把裁纸的小刀,照着他的胸口便刺了下去——刀尖在离他胸口半寸的距离停下,“再敢这样对我,绝对不会放过你。”她真是恨不得一剑刺穿他的心口,不是因为被夺去了贞洁,而是不喜欢被当成战利品——至少不喜欢再次被当成战利品,因为很多年前,她已经做过一次战利品,那种感觉很不好——   曹彧一个挺身,坐直身子,与她四目相对——他与她,在某种程度上很相似,都是一直在用力压抑自己,让自己看上去跟其他人一样,没有什么特殊,“你该诚实点。”至少在他面前,她能试着别再假装冷漠。   “……”她不是冷漠,而是没有什么值得热情的事,从七八岁起,就已经是这样了。   “大人,将军——镇安侯来了——”芙蕖在门外弱弱道。   曹重?他怎么来了?内室的两人互看一眼,一个衣衫不整,一个打着赤膊,没有一个能见客。   曹彧抬腿下床,拾了地上的内衫穿上,并将外袍递给她——   %%%%%   曹彧跨进正堂时,曹重刚接过芙蕖送来的茶水,见小叔一身内衫从寝卧出来,显得有些吃惊——刚在山下听胡子说他把那个叫樱或的女官藏在老宅,已经很惊讶,现在又看他这副衣衫不整的居家模样,心中大概是有数了——小叔一向整齐,即便在军营也难得有这么随意的时候,与那个女人的关系足见一斑。   “怎么半夜还上来?”曹彧问一声,这小子向来嫌老宅古旧,就算回来也很少住在这儿,多半是住到山下的驿站,或者平顶大营。   “睡不着,上来转转。”边说话边上下打量小叔的衣着,“这么晚了,还没睡啊?”   “……”很明显是被他叫起来的穿着,“上来有事?”   “……有事……”主要是想来劝他跟那个女人撇清点关系,看来是没机会开口了,“就是——明天庆功宴,问你去不去。”   “不是说过不办庆功宴?”死了那么多人,庆什么功!   “……错了,是兄弟几个打算聚聚,我这不是回秦川了嘛。”秦川的一帮小兄弟也要聚聚啊。   “什么时候。”接过芙蕖递上来的茶,喝一口。   “明天下午,山下‘老酒坊’。”瞅一眼内室门口,声音略微放低,“刚收到太尉府的调令,传你回都城授勋,要回么?”小叔驻扎南郡,却在东北的平成打了一仗,回到都城,恐怕授勋是假,受罚是真。   “秦川军在平成损失太大,要留在这儿一段时间。”他暂时还没功夫掺合都城的权力之争。   曹重用下巴示意一下内室方向,“祖父那儿怎么说?”要是祖父知道他把这个女人藏在老宅,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他老人家还等着他回去成婚呢。   不想跟这小子谈论樱或的事,转开话题道:“你这次到南郡,最好管住自己的性子,尽量少战。”他离开南郡之前已经断了叛军的补给线,粮草、军械应该都差不多用尽了,能不战最好不战,毕竟是自己的后院,南郡又是鱼米之地,战乱一起,必然对齐国未来几年的银税有所影响,眼下诸国混伐,不能不储备好粮草钱银,以备不时之需。   “小叔——”说到南郡,曹重有些于心不忍,“你在青华和南郡花了那么大力气,让我去收现成的,不太好吧?”苦劳都让小叔吃了,成果却是他收,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平成的事还没完,我暂时脱不了身,南郡你不去,其他人也要去。”让别人抢了头功,于他们曹家不利,他虽不在乎朝廷那点封赏,但曹家的运势牵扯着他们今后的兵权运用,太后那边还是要给些面子的。   “好,了解。”曹重看一眼外面的电闪雷鸣——他不喜欢睡在老宅,不只是因为嫌这儿老旧,主要是小时候发生过一件事——某个电闪雷鸣的夏夜,他看到了一些不该看到的东西——一群血淋淋的盔甲武士向他们曹家索命,“……你真没遇到过?”他不止一次问小叔这件事,尤其今晚的电闪雷鸣与他当年那次十分相像。   “不想住在这儿,就下山去。”年纪不小了,还老说这些玩笑话。   “你还真是鬼神不近。”幼年时,父亲的好友中有位术士,说小叔八字过硬,亲人不亲,鬼神不近,有宗祖遗风,祖父之所以把他放到老宅来,一部分原因是介意他的生母,还有一部分就是因为他的八字太硬,怕对家里其他人有妨碍——当然,这一点也是他偷听父亲与祖父谈话所得,小叔并不知道,“算了,我还是下山吧。”这儿对他有阴影,睡也睡不好。   走之前,曹重凑近小叔身边:“悠着点,伤还没好利索,千万别过劲,伤身——”以前都是小叔教训他不要贪恋女色,现在他全盘还给他。   “早点回去吧——”没大没小的。   曹重贼笑着拿过斗笠戴上,路过寝卧门口时微微顿一下,冲着寝卧道:“小叔,我想来想去,曹擎还是不给你了,万一明年你这儿冒出个小的,他可就失宠了!”说完这句赶紧出门,再废话,小叔可真要赶人了。   %%%%%   曹重一走,曹彧顺手端过桌上的烛台来到内室——   而此刻,内室的人正坐在床头,因灯光乍亮,双眸不禁微眯……   将烛台搁到梳妆台后,曹彧盘膝坐到床上。   “你还不回去?”床上的人如此问。   “回哪儿?”他反问。   “自己的房间。”这儿是她的住处。   “不习惯跟别人一起睡?”问她,随即自答,“我也不习惯。”踢掉鞋子,仰倒在枕头上——因为他们都不习惯,所以要学着去尝试。   眼见他真得闭眼睡去,忍不住蹬过去一脚——脚不但没收回来,还差点笑出声,因为脚被他捏的很痒,“曹彧——”做惯了发号施令的位子,语气已经习惯性带着命令,但却因为夹杂着笑意,让这命令变得没了威严。   其实她笑起来很好看,眼角微弯,目光流转……可惜她不喜欢笑。   “这个不是上次的伤。”一番角力之后,她放弃了挣扎,双手撑在他的胸前——防止他继续得寸进尺,手指却微微碰一下他胸口一条刚结痂的伤口——这个应该是新伤。   “这道到是挺划算,换了一条人命。”赵国名将郑世昌,他用他的命结束了平成一役——郑世昌一死,赵军才退回赵境,平成一役也因此暂停。   “以后打算怎么办?”经此一役,朝廷绝对不可能放过他——太后极少给人第二次机会,即使是她的左右手,该弃的时候绝对不会有半点可惜——当年的静娣的就是个例子,静娣当时可是比她还得太后的信任,一场巫蛊陷害,静娣做错了某个决定,便从此消失匿迹。   “……会有办法的。”放在她后腰的手微微一用力,让她贴到了自己身前——如同天下间所有的男人一样,欲/望莅临时,他同样百无禁忌…… 作者有话要说:     ☆、二十三 老酒坊      曹家本姓李,汉王室后裔,到了曹参父亲这一代归顺齐王,赐了国姓,这才改姓曹。   曹家在秦川的宗亲很多,毕竟两百多年的繁衍,分支繁杂,但供奉宗祠的只有住在千叶峰老宅的这一脉嫡传,其他旁系只在逢年过节时才有机会进老宅祭祀。   虽说李氏早已没落,但提及千叶峰老宅,李家后裔仍然十分自豪,因为他们在秦川的势力从未消减。因此,连一些外迁到秦川的李姓人家也纷纷与千叶峰攀辈分,论亲疏,以期能得到一星半点的庇护——   秦川是富饶的,两百多年来,这里没有经历过战火,但它同样又是残酷的,没有一点本事的人想在这儿出人头地,十分困难——这里充斥着三教九流——匪帮、派别林立,胡汉商农杂居,常有械斗、群殴,表面看似乎混乱不堪,却又维持着一种奇异的平衡,自武秦立国之前便一直如此——曹家从未试图改变过,这大概也是它能维持百年不变的原因之一。   行在青石铺就的街道上,两旁是各色酒楼、赌坊,以及烟花之地,繁华竟然堪比都城——这里便是秦川最热闹的地方——天街。   来秦川数月,樱或亥时第一次到这么热闹的地方——曹彧说有人要介绍给她,非带她一起下山不可。   “要是不喜欢呆在这儿,一会儿让芙蕖陪你到处走走。”上楼之前,曹彧如此交待她。   “我不喜欢这儿。”她现在就想走——这里的酒味太重。   “等见过人再走。”他带她来老酒坊是为见人的,见过之后,她想去哪儿都可以。   “……”希望不会有太多人要见。   两人并排上楼——   二楼的大厢房里,此刻正热闹非凡,一群老少正围在桌旁看两个年轻人掰手腕。   门拉开时,两方正相持不下——   有眼尖的先看到曹彧,喊了一声,“二哥!”   接着便是“二哥”“二叔”的一片起立——看来他在这些人中还挺有些威严。   “小叔,怎么这么晚!”众人之中,惟独曹重翘着二郎腿打趣曹彧,“睡迟了吧?呦——”因为看到曹彧身后的樱或,曹重倏尔起身——想不到小叔居然把她带来了!   众人也是愕然,谁都没想到曹彧会带个女人过来。   “差不多来齐了嘛。”曹彧环视一眼房间。   “……”厢房内一片寂静,因为没人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所以不明白该怎么开口——   还是曹重脑子转的快,猜到小叔把这女人带来的用意——他是想当着宗室子弟的面认下这位夫人,只是这么一来,就再没有转圜余地了,遂忙道:“小叔,正等着你来作证,文佼说他要是输了,就去给你当马童。”   “……”曹彧看一眼侄子,心明这小子是在故意转移话题,并没有急着拆穿他,只是对其中一个掰手腕的年轻人道:“文佼——赢了,你进骁骑营。”   叫文佼的年轻人一听这话,立马斗志昂扬,一鼓作气硬是把对面人的手腕扳到了底。   曹彧也不食言,伸手摘下腰上的佩剑扔给文佼,这意味着他得到了进入二叔麾下精锐——骁骑营的许可,前途不可限量。   “谢二叔——”还想说点别的感谢话,却被曹彧打断,并顺着曹彧的示意,将视线转到他身旁的女人身上——二叔从没带女人出来过,这女子的身份很明显——可不知为什么,看着她,佼脸颊竟有点泛红,“谢、谢二婶——嘶——”脚跟被身后的曹重踢了一下,差点没站稳,不过可惜——曹重这脚踢得有点晚,文佼的这声二婶已然叫了出来——   在场的李家、曹家子弟算是认识了这位“二婶”亦或“二嫂”。   樱或看一眼身旁的男人——既然众人已经认识了她,她现在可以走了么?   “想要什么的话,直接告诉胡子,他会处理。”曹彧低声嘱咐她一句。   樱或堂而皇之的退场——   一直等她下到楼下,依然没听到楼上有半点动静——大家族的后院还真是不太好进,成个婚,也要经过这么多人同意,其实与他们何干?!本来并不觉得曹彧这么做有什么意义,现在看,他做得到是很对,至少应该让这些人弄清楚一点——别人的事最好少管。   %%%%%   樱或长居内宫,对民间的繁华并没有太多感触,只是觉着这秦川干净,尤其昨夜下了大半夜的雨,整个秦川被大雨冲刷的焕然一新,光用看的,都觉着舒适。   因为没有特别想看的东西,也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所以逛得有点漫无目的……   谁也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遇上故人——孟府的小姐孟娥,当然,她现在早已不能称之为小姐,因为两年前就已嫁人,只可惜运气差了点,丈夫早逝,还给她留了个遗腹子。   想不到她也来了秦川。   “曹家到底欠了孟家多少人情,怎么到哪儿都要带着她们?”芙蕖望一眼胡子抱孩子的背影,有丝懊恼。   “……”樱或看一眼她,“真的那么喜欢他,就想办法让他说出来。”否则这种干醋还不知道要吃多久。   “……我没……”芙蕖想否认来着,可是又觉得矫情,“真那么明显吗?”   “嗯。”樱或颔首,反正她是看得很清楚,这丫头但凡见到胡子照顾别个女子,情绪就会变坏。   “……我打听过了,他们胡家有家训,只能娶秦川女子。”她又不是秦川人,“何况——我只是个婢女,他却领着官衔。”人家大小也算是个将军,自己却是个婢女,身份实在不对等。   “不试试怎么知道没有机会?”   “……奴婢跟大人您不一样……您出身高贵,相貌倾城,机会自然都是送上门的,哪像奴婢,要身份没身份——说是三等贵族,其实就是个下人生的下人。要长相也没长相——说是相貌端庄,其实就是没什么优点,想得到幸福确实可以靠自己争取,但有时候争取来的却未必能长久,还是踏实点为好——那些轰轰烈烈留给别人吧,奴婢只想平平安安度过这一生,胡思乱想应该只是一时的,估计过段时间就没事了。”她不是没有胆量争取,而是在深思熟虑之后,确定两人之间的可能性不大。   “……”樱或停下脚步,看了她好一阵儿,倏尔抬手拍拍她的肩,“都像你这样,天下间到太平了。”这丫头的很多想法与她竟不谋而合,难怪不管她如何多嘴、不懂事,她都不会怪罪她,这可能就是缘分吧。   “大人,您真打算跟将军留在秦川?”她跟胡子的事小,大人跟曹将军的事大,前者是小儿女的私事,后者却牵扯着一连串的利害关系,不是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   “还有别的地方可去么?”太后那儿恐怕早已对她下了追杀令,所谓选择,其实就是因为没有选择,她现在能做的、该做的——只有静静看着眼前的一切。   “大人,您看——”芙蕖突然指了不远处的一栋茶楼——茶楼门口有个人正在往她们这边来——是笸箩庄的那位女庄主。   樱或驻足——这女人迟早会找上她,不如今天一次把话说清楚。   笸箩庄主走到她近前,没有立即打招呼,而是顿了一会儿才道:“上次的事,多谢了。”   “不用。”她救她,仅仅是因为她供奉了她的母亲和姐姐——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至少她给她们立了牌位。   见樱或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女庄主道:“你是‘她’,对不对?”这个“她”当然是指笸箩王的女儿荧惑。   樱或没有摇头否认,“是不是她,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你们选择用什么方式让自己开心,没人反对,同样的,别人想选择什么,你也阻拦不了。”她知道她想对她说那些复仇的大道理,不过她没兴趣。   “难道你不想为笸箩成千上万的性命讨一个公道?”女庄主又道。   “不想。”为了讨一个公道再失去成千上万的性命,没有意义,也不会有结果。   “笸箩人真得已经快活不下去了——你身为卿主,难道一点恻隐之心都没有?”   勾唇,“说出‘注言’的人是你,我以为是你想担下这个责任。”既然死活都想冒称笸箩王的后裔,就该好好做下去,“既然你已经得到了这个位子,不管你到底是不是真正的荧惑,这个责任已经成为你的了,不要再试图推卸给别人。”她不会接受,也不会帮她,“别以为我住在曹家,就可以帮到你,给你个忠告——如果你想不到办法让那个庄子活下去,趁早把位子让给有能力的人。”   “……”女庄主一时间竟答不上话来,大概是被她毫无复仇之心的言论给震惊了,从她的眼神里,樱或看到了鄙夷——就像当年太后看先王的眼神一样——   两人之间的这种沉默维持了很久,直到胡子过来——   “夫人,天色不早了。”从今早开始,胡子便改口称她为夫人。   “你不用把人送到家门口?”芙蕖插言不逊。   “孟小姐说不用了。”胡子诚实以对。   “……”芙蕖暗暗呼出一口气,“我以为她现在是王夫人了——”孩子都那么大了,居然还称呼小姐……   “芙蕖,你的绸缎还没买。”樱或适时出声阻止这丫头的无理取闹。   芙蕖乖乖闭嘴,自去买绸缎去了——   笸箩庄主见这种情形,转身离去,连声告辞都没说,大概是对她失望透顶了……   望着那女人的背影,樱或暗暗叹了口气,喃喃问胡子道:“笸箩庄……靠什么为生?”   “他们迁居进来的时间不长,还没有自己的土地,暂时只能靠人力。”胡子知道樱或的身份,未免她听了不舒服,便把话说得委婉了一些。   “人力……”樱或望一眼晚霞的方向,“雇佣的军人?”没有土地的人,大概也只有这种人力了。   “……”胡子默认。   “……”看来他们过得的确不太好…… 作者有话要说:     ☆、二十四 事发      寂静——这种状况已经持续了近半个时辰,胡进和黑吴迪暗暗互视一眼——总归要有人打破这种寂静,端看他们俩谁愿意了。   “仲达,我看这事也不能全怪重儿。”黑吴迪已年逾六旬,论辈分,与曹参称兄道弟,论身份,黑家与曹家世代交好——对他,曹彧一向礼让三分。只是这次的事有点棘手,黑吴迪也没有把握曹彧能听他的——曹重昨夜趁酒醉,将东郡来谈合的人给打死了!   “黑老将军说的是,那刘掌君在东郡原本就是出了名的混子,借着堂叔刘俊的威风,没少在当地祸害,重儿性急,又喝了点酒,收不住脾气也是人之常情。”胡进接过黑吴迪的话茬继续替曹重说好话。   曹彧维持着刚才的姿势——手肘撑在椅侧,手指摸着下巴,对于黑吴迪和胡进的话似乎是听进去了,又似乎没有。   “仲达,你就是真想罚他,也起码等他从南郡回来,至少先把叛军剿了再说。”胡进继续劝诫。   “是啊,老侯爷如今在都城的日子不好过,如果咱们秦侯府不能拿下南郡,恐怕在朝廷里的地位也是保不住了,一旦保不住秦侯府,这东边的战线可就受威胁了。”黑吴迪。   也许是他们某句话起了效果,也许是曹彧听厌了,他终于是把手从下巴上放了下来,拇指和食指微微搓一下,道:“两位叔伯,大老远上山来就是为了给曹重求情?”   “……”他们确实是为了曹重被下狱的事而来,无可反驳。   “行,我知道了。”曹彧起身。   胡进、黑吴迪互看一眼,这小子不会是要送客吧?还真不卖他们这两张老脸的面子?   见曹彧似乎想抽身走人,黑吴迪忙道:“仲达,重儿毕竟是曹家的嫡长孙。”将来的曹家家主,秦侯府的主人,把他下了大狱,曹家的颜面何在?何况还是在秦川吃的牢饭,这不是让外人笑话嘛!   “胡子,替我送送两位叔伯。”曹彧吩咐一声门口的胡子。   胡子真就过来请两位老人家离开,差点被胡进一脚踹出门去——臭小子,长胆儿了,敢跟他爷爷叫板——胡子是胡进的孙子。   虽然被踹了一脚,胡子还是尽心尽力地向两位老人家伸手打了个“请”字——   胡进和黑吴迪见说服不了曹彧,也只好回去——看来只能通知都城的老侯爷了。   %%%%%   两位老人家前脚刚走,芙蕖后脚进来——已经过了吃晚饭的时辰,她是来看将军是不是有事不回东院了。   “发生了什么事?”因见曹彧脸色微沉,回东院的路上,芙蕖忍不住悄声向胡子打听。   “男人家的事,别打听那么多。”胡子低斥,将军现在烦着呢——刚才两位老人家来求情时,他就担心将军会忍不住发脾气,平成一战,秦川军损失过半,好不容易坚持了下来,因怕东郡的刘俊伺机捣乱,将军费了多大力气才利诱、威迫住他,好不容易有了现在的局面,小侯爷到好,一脚把来秦川谈判的刘俊侄子给踹死了,功亏一篑。   “……”芙蕖被胡子的话噎得半天说不出半个字——这家伙真是越来越张狂,以前从不会用这种语气跟她说话,果然是人在屋檐下。   一跨进东院的门,芙蕖便直往小厨房去——不想再跟他胡大将军有半点瓜葛。   “还有吃的吗?”胡子像往常一样跟进了厨房——这丫头的手艺是做御厨的料,这些日子只要是在老宅吃饭,他都会到小厨房来——这丫头也会在给将军和夫人的那份之外,给他留一份。   “……”芙蕖没搭理他,兀自将蒸笼上的热菜放进提盒。   “不会没留我的吧?”胡子掀开蒸笼,看到只有虚无缥缈的热气。   “我是服侍大人的。”不是他们曹家的下人,想吃饭就伸手要,看着不顺眼就抬手打。   “不是现在已经是夫人了嘛。”胡子笑起来只有眼睛是弯的,其他表情都藏在胡子底下。   “夫人?你们曹家明媒正娶了吗?”连身喜袍都没有,还敢大言不惭,“人是被你们抢来的!”   “抢?是你们传信来求救的。”胡子越笑眼角越弯。   “原来你们曹家救人之后,都要逼着人家以身相许?!”芙蕖故作惊讶道,“而且连个婚事都不办,跟土匪有什么不同?”   “不办婚事那是因为夫人的身份不适合。”夫人是上王的妃嫔,将军现在还没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步,哪能犯那种大不为!   芙蕖盖上提盒,冷哼一声,“既然知道身份不适合,还成什么婚!把人好好送回去不就成了?”   “……你跟我吼有什么用?是将军做得事。”终于在碗橱里找到剩余的饭菜,高兴的捏一块粉蒸肉入口,乐滋滋地嚼两下——随即看着厨房门口停止动作。   “我看你跟你们将军没什么差别,都是——”骂声戛然而止——因为她也看到了门口的两人——即她口中的将军与大人。   “……”静默持续了良久,以至于芙蕖几乎快找不见自己的呼吸——   还是樱或善良一点,不忍心再吓唬这丫头,伸手示意她把提盒拿过去——   芙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去的,只记得把食盒递过去时,是将军接的——他什么也没说,更没有罚她。   眼见着两人的衣裾消失在夜色之中,芙蕖默默咬住手指,喃喃问身后的胡子,“他们……什么时候来的?”   胡子终于能继续嚼他的粉蒸肉,“不知道。”因为一直在跟她争吵,以至于失去了该有的警觉,他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出现的。   %%%%%%   事实上,曹彧和樱或两人的“偷听”是从“明媒正娶”那段开始的——他们俩都不是轻易进厨房的人,之所以今晚这么寸,是因为他回来时她正好打算散步,他便陪她一道,于是所有事就凑到了一起。   “你也介意?”跨进正堂门槛时,他问了她一句——关于芙蕖说得那些,他想知道她的想法。   “介意。”坐到餐桌前时,她这么答他,“我不喜欢你的方式。”第一次的亲密一直让她记忆犹新,大概是国破家亡的阴影让她有些敏感,“我说过,不喜欢做战利品。”   “除了战利品,还有其他方式么?”想让她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恐怕再等十年都未必能等到,何况他也没那个耐性——在这方面。   樱或对他毫无悔改的言辞早已习以为常,知道争辩没有任何意义,只是一笑了之——伸手将食盒打开,把里面的菜逐一摆到桌上。   两人这边刚要动口,却听芙蕖在门外小声禀报道:“王夫人求见——”   王夫人?曹彧没反应过来。   到是樱或第一时间明白了是谁,“孟府的小姐。”提示他。   孟府的小姐?曹彧还是没弄清怎么回事——他根本不知道孟娥来秦川的事——这些应该都是曹重的安排,“请她进来吧。”半夜三更,不方便让她到书房单独会面。   孟娥之所以大晚上过来,不用想都知道是为了什么事——定然是来帮曹重求情的。   ——这还是孟娥第一次见曹彧跟女人单独用餐,画面竟让人有些羡妒,小时候她也很多次幻想过这个画面,想不到如今真的发生了,而且就在她眼前,只是画面里的女人不是她而已——有些人,你以为他是独一无二的,到头来却发现,他只是不把你当成独一无二。   “抱歉,打扰你们用饭了。”孟娥是有点过意不去的,毕竟自己来的不是时候。   “坐吧。”曹彧对孟娥——应该说是有点抱歉的,当年所有人都以为他们会成为夫妇——而且他的确也耽误了她一些时间,所以对她,他一向绝口不提,即使从曹重那儿得知她过得不好,也不会想着伸手帮忙,他觉得这样对她是最好的,至少不会伤害她的名节——孟家人似乎很注重这些东西。   “……”孟娥偷看一眼专心用餐的樱或,她似乎没有要退开的打算,也对,他们现在是夫妻,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事情,“二哥应该知道我来是为了什么。”   “知道。”曹彧放下筷子,专心听她说话。   “我听说胡家、黑家已经派人去了都城。”曹重的事要是真惊动了秦侯,恐怕对曹彧并不是什么好事——秦侯对次子向来严于他人,弄不巧真会父子失和,“立威事小,失局事大,真跟老侯爷闹翻了,这秦川军想再带出去,恐怕就难了。”秦川的当家毕竟是老侯爷,要治曹重的罪,至少也要通过老侯爷那一关。   “……”点头,“我知道。”说话间,曹彧的手不经意地盖上了手边的茶碗——挡去了樱或喝茶的打算——这茶是他的,她近来身体不好,一直在用药,芙蕖对她是禁茶的。   因被阻挡,樱或抬头看他一眼,并没有深究,只是转手端起了桌上的白水——这才是她的。   女人都是敏感的,尤其孟娥这种秀外慧中的大家闺秀,当然不会看不到两人之间的小动作——说实话,这的确让她有点难堪——她与他是青梅竹马,也是长辈眼中的未来眷属,十八岁之前的所有时间里,她几乎就是把他当成未来丈夫看待的,只可惜缘分这东西太过混账,给了你希望,却毁了你的前程,最后只能看着别人恩爱眼前,而你却只能是个旁观者——她一直以为自己不是善妒的女人,现在看来是高估自己了,“看来二哥都打算好了,我再多说也是无益,就不打扰了……”还是告辞吧,她的身份本就没有说话的余地,说多了恐怕要惹人厌烦。   她要走,曹彧也不拦,依着规矩起身相送。   樱或没有动弹,也没有说半句告辞的话,只是坐着饮茶,看他们出门——这世上能让她起身相送的人,应该数不满一双手吧?这孟娥显然不在其中之列。   仰靠在椅背上,头枕着靠背,见曹彧送客归来,不禁莞尔一笑,“她是来看你的。”那女人一看就知道对他还不死心,“干嘛不告诉她实话,她对你们叔侄的关心倒是很真心。”   “什么实话?”曹彧俯身撑在她的坐椅两侧。   “你把曹重抓起来,还弄得尽人皆知……”定然是叔侄俩勾画好的,演给看戏人看的,“只是——刘俊这人是个憨脸狐心的,跟他耍手腕,可要小心了。”下午听说了曹重的事,她便知道他们这是在跟东郡缠斗——东侯刘俊她以前也接触过,看上去很憨厚,政务也一般,但是有一样他很在行——阴谋耍诈,当年詹家没少遭刘家的坑害,多半都是栽在这刘俊的手上。   曹彧伸手捻一指她滑腻的耳垂,遂弯身坐到她身边,轻道:“谢夫人提醒。”   “……你连家里人都瞒着,就不怕你父亲真的从都城回来?”歪头枕在他的肩上,望向屋角的某处,“他若是来了,一定会让你把我灭口。”她要是曹参,肯定会这么做,因为那对曹家的将来有益。   手圈住她的身体,“你得学会相信我。”他能让她留在老宅,肯定是有办法护她周全。   相信?“知道懂事后我学得第一件事是什么?”望着屋角笑颜如花,“除了自己,谁都不能相信。”这是母亲给她的忠告——当年父亲叛逃出笸箩城之后,母亲几乎想将这句话刻进三个女儿的心头——可见她有多恨那个不听话的男人,“嘶——疼——”想从他口中将手指收回来——却无能为力。   “明天,我要回平成一趟。”他道。   “……”现在发号施令的是他,她没能力阻止他做任何事——甚至床第之间的事,他应该不会是在征求的她意见。   “如果父亲真的来了,我不在,你要怎么办?”果然不是在征求她的意见。   “……”歪头想一下,“应该会挺有趣。”曹参是个小心的人,之前她在太后身边,他一直对她很尊敬,现在她却成了他儿子的女人,换做她是曹参都很难接受这个事实,“若我是他,一定会把‘祸害’赶出秦川——然后借太后的手把‘祸害’给灭口。”如此一来,曹家和太后的心病都除了,万事大吉。   ——按常理来说,这应该就是她的结局,听上去有点可怜,却是合情合理。   要不说男人是祸害呢,本来好好的日子,硬生生被他拧成了现在这样,他从她这儿得到的是无尽的愉悦,她却要用性命来替他弥补……   撑起身,爬跪到他的膝上,捧住他的脸,吻上去之前,悄声道:“机会,只有一次。”她就为他尝试一次,仅限一次。   屋外,星子偷偷掩进云层,羞于偷窥屋里的这对男女……   这还是她第一次觉得床笫那点事并不那么难以忍受—— 作者有话要说:  ……国庆七天未更,很抱歉   ☆、二十五 家主      想到曹参会来,但没想到他能来这么快,也就是曹彧走后七八天的功夫,千叶峰老宅就迎来了它的家主。   曹参到时,樱或并不在家中,被笸箩庄邀去赏海棠去了——她终究还是没能狠下心来不管这些亡国的游民。   “大人,山上来口信,说是秦侯回来了,请您早点回去。”芙蕖附到樱或耳边禀报。   樱或手上正拿着一枝海棠,听了芙蕖的低语,微微一顿——   “怎么了?”笸箩庄主秋荧。   低眉迟疑半下,将手中的海棠□□桌上的花瓶里,对秋荧道:“你请我来是想在秦川买到自己的土地吧?”   秋荧尴尬一下,的确,她请她来赏海棠,目的就是想从她这儿攀上曹彧,从而让笸箩庄有机会买到土地,在秦川站住脚,“不错。”   “跟你说句实话,我没有这个能力。”说白了,她在秦川只不过是曹彧的女人,这个身份换做其他男人也许会有帮助,但对曹彧——既然他能放着她这个“齐国钱仓”不用,显然是不打算把她再扯进政事里,所以她在政事上也不会对他有太大影响,这个男人是完全照着自己的想法在做事,“不过——你也不是没有机会。”起身,拍拍衣袖上洒落的花瓣,“秦川是曹家的,曹家不只有一个人能主事——从现在起,就看你能否跟对人了——”是成为新主的功臣,还是继续做旧主的庸臣,两者之间的差距可不是一点点,“以后,不要再来找我。”曹彧不把她扯进政事,她也不会自己靠过去——   “……”秋荧想张口问,却又硬生生把话咽了进去——她懂她的话意了,“谢夫人提点。”   %%%%%   樱或回到山上,并没有直接去拜见曹参——现在他算是她的长辈,召不召见由他说了算。   “大人,西院来人了,请您过去。”芙蕖显得有些紧张,她们大人毕竟是头一次用这种身份见秦侯,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你留下吧,不用跟过去。”樱或掸一下衣袖上的残存花瓣。   “……是。”她担心她呀。   樱或表情安然地跨出东院——   曹家老宅的布局是三跨三进,第一进为政事堂,第二进的东西两跨为主人家的居处,中间一跨为正堂,曹家子孙办公的地方,第三进的东西两跨为客院,中间一跨则是曹家的祖灵所在,这番布局是沿用了后汉王室的宫室布局,以西为尊,东为臣,所以曹彧居东院,曹参等嫡子嫡孙居西院。   曹宅的确不小,从东院走到西院,樱或已有些气喘——   来院门口接她的不是别人,正是当日在老酒坊掰手腕得胜的曹文佼——他是曹家的旁系,与曹重同辈,“二婶,一会儿祖父他老人家说什么,您都答应着,千万别跟他还嘴。”曹文佼显然是站在曹彧这边的——叔父不在,当然是要护着婶母。   “今天来了很多人?”既然这文佼都来了,显然不只是秦侯府的家事。   “嗯,曹姓都来了,李姓也来了不少。”曹姓与秦侯府的亲缘关系更近一些,也因此当年才会一起改姓,而李姓则与秦侯府的亲缘更远一点,有的仅仅是同一个老祖,还有些是外地搬迁至秦川、与李家并没有直系血缘的。   “你二叔去平成,都带了些什么人?”樱或再多问一句。   “就带了胡子大哥,还有一队骁骑营。”曹文佼年纪不过十六七岁,单纯的很,既然二婶问,便全盘托出。   “……”思绪在脑中转了两圈,暗暗吸口气,大概明白是什么状况了。   到了西院正堂,樱或才发现曹家是个这么庞大的家族,男女老幼、直系旁系,乌压压一整片。   曹文佼从侧门将樱或带进去,指了女眷中间的一个位子让她坐下——   “刚才,胡管事把秦川的现状都说了,在座的都是各家的掌家,有什么说法,尽可以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坐在正位上的曹参听了半天,终于开口发话。   等了半天,满堂的人却没有一个吭声——   “既然都不说话,那就按胡管事说得办吧——先将曹重放出来,骁骑营的帅印也暂时交上来,东院清空——”曹参做出最后决定——小儿子几次三番不听他的劝告,几乎将曹家葬送,不能再由着他继续下去,他这次来,就是为整顿家务的。   仍旧没有一个人吭声——   “曹宏呢?”见众人不吱声,曹参对着人群询问一声,“把骁骑营的帅印拿上来!”   “曹宏在——”一名短须白面的年轻人站出来,“伯父恕罪——小侄暂不能交出帅印。”   来了——反对意见终于来了……   “不能交?”曹参皱眉。   “是,二弟离开前嘱咐小侄,平成之事尚未了结,骁骑营必须时刻待命!”曹宏抱拳低首。   “放肆——”说话的是坐在曹参下首的黑吴迪,“骁骑营是秦川的家军,侯爷说得话都不管用了?”   “……”曹宏窒一下,“小侄也是听将令行事!”   “将令?”黑吴迪拍案,“这将令是谁给的?来人——把曹宏的佩剑解下——”解佩剑——在秦川算是一种惩罚,那意味着此人将失去军中的地位。   “慢——”说话的是个粗壮的矮个年轻人,“小侄曹章。”打手抱拳,“小侄曾有幸跟随二哥参与平成一役,平成一役虽让秦川军损失过半,然赵军三万精锐亦不能过燕岭,胜虽小,却足以影响六国之势,如今梁、陈两军逼近赵境,我齐国暂安,谁能说平成一役是输非赢?”看一眼曹宏,“二哥违抗君令确实有罪,然东北危机,是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既然朝廷没有下令收缴二哥的帅印,自己的家人又何苦为难他!”   “是啊——二叔又没做错事!”甲开口。   “就是,为什么平白无故把他帅印给摘了?”乙附和。   “朝廷都没摘他的官衔——”丙加码。   ……   抱不平的声音此起彼伏,都是年轻一辈——   樱或瞄一眼正位上的曹参——她突然觉得自己并不是最失败的那个,败的最重的应该是曹参。她失去的不过是自由和贞洁,曹参失去的却是为父的尊严,和家主的地位,两相比较起来,后者似乎更让人受不了。   “都闭嘴!”厉喝的是黑吴迪,“祖宗的家法就是教你们忤逆长辈吗?!”   年轻一代悻悻然闭嘴。   接下来自然是长辈们发话了——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虽说忠孝不能两全,可长幼有序毕竟是为人之本。”老者一开口,“仲达违抗君令,陷生父于牢狱,这就是不孝,理当受罚!”   “为将者,当知不可战,则避战,仲达不听劝告,执意在平成与赵军对抗,陷秦川军半数性命,这是失职!摘他帅印理所应当!”老者二开口。   “为人子者,无视长辈而生纳婚娶,视为不孝。”老者三再添一条罪状。   听到第三条,樱或暗暗勾唇——只说他无视长辈纳妻是不孝,到没说他纳的是君王的妾——这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争吵就这么一直持续着,直到掌灯时分,秦川的帅印仍旧还是在年轻一代的手中。   “曹重呢?”见去大牢的人回来,曹参厉声问一句。   “禀侯爷,小侯爷说……”回报的小厮似乎不太敢说出口。   “说什么?”曹参。   “小侯爷说,谁下令抓的他,谁就得负责下令放他,否则——他不出来!”   “……”都反了!   “让他给我马上滚出来!”曹参是真生气了!   “……”传令的人有些为难,“小侯爷说,谁敢逼他,他就把那人砍了!”   一听这话,屋里的年轻一代暗自偷笑——这话怕也只有曹重说得出口。   曹参站起身,他就看看这小子是不是真敢砍他!   “你们——一个都不许离开!”出门之前,黑吴迪警告一声屋里的众人。   曹参一走,大堂里开始交头接耳,没多会儿便开始乱哄哄——有争吵的,有拌嘴的,老少皆是——   “二婶——”有人小声喊樱或。   转头看过去,叫她的是文佼。   “二婶,跟我走。”文佼冲着她直勾手。   樱或看一眼堂里的众人——没有一个离开,她现在走,是不是太过无礼?   “二婶——走啊。”文佼几乎快上手抓了。   未免他真动起手来惹人眼,樱或起身过去——   一直走出侧门,文佼才回身道:“二婶,宏叔他们说先送你到平顶坡住几天。”   “……”就这么悄悄跑了,会不会有点藐视曹参?   “二叔人在平成,一时间回不来,大爷爷脾气不好,万一让你吃了亏,我们可不好跟他交待。”还是暂时把她藏起来吧。   “你二叔是怎么交待的?”她到想听听曹彧是怎么让别人护着她的。   “也没说什么,就说万一大爷爷回来,看好院子里的人,别让家里乱了。”   院子里的人……说得还真隐晦,“他到底有什么地方值得你们这么护着?”他好奇这些年轻一辈为什么那么听他的话。   文佼听言笑道:“二叔可不是一般人,向来说话算话,说打赵军就打赵军,而且——他敢用人,也不在意亲疏远近、辈分高低,只要有本事,就能出头,我们这些远房的旁系能立功受赏,都是二叔给的机会。”   原来如此,他给年轻一代机会,他们当然会誓死追随,“在秦川又饿不着,何苦到外面拼掉性命?”   “大丈夫志在四方,我们连赵军都能打,将来一旦六国逐鹿,谁能说没机会封疆拜侯!”   到底年轻,嚣张起来,说话都不怕闪舌头,不过他说得也没错——这恐怕就是曹彧的真正目的——拿下秦川军,在平成扬名,继而成为齐国之矛,接下来便是……纵横捭阖——每一步似乎都走得很认真……看来她输给他的不是脑袋里的那点小计谋,而是胸怀和抱负——   “你二叔什么时候能回来?”樱或。   “不知道。”文佼摇头,“我现在只是骁骑营里的马前卒,怎么可能知道这么重要的军机!”他要是知道那么多,也不会在这儿护送她了。   “多大了?”问他。   “十六。”   “他在这个年纪,恐怕还没你这个机会,好好做吧,兴许将来真能封疆拜侯。”樱或摇头笑笑。   “呵……”文佼听着十分得意——他真是这么预想的。   %%%%%%   与秦川老宅的热闹相比,此刻的平成就显得有些肃穆——   赵军虽已退回燕岭,然而三万精锐却仍然稳驻燕南,可见并没有跟齐国谈合的打算,恐怕过不了多久,这里又上演一出血流成河——   站在旗台山顶北望——夕阳下的燕岭巍峨连绵,像是一堵逾越不了的围墙——   “将军,都城的消息刚到,太后有意联合东侯刘俊,想封住咱们的北路,斩断北郡过来的粮道。”说话的人叫董牧,是曹彧从青华带来的亲信。   “南郡那边怎么样了?”曹彧摘下手腕上的腕带扔给随身的卫兵。   “前天收到的消息,青华军已经到达茯苓,按行程算,今天应该进了大荒,现在就等秦川事定,小侯爷带骁骑营过去,中秋之后,估计南郡也就能收网了,冬月中旬,豫州粮草便可通过南郡直达平成,到时咱们也就不必担心北郡粮道受阻。”   “万事都要做最坏的打算,先把北岭的邵子俊调到南弋,以免刘俊不老实。”他之所以让曹重杀了刘掌军,就是为了让刘俊猜疑他到底有没有胆量同时与东郡和赵军为敌,如果他急着跟刘俊谈合,东郡猜到他后方空乏,必然来犯。如今他杀了刘俊的侄子,刘俊必然摇摆不定,一来一回,估计能耗上一两个月的时间,这一两个月便可以用来打通南郡的粮道——   “对了,都城的消息还说,老侯爷已经启程去了秦川,估计现在已经到了。”董牧虽是青华军出身,但跟在曹彧身边已好几年,多少知道一点秦川的事——将军虽是秦侯之子,却是庶出,想要把秦川军变成自己的,毕竟要通过秦侯那一关,“您不回去,能行么?”   曹彧对着夕阳微微蹙一下眉头,他之所以不回去,就是不想与父亲当面顶撞,父亲为人小心且多虑,不会同意他的那些想法,与其让父亲在众人面前与他失和,倒不如他不出现,至少还不会那么难堪,“一会儿下山,你让胡子回去一趟,告诉曹重,就说南郡那边都准备好了,别赖在牢里躲清闲。”   “是。”看来秦川的事应该是不必担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二十六 扳指 (上)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很重要,站在自我世界的中心,丈量着自己与他人的距离,或亲或疏,自以为那就是现实——樱或也是被无视之后才发现自己原来没那么重要。   她以为曹参会杀她,或者赶她出秦川,结果什么都没有——看来失去太后亲信这个头衔,她已经什么都算不上了……   不能说有多失落,总归是有些无奈。   过了白露节气,天气渐渐转凉,早晚出门都要裹上厚厚的披肩,她却并不嫌烦,早晚都要上下裹一次,就为了出去漫无目的的散步……尤其曹宅南门外的那段山路,她走了不下百遍,每一遍都有能让她驻足的风景——或暮霭、或晨曦、或天际的城池轮廓,甚至路旁的花草树木——每一样都能让她耗去半天的时间——这大概是她二十六年多来最清闲、惬意的时光了。   趴在草亭的石桌上,半眯着双眸,观赏着这难得一见的长河落日——   芙蕖是想过去提醒她的,却被曹彧拦了下来——他喜欢看她这个样子,像只慵懒的猫。   “回来了?”眼睛并没有睁开,姿势仍旧维持着原样,只是将手盖在了脖子上的那只大手上。   “怎么不多穿点出来?”大手翻转,握住了她冰凉的手指。   “穿多了,走路会累。”睁开双眸,望一眼他,“怎么回来这么早?”她还以为要等到过冬才能见到他。   蹙眉,他不太确定她说得是不是反话,“不想见到我?”   摇头,她是有点想他——大概是这山上的风景看厌了的缘故,“这次能呆多久?”虽然不知道山外的局势变成了什么样,但看山下的官道上那来来往往的押运车辆,大概能猜到现在应该是比较“繁忙”的,他怎么会有空回来?   “三五天。”弯身坐下——与她共享一张石凳。   手指顺着他的耳垂缓缓划至他的下巴——连胡须都没刮,还穿着一身掉了色的外袍,当真是落魄,“这个样子回来,是在嫌弃家里照顾的不够好么?”身为他的女人,照顾好他的衣食似乎是重责,她记得有让人带衣服给他。   “这些日子一直在路上,没时间顾及这些。”这几个月从南到北,跑了不下三次,哪有功夫记得要换什么衣服。   叹口气,“回去吧。”回去帮他收拾一下,既然说了要尝试做一次女人,当然要做好。   揪着他的袖角,在他的助力下,一路爬了上百阶的石阶,终于是回到老宅——   芙蕖老早就回来备好了热水,等着让他梳洗——   “上次父亲来,你们见过了?”洗漱完,穿上中衣,曹彧从屏风内出来,赤足散发,到是恢复了一点原本的模样——也许是来自于母亲的好遗传,他生了一双好看的眼,精神放松时,瞳孔里散着两簇淡淡的幽火——飞蛾扑火的那种。   微微转开眼,无视掉他那双好看的眼,“见过了,不过他没见过我。”除了在西院大厅那个照面,她跟曹参没再遇上过,因为第二天他就回了都城——大概是心灰意冷的缘故,“我想——他应该比我更失落。”输给自己的儿子,而且还是在没有面对面的情况下,委实有点憋屈。   “……”曹彧沉默,那毕竟是他的父亲,不愿多去评论。   在他靠近身边时,她抬手帮他系中衣上的盘扣,明白他不愿谈论曹参,便转话道:“有人送了些东西,都放在西厢,有时间你去看看。”他现在成了秦川的实际掌权人,讨好、奉承的钱财当然会往东院送,她对秦川的人情世故并不清楚,都是交给胡进过滤的,过滤后的金银珠宝都堆在西厢,等他回来检验。   “没有喜欢的?”问她。   摇头,她看都没去看过——以前在宫中,每到逢年过节时,堆得到处都是,每一样都要经过她的点验,手指都不知破了多少次,怎么可能还会想碰那些东西——   “那就让胡管事入库吧。”他更没有时间管这种事。   “另外——曹重把孟小姐接到了山上,就住在西院,要不要去看看?”听说山下最近有点乱,老宅的女眷都不怎么敢下山。   “在平成遇到时,他说过这件事。”每隔三年,秦川各帮各派为了自保或扩充,都会乱一阵儿——算是这里的“风俗”,曹重担心孟娥在山下受波及,便将她接了上来,“不想让她住这儿?”孟娥跟他的事,老宅和秦侯府的人都知道,想必她也是听说了什么,才会特别提出来。   “……”她没答话,只是继续低眼帮他系纽扣,直到他伸手勾住她的下巴,才作回过神状,“什么?”她刚才在想别的事。   “这么心不在焉,在想什么?”他时隔五个月才回来一趟,她竟然看着他走神……   “……我跟孟小姐聊过几次。”樱或道。   “……”她们俩能聊到一起还真让他有些惊讶,孟娥是大矩之家教导出来的闺秀,说话做事一板一眼,而她却如荧惑般让人捉摸不定的个性,这两个人怎么可能聊到一块儿?“都聊了些什么?”   “她说近来民间流传着一些奇怪的童谣。”   “什么童谣?”   “左横青,右擎成,锦绣侯中,望南天狼星。”这四句歌谣,每一句都与曹彧有关,“左横青”——占据青华,“右擎成”——守得平成,“锦绣侯中”——秦侯府祖孙两代都是世袭侯爵,可谓锦绣之家,“锦绣侯中”当然是指他曹彧,“望南天狼星”——这是在说他是那颗侵主的天狼星。孟娥把这首童谣告诉她,估计是想通过她的嘴,让他注意防备,“孟小姐倒是一番苦心,你该去感谢她。”这种童谣四起,对他可是相当不利,尤其这种时期。   “……”蹙眉凝思,心里清楚,这恐怕是对手想在战场之外给他制造一些“小麻烦”,“……就辛苦夫人帮我感谢一下。”手顺着她的衣衫底慢慢上移——男人用来表达相思的最好方法不是诉说,是动手……   樱或不太习惯这种“急切的相思”,老让她产生一种奇怪的念头——她存在的作用似乎就是为了给他提供这种纾解的便利。   女人……大概就只有这种作用吧,对于他们男人来说?   ……真可怜。   %%%%%%   缠声细语,蜜意柔情,得来的结果却是腰酸背痛——樱或再一次确认她不习惯这种急切的相思,只有他才觉得酣畅。   在坐榻上窝成一团,下巴支着一旁的椅背,看着他那副好食欲,竟有些羡妒——羡慕他的胃口,妒忌他“相思”过后还能有力气吃得这么开心。   她也说不清对这个男人到底是什么情感——   喜欢么?承认的有点不情愿。不喜欢?却又愿意让他为所欲为。大抵还是因为他们各自的身份吧,她对他曾经是颐指气使的,如今却要靠着“姿色”这种女人的东西来依附他,让她有些不适应,亦或不甘心。   再者——还有年纪,她年长于他,不管几岁,总之是年长,她对他用的一直是长辈的态度,想要一下子改变委实不太容易……   “你知道我几岁?”她好奇他有没有想过他们之间的年龄差距。   曹彧刚夹了一块牛肉入口,听她这么问,抬眼回问,“你几岁?”他并不知道她的年纪,也没打听过。   “……”眉梢微挑,继而自嘲,看来他比她看得开,居然从没考虑过这件事,“比你老。”不打算继续纠结这件事。   “……”低眼继续吃饭,他确实不在乎年纪这东西。   “以前,你不是讨厌我?”她记得初见时,他对她的态度,与其说是不屑,不如说根本没正眼瞧过。   “不只以前。”一直到现在,他都觉得她是个祸乱后宫的妖女。   “……”蹙起眉头,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这么说,你现在把我放在身边是在为齐国的苍生除害?”   摇头,他只是把她看成私欲——一种不想控制的私欲,“咱们俩很适合,你不觉得?”一个祸乱后宫,一个即将成为叛逆,最难得的是两人之间的牵扯,似乎怎么扯都扯不开——她是这世上第一个让他忍不住想亲近的女人。   一本《奇人异志》从坐榻上飞抵饭桌,被曹彧接个正着——野猫生气了!“以为你喜欢听实话。”   她没理他,是真有点动容了——因为他的“实话”。   “走又走不远。”曹彧起身将她勾到身前,阻止了她起身出去的打算,并一手握住她挣扎的小拳头——这女人越来越有女人的样子了,“等明天有力气了再试吧?”攥紧她的手腕,将什么东西套到了她的左手拇指上。   挣扎间,她没功夫看手上戴了什么,只想找方法让他松手——她其实是个小心眼的人,尤其真心诚意后,得到的却是这样的结果。   所幸,芙蕖的敲门声救了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     ☆、二十七 扳指 (下)      芙蕖在门外禀报——军中有人来。   来的正是刚进秦川的董牧——   董牧年不过而立,原是豫州猎场的守将,因青华一役与曹彧结识,并成为其亲信——青华是曹彧的发迹之所,在曹彧离开青华的这段时间,一直是董牧在打理青华军,这次之所以调他过来,因为曹彧想将秦川军打造成另一支青华军。   “还没吃吧?”曹彧松开身边女人的手腕,示意董牧进屋。   董牧没敢迈腿——他来得好像不是时候,人家小夫妻好像正温存,“属下明天再——”被曹彧打断。   “进来吧,明天你还有事,没工夫上山。”曹彧摆手。   樱或收回自己的手腕,轻轻揉一下,并看了看他套在她拇指上的东西——一枚刻着异兽的银色指环,不像是银质,挺稀奇的材质。   董牧迟疑着跨进门槛,并在离他们两人最远的一张椅子上坐下。   按照常理,此时屋中的女眷应该退避,至少也不该冠冕堂皇地坐在厅里听他们谈话——樱或却偏偏不回内室,而是拾了桌上的《奇人异志》坐到一边。   “芙蕖,再拿双筷子来。”曹彧对门外的芙蕖道。   董牧有点拘谨,摆手示意他不饿,可耐不住曹彧皱眉,他一皱眉,董牧只得坐上前去。   “秦川不比青华,能由着你捏圆揉扁,这次你恐怕要吃些苦头了。”将芙蕖拿来的筷子递给董牧。   “属下明白。”董牧双手接过筷子。   “秦川军废制多年,营里关系复杂,除了骁骑营是曹家的子弟军,其余……”拳头微微蹭一下下巴,“你见了就会明白——除了曹姓、李姓之外,黑、胡两姓也是军中大姓。”这次他让他来就是为了对这四个姓氏的军官进行大清洗,“前几天去了一趟平成外的冶炼作坊——见匠人在炼一种刚金——”手指捻起左手拇指上的指环——与樱或指间的那枚相同样式,“很是稀罕,便让他们铸了一把枪头——”将指环戴回拇指,“一会儿让胡子送到你那儿。”   “……将军。”那么贵重的东西,他受之有愧。   曹彧微微摇一下手,示意他不必觉得受宠若惊,“我想拿那把枪头跟你换另一支骁骑。”他给他枪头的意思很明显——希望他能把散漫的秦川军变成另一支“枪头”,因为他打算在赵国的喉头插一把利刃——   “属下一定尽全力。”董牧保证。   “不是全力,是必须做到,腊月我便要将他们带到平成。”语气平缓而放松。   “……”腊月……董牧瞠目……五个月变出一支铁骑!这会不会太天方夜谭?   曹彧勾唇,“我几时跟你开过玩笑?让你来做,必然是相信你一定能做到。”秦川军缺的是纪律,骁勇和战力他在平成一役已经试探过,否则也不会把他董牧调过来。   “……将军既相信属下,属下一定做到——腊月交令箭,逾时军法问责。”在正事上,将军的确不曾说过大话,既然他说得出口,必然是对秦川军有把握。   “行了,坐下吃饭吧。”   “属下还是下山到营中看看吧。”这么严峻的形式,他哪里还吃得下饭,总归是要翻翻花名册,了解一下秦川军的概况,只有五个月——一天都不能耽误,何况将军也才刚回来,总归是要给他留点私人时间。   “去吧。”看他这副拘谨的样子,留下来估计也吃不进去。   董牧一走,屋里又只剩下他们俩——   曹彧转脸看向正在翻书的人,刚才的气生到一半被董牧打断,不知道现在有没有消气——走过去,坐到她身旁的椅子上,“玩笑话,当真了?”握住她的左手,拇指上那枚扳指在指间晶晶闪着光亮,“做匠人不易,刀刻钳磨,一丝都不能出差。”这对扳指是他亲手做得。   “用来杀人的东西,你却做成这个套在手上,不怕伤了锐气?”觑一眼他手上的扳指,心里清楚与她手上的是一对,而且是用给董牧做枪头的下角料制成的。   “咱们俩都要被挫挫锐气。”否则这么继续相处下去,非被对方伤到不可。   “我伤的还不够?”她已经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后亲信变成了以色事人的平凡妇人,还要怎么挫锐气?   “不够。”他想要的不只是这些。   “贪得无厌。”   笑,连带那双眼中的幽火也跟着渐浓,“如果不是贪得无厌,你现在还坐在未央宫里。”他们连见一次面都要费上好大力气,哪里能像现在这样。   她也笑了,不过是哼笑,“万事万物,相生相克,想不到我会栽在你手里。”十多年的苦心经营,被他三两下就破坏殆尽,竟沦为需要男人疼宠的可怜妇人——真不知他日年老色衰时,她又会沦落到何种境地——她这身份始终是让人退避三舍的,不管男人有多喜欢,只要他是齐国人,最终她都会变成累赘——何况权势会带来何种结果,她也不是没见识过,再强悍的人最后都要屈从,他如今只在山脚下,顶峰之上的萧寒,只有上去的人才能明白,她虽没有上去过,但也曾在半山张望过,已经是冰寒异常了,“万一哪天你走到必须丢弃我的那一步,记住——”抚摸着他拇指上的扳指,“别回头。”只有两个人都失去了希望,才能重生,“你心里应该比谁都清楚,你走的路,带不上我。”她在他的宏图伟略里,没有位置,“你在偷老天的时间,知道吗?”   “……”他当然知道,只是不想承认。   “……”叹息,看一眼窗外的夜色,“天色以晚,你还有事么?”如果他不需要再纾解欲/望,她这个做妻妾的便要进去休息了。   “不过二更天,这么早就休息?”   “齐女戒上说:夫远行,妻妾不掌灯。”天一黑可就不能出门了。   “背的到挺熟,走吧,陪我出去走走。”欲拉她起身。   “……”她连跟他生气都没力气坚持,哪来的精神陪他出去!   “走吧!”到底还是年轻,劲头一上来,便不管不顾,抱了人便出门——   芙蕖拿着斗篷追出老远,终是脚程不够快——这将军!在外面稳重到能把七老八十的王侯给震住,回到屋里,却又时常像个任性的顽童……这么晚了,还穿着一身中衣,是打算到哪儿去!   %%%%%%   他带她去的地方是他幼时常去的一处秘所,就在老宅后院的山窝里——   “做七露丸的水是不是还没凑齐?”问她。   她的七露丸已经用尽多日,配了一两个月都没找齐材料——这事还是芙蕖通过胡子透露给他的。   “这里有千年不干泉?”之前在王城,熬七露丸的水都是取自甘泉宫的御泉水——   “应该算是。”虽未必真有千年,但绝对不逊于甘泉宫的御泉,只不过一直被封在了曹家的禁区,一般人进不去而已,“这里是老宅的禁地——”告诉她的意思同时也是警示她——当着众人的面,绝对不要冒这个险,连他的父亲都不敢轻易进去。   “吱——”他的话尚未收尾,后院的石门却已缓缓开起——像是故意与他作对。   曹彧蹙眉——   樱或也微微一愣——   曹参、曹景父子在都城,曹重还在南郡,曹彧就站在这儿,谁有胆子敢进曹家的禁地?   曹彧将樱或拉进山岩下的阴影中——   石门打开三尺宽的缝隙,只见两个人影从夜色中显身。   “不要命了!不是告诉你仲达这两天回来,还敢过来——万一撞上了,秦川还想不想待下去了!”说话人的声音很低,略显苍老,樱或对秦川的各色人物了解并不多,不过对这个声音她倒并不陌生——黑吴迪。   “乳臭未干的臭小子,打了几场仗,真以为自己是人物了,来秦川横。”另一个声音中气颇足,像是个中年人——樱或并不熟悉。   ——曹彧心里却很清楚。   “你别不信邪,我看这一两个月,这小子频频南北调人,还开始重用那些远房的年轻一辈,八成是想把秦川搞成他自己的地盘。”黑吴迪。   “想得倒美,骁骑营他调派的动,其他营他能调动谁?平成打成那样,若非我们给他面子,最后帮了他一手,他小子现在早不知死在了哪座山沟里,还有机会回来抱他那个宫里淘来的小妖妇?!”中年人。   “他们曹家总归还是秦川的旧主,面子上多少让着点。”黑吴迪。   “李又章改姓曹,带着全家到都城享福时,秦川就跟他们没多大关系了,若非他们手上有兵权,就是他们那些嫡亲的族亲也不会听他们的。曹参这个没血性的,比他爹更是不如,进了都城,真就死心塌地当他的秦侯去了,统共回来过几次?他们曹家早就不管这秦川的事了,如今在都城失势了,跑回来装象,哪有那么便宜的事!黑爷爷,您看着吧,曹仲达再继续折腾下去,这秦川没两天就得改姓,到时他们曹家连这栋宅子都别想保住!”中年人。   “能撑一日是一日,撕破了脸对谁都不好。”黑吴迪。   “您就是太心软,秦川才至今在别人手里。”中年人。   “曹家毕竟是后汉遗脉。”黑吴迪。   哼笑,“后汉遗脉?若非这秦川地势护着,哪里还能找的见渣子,他们现今又是背宗忘祖,把姓都改了,我看是完了,秦川不如早点易主,也省得群雄逐鹿时被亡族灭种——”声音渐渐远去,变得有些混沌难辨……   这厢的暗影里——   两人久久没有动静——   樱或抬眼看他,夜色清淡,只能看见他眼睛里反射出来的光亮……他要走的路看来还有不少荆棘蛮荒。   以为经过刚才的事,他会失了带她散步的兴致,没想到他居然还会开启石门——   石门背后是一条长长的隧道,因为黑暗,看不清到底有多大,不过听传声,应该不小。   穿过隧道便是山窝,即千叶峰的峰顶凹陷处——足足三个老宅的面积——这里曾是曹家囤积财富的地方,当年宗祖曹又章举家搬至都城时,这里的财物也一并被带走——曹彧可以理解祖父的用心,他是想借着齐国的兵力让曹家——应该说是李家重返荣耀,不过可惜,天不庇佑,最后不但失了兵权,连这秦川也几乎葬送——所以说美梦不是轻易就做得成的,靠投机取巧,永远是得不偿失。   对于刚才两人的对话,曹彧并不觉懊恼——曹家的确已经成了这个样子——平成一役他看得很清楚,除了本家的骁骑营,另外的秦川军早已不听指挥,所以他才会狠下心从青华调来董牧等人——他要定了秦川军,不管付出多少代价。   樱或抄一把脚下的泉水,温暖宜人——想不到这千叶峰居然还有泉水。抬头望一眼不远处的背影——经过今晚,他怕是要在秦川多留几天了,对手成了黑吴迪这种级别,恐怕也只能他亲自处置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二十八 霜冻      过了秋分,千叶峰便已开始入冬,今年的冬天似乎来得又特别早——早的让人措手不及。   去年的冬袍在逃难途中损失殆尽,剩下的也多半都已破损,所以今年都要重新做过。   芙蕖在女红局待过,针线活做得好并不让人惊讶,让人惊讶的是樱或居然也会这些女人做的事——虽然不及芙蕖做得工整,但她能拿针线就已经让人合不上嘴了。   “不做事,老看我做什么?”樱或抬头看一眼呆笑的芙蕖。   芙蕖傻笑两声,“大人头一次做这种事,奴婢觉着新鲜。”   “只要是人能做得事,就有办法学,学不会只有一个原因——不认真。”揪下线头,再穿上一根银丝线。   “……”芙蕖傻笑着点头,“这是笸箩庄让人送来的狐皮,虽不及宫中的精贵,不过做件坎肩到是能行。”把一张红狐皮展到樱或面前。   “不是不让你收他们的东西?”樱或继续穿针引线。   “奴婢已经推得够多了,再说这几块狐皮也没那么值钱,送来送去的,也浪费工夫,秋庄主说您多次给他们指引,已经很过意不去。”   “……”知道过意不去,还每次都让人来“请教”她,这群人也够烦的,偏偏她又狠不下心——真是怪了,以前在宫里赐死那么多人,她都没生出恻隐,偏偏对这些人没有办法。   芙蕖清楚她的苦恼,遂道:“俗话说得好,山不亲水亲,人不亲土亲,他们到底是大人您的同族,谁都有思乡情切的时候。”   “……”她最不愿记起来的就是笸箩的事,却也是她最不能忘记的,这也算思乡情切?没有故乡的思乡,该可悲还是可叹?   哐当——   这边两人正围着火炉愁绪万千,门突然被人猛力推开——   “表小姐这是被狗撵了?”芙蕖早已学会了秦川的俏皮话,尤其对这个不打不相识的惠颖,见到她,她的嘴皮子功夫自动变利害。   “没工夫跟你吵嘴——”一把把芙蕖拨开,对樱或道:“二哥遭了暗箭,胡子说你这儿有什么丸药能驱毒保命。”   樱或放下手中的针线,示意芙蕖去拿七露丸——   见芙蕖从柜子里取出锦盒,也不等她打开,惠颖直接上去劫了盒子就走——   望着惠颖的背影,芙蕖喃喃道:“这里不是秦川嘛,怎么将军在自己家还能遭暗箭!”   可见他是把“自己家人”给逼急了——从他回来的那一晚开始,樱或就知道非出事不可,果不其然出事了——他受伤事小,传出去影响军心那可就事大了,真不知道他要怎么稳定内外的军心,“去煮点汤吧。”吩咐一声芙蕖——这曹宅里的食物粗糙,不利于伤病复原。   “好。”芙蕖答应着,转身出去。   樱或坐回原位,继续做她的针线——嘶——一不小心针尖刺进了指肚,血顺着丝线一直滑到她的手心……   %%%%%%%   他的伤似乎并不重——包扎之后,还留在平顶大营看了一下午的训练,直到晚间才回到山上的老宅。   “把门关上。”一进门,他便让她关门。   樱或随手将厅堂的门合上,转头时,他已单手撑在内室的门框上,像是绷不住了——   “急功近利。”她幽幽道,若非把那些“家里人”逼急了,也不至于下狠手要他的命。   “……”他什么也没回,只是笑笑,手撑着她的肩,坐到床上。   “命都快没了,事成了又有什么用?”她最不解的就是他可以这么罔顾自己的性命。   躺倒在床上,重重呼出一口气,“要不了命。”   “……”轻轻拉开他衣襟的一角,里面的绷带已经被血色氤氲,“射暗箭的人找到了么?”每次都是离心脉这么近,“只给你半死,该杀。”   床上的人勾唇,“全死了,你怎么办?”   “……”静默,缓缓伸过手——解开他的衣襟,用剪刀一点点将绷带剪开,“明天还要继续?”今天撑过去了,明天难道还能撑得住?   “继续。”闭上眼。   拿过桌上的伤药,小心撒在他胸前的伤口上——上次受伤回来也是让她做的这些,都快熟练了。   上完了药,伸手拭去他额头的虚汗,抬头看一眼床头的时漏——三更了,“芙蕖熬了汤,要喝吗?”想明天正常出门,至少要补些元气。   “等会儿吧。”仍旧闭着双眼,“坐一会儿。”她身上的气息闻着舒服,似乎能缓解身上的不适。   樱或刚把剪刀摆回箩筐里,却听见哐哐的砸门声——   床上的人倏得睁开眼——   樱或看他一眼,遂转头对门外道:“谁?”   “夫人,是我,胡子!”门外的人答。   听见是胡子,樱或这才起身去开门。   “将军,东营兵变了!”开门后,胡子一个箭步冲进内室。   床上的人缓缓坐起身,隔了好久才道:“给董牧放消息——”   听他这么说,胡子有点动容——他很清楚给董牧放消息意味着什么——那是要对东营的人杀无赦,“……是。”秦川毕竟是他的家,东营里也有他的亲属,没人忍心对自己的家人动手,可是这些人却非逼着他们动手不可。   胡子懊恼的转身出去——   屋里也变得异常安静——直到芙蕖披着外袍进来——   “大人……”樱或抬手示意她什么都不要问,并附到她的耳侧低语一句。   只见芙蕖点头后跨出门,就在曹彧下床穿靴子时,她拿了一只银盒进到内室。   在樱或打开银盒时,他正好经过她身边,她一把拽住他的衣袖——一粒红色的丸药塞进他的口中,“既然决定要做了,应该睁眼看着结局才是。”他的伤不允许他出去杀人,尤其还是自己的家人……   他没有拒绝她的好意——吞下了那粒药丸。   %%%%%%%   整整一夜,山下的喊杀声整整在山间盘旋了一夜——听着都让人心惊肉跳。   大概是幼年时烙下的毛病,樱或最是受不了这种声音——一切不该记起来的场景犹如魅影般,在眼前频繁出现,绞得人心肺剧痛,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所以她在南山台上站了整整一夜——陪她一起的,除了芙蕖,还有惠颖。   惠颖年纪尚小,第一次经历这种战乱,尤其还是在自己家里,嘤嘤哭个不停——   黎明前,天地间最黑暗的时候,他们终于回来了——   胡子实在耐不住这种与亲人相残的煎熬,跪倒在了山阶上——他竟亲手杀了他的叔叔。   芙蕖蹲到胡子身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清楚该怎么劝慰,只能蹲在那儿看着他——   “二哥,怎么样了?”惠颖最是不懂人情世故,所以只有她开口。   曹彧从她身旁经过,没有理会她的询问。   樱或轻轻推一指惠颖,示意她不要再说任何话——   回东院的只有他们两人,一前一后——她只是远远跟着。   推开屋门后,她本想擦亮火折,却因他的轻咳而停止——   她这辈子都没用过这么大的力气,只为了不让他倒地,“曹彧……”因为手摸到了他唇上粘腻的血渍,忍不住出声叫他——   他没有回答任何话。   咕咚——最终,她还是没撑住,两人一起跪倒在地——   她费尽力气才把他拖进内室,擦亮火折时,早已满头大汗——地上的人却已晕厥多时,浑身都是血……   回头看一眼门外,没人跟来——只有她自己……   转身从箩筐里抽出剪刀,动手剪他身上的软甲——软甲是用铜丝缠绕,所以即便她把手剪破,依然没能剪动。   费了老天劲,终于把他胸前的软甲拆开,之前的伤口虽然有出血,但好在新添的伤都不在心口——还好,死不了——樱或喘着粗气勾唇。   “大人?!”芙蕖一进门就见樱或跪在地上,对着昏厥的曹彧发笑,有些被吓到。   “去烧些开水来——”扔开手上的软甲碎片,吩咐芙蕖。   “……是。”芙蕖虽有些迟疑,还是听话去烧开水——   等她把开水提进来时,樱或已将曹彧的绷带重新换过——   两人本打算合力将地上的人抬到床上,耐不住曹彧身长腿长,还穿了一身软甲,根本拖不动,好在胡子来得及时,这才把人放到床上。   “夫人,董牧他们在大门外等候传见。”胡子对樱或道。   “让他们先等等。”至少要等他清醒,谁都没办法帮他发令。   “是。”胡子转身要走,却被樱或拦住。   “眼泪擦净了再出去。”大门外的都是功臣,不能让他们看见眼泪——昨夜死的毕竟是秦川子弟,而外面站的恐怕多半是青华带来的亲信,不能让这些人心存芥蒂,“芙蕖,带他去洗个脸。”   芙蕖点头应声。   只等他们俩一出去,樱或随手关了内室的门,看一眼床上的人——转身从衣柜里拿过几件干净的贴身衣衫——忙了大半天,身上一层汗。   待她换好衣衫,从屏风后出来时,天光已然大亮——床上的人也已清醒——正一瞬不瞬地看望着她——眼神里还残存着一些戾气与懊恼——他们初次相识时,他还是个略带冲动的年轻人,不过几年时间,已经蜕变成她无法猜透的人,每场仗打下来,他多多少少都会有些变化,就像一株山松,一年又一年的霜冻打下来,树身早已破旧不堪,内里却越发苍劲……   “醒了?”随手把换下来的衣服丢到软凳上,“董牧他们在大门外——”放不放进来,由他说了算——这些人是功臣,同时也是杀他“族人”的仇人,该如何对待,是他需要思考的事。   “叫他们来这儿。”他道。   来这儿……能进来他的寝院,拿可就意味着这些人将成为他曹彧未来的左膀右臂——   看来秦川这次是真得要易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二十九 雪夜      这大概是秦川下得最早的一场雪,纷纷扬扬,像是要掩盖些什么……   曹彧斩杀东营一事自传出秦川之日起,便被演化成数个版本,或褒或贬,端看口传者的心向与目的,有说他为权势斩父弑兄,有说他为里通外国而杀尽异己,还有说他为争女人才导致秦川内斗,更有说他因害怕赵军报复而将平成的功臣杀尽,每个版本都不一样,每个版本都活灵活现,仿若亲眼目睹,令人不胜唏嘘——是以世间英雄、奸雄也不过尔尔,大街小巷的谈资而已。   立冬之后,陈、楚两国先后派使节持旌拜会齐王,并都顺路“路过”了秦川——   到小寒时,都城也终于传来了王上的旨意——曹彧在平成一役抗赵有功,赐封平成侯,封地为秦川以东千户。   “看来太后是受了陈、楚两国使节的施压,这才给了你一个平成侯,秦川以东——山岭连绵,穷山恶水,何来的千户可封?”蔡长文把诏书放到一边,笑道:“不过还是要恭喜老弟,你这平成侯来之不易啊。”   “属下倒觉得这是都城在向将军妥协——”董牧插言道:“平成一役,都城的朝官多半都是上奏要求重罚将军,太后虽压着一直未予受理,但来往的粮草军备,也未曾给过半粒,可见是想拖垮咱们,如今秦川重整,平成的赵军又始终未曾进犯,各国都看在眼里,清楚将军是对付赵军最好的连横招牌,这才持旌拜会,从陈、楚两国使节私下来见将军时的言谈,可见他们确实有意连横一致抗赵,太后不过做个顺水人情,遂了陈、楚两国的意,也算安抚了将军——要知道现在孙、詹两家尚在内讧,不宜再讨伐外臣。”   “嗯,牧之最后这句倒是说到了点上——太后现在被孙、詹两家扯在漩涡里,□□乏术,正是老弟你建功立业的时候。”蔡长文拂须笑道。   曹彧坐在条案后,只听不评——或者该说,他还在思考中……   “将军,打算下一步怎么走?”经过平成和秦川两战,董牧俨然已成了曹彧的左右手,如今曹彧身受侯爵,他也是与有荣焉,当然是想着下一步该如何建功立业。   蔡长文也看向曹彧——他也在猜他下一步的打算。   “……先等等吧。”曹彧吐出的却是这几个字。   等等?等什么?   “牧之,这几天大雪封山,你把骁骑营和东、西两营都拉进白匡岭,先野训几个月。”   “……”董牧一时没反应过来,秦川军对阵的是赵军的骁骑,又不是北方的山地军,白匡岭是秦川一代有名的死人岭,山势险峻,连野兽都不敢出没,拉到那儿做什么?   “怎么?”见董牧没答话,曹彧转头看他。   “是,属下马上就去准备。”董牧赶紧领命。   “长文兄今天刚到,已经摆下酒宴替他接风,吃完再下山吧。”曹彧。   恰好此时胡子进来禀报——黑家有人来为黑吴迪求情。   曹彧让董牧携蔡长文先到偏院用茶,自己则随胡子到小厅去见黑家人……   “先生,你说将军让我把秦川军拉到白匡岭野训,这是对着谁去的?”一拐进偏院,董牧便开口询问蔡长文。   蔡长文顿一下,随即笑道:“别问,只管做。”一开始他也没想明白,刚才出书房门时,看到门旁挂了一张羊皮旧图,便什么都明白了,“牧之,好好干,你的大好前途还在后面。”在青华军中,能称得上曹彧亲信的不只董牧一个,能力在董牧之上的也不只他一个,为什么曹彧偏偏让他来训秦川军?原因只有一个——他打过山地仗,“仲达的心思怕是早已经排到明年之后了。”他是在为六国连横提前做准备——放眼四野,哪里能打山地仗,不过青华、北岭,外加赵国境内的燕岭重镇——得燕岭者,可控南国。看来他是想在连横抗赵时,能分到这块肥肉啊……这小子——越长越大,眼光也越来越远,有意思,很有意思!   %%%%%%   大雪依旧在下——   一早便听说蔡长文到了秦川,以为他不会再回东院吃午饭,也就没让芙蕖忙活,只熬了一些红枣粥,谁知粥还没煮好,他居然回来了——   “奉贤君还没到?”见他进门,放下手中的茶碗,歪头问道。   “到了,回来换身衣服。”一大早山上山下来回一趟,衣袍早被落雪浸湿——一会儿不光要跟蔡长文他们几个吃饭,还有王城的信使要见,不好穿得太落魄。   樱或起身,从衣柜里寻他的衣袍。   “是什么?”把衣服给他时,他随手递过来一卷锦卷,打开——竟是王上的诏书——赐封他为平成侯——他把这东西给她看是什么意思?告诉她再也回不去了?“你就算不是平成侯,我也回不去了。”   “……”这女人总会把事情想到最极端的一边,“侯爵加身,今后想除衔容易,王上的一句话而已,想除名却难,做骁骑校尉不听调令,可以是将在外军令不受,做了这平成侯,一但忤逆君意,便是株连九族的逆贼——”他是想告诉她,这个逆贼他恐怕是做定了,让她有个心理准备,毕竟她的身份不同,将来估计会有不少人要拿此作为攻击他们的借口。   “……你到底……打算做什么?”难不成他真打算叛逆齐国? “……”他微微扬眉,他要做的当然是他想做、该做的。   把锦卷放回他的手上,叹口气,“做你想做的,没必要为任何人改变。”且不说他们是有实无名的夫妻,就是真正的夫妻又能怎样?他就是他,拦不住也劝不得,眼下她能做的就是适应,适应躲在他身后,适应这种当“女人”的日子,她能活到现在,不就是一直在适应么?适应国破家亡、适应当阶下囚、适应为奴为婢、适应祸乱后宫,现在则是适应做他的女人,“要先吃点东西么?”见芙蕖端来红枣粥,她问他一声。   ——自从斩杀东营后,他周身散着萧杀之气,也许不想把情绪传染给她,近来他很少上山,一直住在山下的军营里——军营里早训之后才有饭,他这么早上来,估计饭还没吃,这么空着肚子去喝酒,恐怕又是酩酊。   看一眼桌上的红枣粥,他到也没有反对她的意见。   于是,她的午饭就这么进了他的肚子……   %%%%%%   酒席从中午一直喝到二更天——   连一向斯文儒雅的蔡长文都醉得扯着嗓子怪叫,更别说他们这些行伍之人,董牧几个干脆倒在桌子底下呼呼大睡,拖都拖不走。   而他则是被家丁架了回来——身上、头上都是落雪——   一跨进内室,他便把樱或搂在怀中,语带威胁利诱道:“你逃不掉。”   逃?她现在连这千叶峰都下不去,还能逃到哪里?“芙蕖,去把醒酒汤端来。”看来是喝醉了说胡话。   芙蕖看一眼内室——这情形似乎不宜让外人在场,于是赶紧放下门帘,挡住了家丁们的视线,并吩咐他们退下——   “曹彧——”内室传来一声轻浅的威胁——   樱或最不喜欢闻到酒气,今晚怕是要遭罪了。   芙蕖关上厅门,暗暗咬唇偷笑——自从东营兵变,他们俩就没工夫待在一起,难得今天有这机会。   咯吱——咯吱——   踩着积雪,芙蕖一路往小厨房行来——进门就见胡子正把炉子上煨的醒酒汤倒在碗里,“要给谁喝?”问他。   “将军喝多了。”当然是给将军送去。   “傻瓜!”内室的灯都灭了,将军现在哪有功夫喝他的醒酒汤——拿过醒酒汤倒回锅里,并顺手从笼屉里取出几块刚蒸好的桂花糕递给他,“快拿着,烫死了。”   胡子接过热腾腾的桂花糕放进嘴里咬一口——   看着他大口嚼桂花糕,芙蕖低头给炉子添炭,状似无意道:“现在开始理人了?”自从东营兵变之后,他跟将军一样,都是眉头深锁,像是别人欠了他多少银子一样,连带也不爱搭理她,难得今天能过来小厨房吃她做得东西。   “?”胡子瞅一眼她的侧脸,“……嗯。”算不上好了,只能说情绪没有那么低落了。   “不是说你们要去平成?”前几天听说他们要带着秦川军赶往平成,害她熬了好几夜,赶了两件棉袍,想说临走时送给他,结果到现在都没消息。   “估计去不成了。”年前将军要把秦川军拉去白匡岭野训,一时半会儿走不了,“平成那边暂时没有战况。”   “能在秦川过年么?”   “……说不准。”各国都在调兵布防,很难说年前不会动手。   “将军现在封了平成侯,你们也会跟着进官位吧?”芙蕖。   “将军封的是爵位,与军中官衔没有关系。”女人就是女人,连爵位和军衔都搞不清楚。   “那……你们什么也没有?”   “没有。”吃完手里的,还觉着饿,伸手往笼屉里翻找——   “……”满以为他能进官衔呢——他现在只是个武卫中郎将,还是个杂号的中郎将,连正规都算不上,就算是只晋为正规的中郎将也行,那么一来,他的婚事起码不必由父母说了算,至少上司的话是管用的……   “怎么了?”胡子不太明白她在生什么气,嘴巴突然嘟得老高。   “没怎么。”就是觉着生气,“过了年我都十八了……”她在为自己着急呢,到了十八还嫁不出去,恐怕以后更没希望了——她爹送她进宫就是希望能找个好婆家,就算王上看不上眼,至少还有文武百官——齐国历来喜欢把宫女赐给官员为眷,这也是家人对她的期望,现在既已离开宫闱,自然是没机会当官夫人了,好不容易看上一个,结果还是不能嫁出去。   “……”说到年纪,胡子想起一件事——祖母前些日子问他,关于夫人的生辰——祖母养育过将军,对将军的事格外关心,“夫人多大了?”他记得夫人应该比将军大不少。   “关你什么事!”不在乎她的年纪,到在意别人媳妇的!   “将军幼时在秦川是由我祖母看顾的,他年纪不小了,还没有子嗣,老人家想帮他们合一下八字——”   “我怎么可能知道大人的八字,不过……上王驾崩时,她顶多就□□岁……应该比将军大不了多少。”芙蕖掰开手指算一算,“两三岁足了。”   “……”胡子有点惊讶,没想到将军和夫人只差这么一点,他还以为夫人跟太后差不多年纪。   “大人哪里显老?”看他那副惊讶的样儿,明显是想多了,“你们将军又不傻,会动一个老太婆吗?”   “……我不是说她长得老。”而是心智太老练——不知为什么,他从一开始就把夫人当成狐妖之类的人物——毕竟长得太漂亮,心肠又硬,而且泰山崩而不变色的女人,的确让人看不出年纪。   “……我看把希望寄在你身上也是枉费。”这家伙根本就把大人和她看成是祸国殃民的祸水,托付终身恐怕是无望了,“……那个董牧有没有家室?”论相貌、官衔,董牧都比他强。   “……”这丫头知不知道“忠贞”二字怎么写?“有!”   叹息……找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还真是不容易…… 作者有话要说:     ☆、三十 荧惑守心(上)      说是要留在秦川过新年,等她煮满了一桌子菜,人却已经北上,连句话也不留……   单手撑下巴,望着面前的一桌菜,默不作声——   “夫人,胡管事求见——”门外的小厮再次出声禀报。   芙蕖偷瞄一眼桌旁的樱或——这还是大人头一次下厨,将军不但不给面子,连句话都没留就走了,估计正生气呢,哪里会管谁来求见?   “你去告诉胡管事,就说夫人不管老宅的事。”大人说过,这秦川的事,无论家里家外,都是曹家的正事,她不会插手,一来防悠悠之口,二来自己的出身背景摆在这儿,插手即是添乱,三来她虽成了曹彧的女人,却并不意味着就要背叛旧主——太后对她有恩在先。   “可胡管事非要见夫人,他说黑管事在牢中病重,若不及时就医,恐怕有性命之危——”小厮也是无奈。   芙蕖看一眼仍然无动于衷的樱或,“大人……”她虽无知,但多少也从胡子那儿听说了一些秦川的事,黑吴迪虽然偷占曹家私产、参与东营兵变有罪,可毕竟也为曹家出了不少力——将军不杀他也是顾念着他这份功劳,何况将军幼年在秦川长大,黑吴迪对他也算的上有养育之恩,万一真死在牢里,这名声传出去可不好听。   樱或捻起筷子,挑一根青菜送到口中,慢慢嚼两下,“去告诉胡管事,既是住在后院的人,自然没办法管前院的事,这些事本该当家作主的人管,‘他’临走前留下什么话,就照他的话去做。”许久不下厨,菜的味道确实不如从前,看来不管是什么技艺,都耐不住长久不练呐。   “是。”小厮如获至宝地领命退下。   这厢,樱或似乎并没什么食欲,吃了一口青菜便起身出去——   屋外,夜黑星稀,冷风萧索,站在门口仰望夜空,荧惑正从东方升起——每次看到这颗星,她都会从脚底发寒——笸箩灭国、齐王驾崩,每一次的劫数似乎都能跟这颗星辰扯上关系——她并不相信命运,所以一次又一次地放低底线,就是不愿让一颗远在天边的星辰来决定她的归属。   可谁又能知道她到底要倔强到什么时候呢?   %%%%%   黑吴迪于正月底病死,死在自己家中——根据曹彧临走前的话——家里的事都交给胡进处理,所以胡进自作主张把黑吴迪送回了家里,毕竟是几十年的老伙伴,不管做了多大的错事,都不忍心看他死在大狱里。   曹彧奉齐王令,于正月初与陈、楚两军汇于河下,订立“伐赵保秦”的盟约——六国原本就是武秦的诸侯国,“伐赵保秦”的说法倒也冠冕堂皇——   正月底,长公主一派被扫平,曹重领军北上抵达平成,二月初,曹彧终于有空回秦川——令人不解的是——他年前带走的两千骁骑却不知所踪……   他回到秦川时,正赶上黑吴迪的殡葬——   黑家心中虽然有怨,但是自己有错在先,对曹彧的恨也只能存在心底,如今他前来奔丧,该有的礼遇一样也不能少——毕竟他是秦川的主人,想继续留在这儿,就不得不低头俯首。   殡葬结束,回到老宅,已是次日晚间——   曹彧挑开内室门帘时,樱或正坐在梳妆台前对着一只锦盒发呆。   他并没有过去打扰她,而是倚在门边望着她的侧脸——除夕之夜答应要陪她一起过,却因临时接到旨意而不得不北上,听胡子说她还亲自下厨煮了一桌菜——这让他有些过意不去。   他看着她,她看着锦盒……这样的静默维持了好久,直到她的视线从锦盒转到镜子上——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她低道:“我虽小气,也知道什么是正事,不至于为了那点小事发你的脾气,不用考虑怎么安抚我。”用下巴示意了一下桌上的锦盒,“太后让人送了这个过来。”   太后?曹彧的眉头微微打结,随即上前几步,看过一眼锦盒里的东西——一粒鹅蛋大小的夜明珠。   “这粒夜明珠是当年太后诞下王子时,先王的赏赐,她说过,不会送给任何人。”能让她如此割爱,可见她有多重视他——在别人眼中这也许是好事,但在樱或眼中却是需要担心的大事,因为她了解太后的为人——她有多忌惮,就会有多舍得,“你告诉我实话,长公主带走的那几位王子,真得死在了叛军之中?”外面是这么传的——曹重灭南郡,南郡的那三位王子死于乱军之中。   “……”他没有回答她。   没回答便意味着默认——看来他们曹家真得把那几位王子藏了起来,这显然是有争夺齐国王权的打算……缓缓站起身,她要出透透气。   %%%%%%   站在南山台,俯瞰着无边的夜色,轻风拂过,寒凉异常——正适合思考。   收到太后的礼物,让她如鲠在喉,被曹彧困在秦川这么久,太后一次都没有“警示”过她,一来太后忙于平衡孙、詹两家的势力,二来长公主未除,三来曹家羽翼未丰,所以太后不太在意她是否成了曹彧的女人,如今曹家居然敢藏匿三位王子——这显然是有叛逆的打算,太后能不惊心?恐怕接下来就是一波又一波的暗杀与遇刺——明面上不能做的,必然是要在背地里做足。   她不担心曹彧会弃她不顾,既然他能从燕岭救她回来,定然不会不管她的死活,她担心的是他太顺了,从夺回都城开始——他的路就走得太顺,虽然荆棘满布,但他的每一步都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这是不对的,没有人能永远都是好运,总有背运的时候,也许今天,也许明天,她不怕陪着年少轻狂的他赌运气,她怕的是赔上别人的性命——比如她腹中这个……很可笑,早上刚得知这个惊喜,傍晚,太后的礼物便到了——从未尝试过什么叫悲喜交加,这下终于明白了。   一股温暖的气息自后颈传来,很快——一双大手环过她的后腰,覆在她的小腹上,将她周身包裹的密不透风——看来他已经知道她怀孕的消息了,大概是从芙蕖那儿听说的,以至于呼吸都透着喜悦——与她的惆怅恰好行成两个极端——   缓缓抬起手,抚一指他的脸颊,“如果真到了需要我来保护‘他’的地步,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她早就告诉过他,她不是什么忠贞的人物,如果真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她会做出任何牺牲,以保护腹中这个小东西,即使是与他为敌——   “不会。”他不会让她们母子受到伤害。   勾唇,“你运气好,碰上了这么一个世道。”对男人来说,乱世可为,“我运气不好,碰上了这么一个世道。”对女人来说,乱世可怕,她不是不相信他,只是没那个自信——与他的国运、家运相比,他们俩的关系就像露水,日头一照,便消失无影——他对她,她对他,都不是生命中必须的东西,仅仅只是一对相互吸引的男女——而已。   “不要胡思乱想。”他能感觉到她内心深处的不安——只有在真正害怕的时候,她才会不自觉得靠向他。   “我也不愿意胡思乱想。”可她就是这么一个运气不好的人,国破家亡、冷宫寡居,老天好像非要置她于死地不可,“曹彧?”脸微微侧向靠他脸颊的一侧。   “嗯?”他仍处在将做父亲的喜悦里,一时间挣脱不出这个氛围。   “……”她不知道该怎么驱除内心的不安,他的保证?一直以来她都不相信别人的保证,因为知道“保证”这两个字是会随时间而改变,所以——还是算了吧,“‘他’该姓什么?”他们俩并不是夫妻,所以她需要先弄清楚孩子能不能拥有父亲的姓氏。   “……”曹彧笑得无声,清楚她这么问只是在掩饰内心的不安,但不戳破,“李,我们的孩子姓李。”他不欣赏祖父归齐改姓的行为,终有一天他会改回来,“有多大了?”他想知道孩子几个月了。   “一个多月。”最近胃口不好,一直以为是生病,结果却是这样,听大夫诊断时,她也惊到了,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有当人家娘亲的机会。   “过几天我让周律回来。”   “他回不回来,都是唯你是从,又何必为难他?”周律被他收服不是一天两天了,如今再回来见她这个旧主,让那家伙的颜面放哪儿去?   “他在这儿,家里更安全一点。”周律在豫州帮他训练了一批暗影杀手,虽然身手都不错,但经验尚且不足,太后那个女人擅于搞这些暗杀的行当,如今既盯上了他,必然会在秦川安插数不胜数的密探和杀手——这恐怕也是她如此不安的原因——看来他的确要做一番打算了,“外面太冷,你晚饭也没吃,回去?”   “……”提到吃饭她就头疼,味同嚼蜡是小事,吃了就吐才最痛苦——这两天听到“饭”字都会一身冷汗。   果不其然,回到东院,屋门还没来得及进,只闻到菜香,呕吐就开始了——与别人不同,她吐的时候不会让人在旁边看着,而是把自己关在耳房里,即使是始作俑者的曹彧也只能在门外等着。   “大人怕别人看了不舒服……”芙蕖替屋里人解释她的怪异行径。   “这样多久了?”曹彧。   “有一段时间了,开始以为是胃寒,大夫看了才知道是有喜。”芙蕖。   “大夫有没有说这样还要持续多久?”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她又没生过,怎么会知道要吐多久,“听大夫说,一般人一两个月就差不多了。”她怀疑大人能不能撑足两个月,“另外……”大人幼时生过一场重病,一直服药至今,因怕影响胎儿,也曾问过大夫,大夫当着大人的面只说七露丸的配方不会影响腹中的胎儿,但私下却又让她多注意大人的身体——这事大人也知道,而且不许她乱说,所以她不知道该不该跟将军说……   曹彧的思绪都被屋里的呕吐声捉去,根本没注意芙蕖的欲言又止——金戈铁马他有办法应付,妻子害喜却只能站在门外束手无策……他对她果然没有几分用处…… 作者有话要说:     ☆、三十一 荧惑守心 (中)      不知道是小家伙太会挑时间,还是他真的与六亲无缘,刚得知她有喜,第二天便接到平成战报——连一个时辰都不能多耽搁。   这次平成之争与上次不同,这次是三国联盟的第一仗,无论兵力还是战线,都是上次的数倍,三国之中齐军人数最少,对阵的却是赵军最精锐的骁骑——可想而知,如此残酷的局势下,身为首将的曹仲达不可能有时间考虑什么儿女私情。   “先生——”董牧跨出大帐,来到蔡长文身边,“已经连着两宿没合眼了,您还有伤在身,回去躺一会儿也好。”   蔡长文轻咳两下,问董牧道:“仲达那边可有消息了?”   “……”摇头。   叹口气,“这个仲达……”他都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陈、楚两军临阵退缩,只有他一人孤军深入,火中取栗啊——   “将军说,这是连横的头一仗,即便全军覆没,也不能退缩,否则将来再想找人合伙,恐怕难上加难,我本想代替将军,可是——”如此重要的战役,他委实没有这个能力。   “秦川那位夫人……可有什么消息?”听说近来秦川出了不少事。   “前段时间将军拨了一批豫州猎场的武士过去,暂时还能应付过来。”   “多派一些人过去吧,到底是仲达的骨血,万一有什么差池,于仲达、于曹家都是颜面上的大事。”那位夫人的身份才是大事,若非她身怀六甲,他还真打算向仲达进言——此女不可留,否则后患无穷,“最好能把这位夫人送走。”   “将军年少,那女子又生的狐媚,一时着迷也是人之常情。”估计过两年就能看开了,“眼下我最担心的是这天象。”从正月开始,荧惑逐渐逼近心宿,大有守心之势——这可是大凶之兆,民间早已流言四起,多半指向将军,意指他伐战无度,有背主侵权之相,“流言能杀人啊,万一动了军心——”他们这几年的努力可就真得付诸东流了。   蔡长文背过双手,他也在愁这件事,“树大招风,将军如今势盛,内外都想置他于死地,的确防不胜防,不过将军仅是在齐国之内,如今六国虽各自为政,名义上却仍是武秦的诸侯,荧惑守心,这‘心’指的应该是武秦的帝君,荧惑当然就是‘赵国’。”   董牧舒眉,“先生说的极是,这‘荧惑’就该是赵国。”如此一来,讨伐赵国便是顺应天道,将军便不是什么伐战无度。   于是——流言也就此多了一条——武秦帝心,望南赵守,其军祸主,其心可诛。   由此可见,流言不过尔尔,每个人都可以有,每个人也都可以被有,只要你身上有别人需要的、嫉妒的、畏惧的、愤慨的,你便是流言的主角,对与错,真与假,不过山尖浮云矣。   %%%%%%   丙寅年,曹彧的本命年,也是他主伐强赵的头一年,在陈、楚两军退缩避战的情势下,全军覆没的结果似乎也不会太让人觉得意外。谁年轻时没犯过错?他的错只不过大了那么一点,死了三千人,丢了一座方圆数里的小山包,损了半条命,失了几名亲信的将官而已,与那些常年龟缩在国境线内,遇到战火便送女人、送地、送钱去和谈的人相比,至少——他反抗了。   曹重眉头微索,狠狠一个用力,将手臂上的箭矢拔下,扔到一边,随即长腿一撇,跨下马背,“人呢?”问一声替他拽住马缰的胡子。   胡子示意一下山坡的方向——   曹重有些踉跄地爬上山坡,迎着朝阳,可见小叔正站在土坡上,脸朝东南方向,迟疑了半天,他终于抬腿走上前——   小叔站的位置恰到好处,正好可以俯尽山凹里的残局——残局里躺着的是他们叔侄俩这几年的家底——精心栽培、同时也是与他们并肩作战的将士……人一辈子能有多少真诚?他们的真诚都给了这群人,如今他们却躺在这儿……父亲说得对,别人的失败,败的是钱、是家,顶多还有祖宗的颜面,而他们败的是命,真真实实的性命。他曹重出生至今也没败得这么彻底过,输的不是钱、不是妻儿、不是祖宗的颜面,输的是好兄弟们的性命,在确定自己还活着的那一刻,他反倒宁愿自己再也醒不过来,至少——这还有脸去面对这群兄弟——   抹一把脸,擦掉的不只是血渍,还有些其他什么东西。   “你回北岭去。”曹彧操着沙哑的嗓音如此对曹重交代,身体却仍旧维持着刚才的站姿。   “不行,这次我留下。”谁留下来,就意味着谁要对这次全军覆没负责,“不能每次都是我走。”   曹彧微微侧过身——肋骨处还有两支箭没拔下——他的伤似乎比曹重更重一些,“董牧那边还有两千秦川军,回去切断北岭的通道。”丢了三千条性命,失了句山,为的不只是让世人看到他们曹家军的战力,最重要的是把赵军精锐紧紧吸引在平成,从而让北岭的秦川军有机会切断赵军的粮道——即使是失败,也不能一无所得,这才是他曹仲达的行事作风。   曹重从鼻子里轻呼一口气,随即一拳击向曹彧的胸口,打得曹彧一个趔趄——这是在欣慰小叔居然还藏着后手。他之所以背弃祖父而站在小叔这边,就是因为佩服他的行事作风——你永远也猜不到他为了达到目的,会在什么时机、什么地方设置什么障碍,不管是赢是输,他的视线总是放在更远的地方。就因为他这种行事作风,才会有这么多兄弟愿意跟着他,“陈军和楚军怎么办?”陈、楚的驻地在北岭东南,一旦他们把北岭的补给线切断,这两家一定会趁机夺取岭南的赵营,白白便宜了这两家临阵退缩的混账。   “给他们!”这两只秃鹫本性的合伙人,本来就没指望他们能出多少力,如今连累他葬送了三千青华军……“痛心疾首”四个字已不能表述曹彧此刻的感受,他几乎是耗尽平生意志才控制住自己不去复仇。   “属下领命!十日之内,必将捷报传回!”曹重生性傲气,这是他第一次在小叔面前自称属下,而非小叔。   下了山坡,上马之前,曹重招来胡子低声交待一句,“小叔不能有差池,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小叔是他们这些人的主心骨,绝对不能出事。   “属下明白。”   “秦川的事,不管是好是坏,暂时都不许告诉他!”说这话时,曹重的语气是带着些威胁的。   “……是!”胡子并不清楚秦川发生了什么——自从跟随将军孤军深入,便再没接到过战事以外的消息,三月初之后,因为小侯爷的驻地离秦川最近,将军便把秦川的事全权交由小侯爷处理,所以有关秦川的一切,他们这边什么消息都没有,秦川会发生什么事?   %%%%%%%   秦川的事不大,但也绝对不小,与平成的“人为”灾害不同,它遇到的是天灾——   自三月开始,秦川便大雨不止,雨水浸润了山体,多处山石滑坡,连百年来一直独善其身的老宅都不能幸免于难,因老宅部分被毁,宅子里的人自然只能到山下的平顶坡暂避。也许真是天象异变——以至灾害连绵,进入四月后,几处水库先后破堤,秦川染上水患——   平成大败之前,曹重也曾派了一队人马回秦川协助治理水患,但秦川的情况到底如何,老宅里的人是生是死,曹重根本无暇过问——所以临走前才会交待胡子不许把秦川的事告诉曹彧,大战未完,不能搅乱小叔的心神,何况他还有重伤在身——   胡子确实能做到只字不语,但做不到面不改色,尤其在得知老宅被毁、祖父重伤、夫人被擒后,他不得不避开将军的视线,以免被察觉出异样。   “说吧。”曹彧不是傻子,对身边人的变化完全无动于衷,他只是有太多事要做,没时间询问胡子的异常,今天正好有点空闲——能坐下来让军医疗伤,也是顺便问一句胡子这几天在搞什么鬼。   “……”胡子知道不能说,但也知道被看出来后,不说也不行,“秦川遭了水患,夫人被太后接到花岩去了。”这是周律派人送来的消息。   军医缓缓停下手上的动作,偷偷瞄一眼伤者,没敢再动——肌肉纠结时,血渍会把绷带阴湿,不方便继续包扎下去……   静默持续了良久,军医的手也在空中停了良久,直到北岭的战报送达——   伤者照常看他的战报,军医照常包扎伤口——   一切照旧,也只能照旧! 作者有话要说:     ☆、三十二 荧惑守心 (下) 作者有话要说:  家里网络断了……起晚了,因此交网费完了,因此断更鸟~   花岩是座小镇,位于秦川的西南——与秦川的阴雨连绵不同,这里晴空万里,丝毫没有半点阴霾。   来这儿近一个月,今天终于是见到了熟人——   芙蕖见到玉婆显得异常兴奋,像是看到了亲人,玉婆对她们也十分殷勤,似乎跟从前没什么两样——如果真有人这么想,她恐怕要失望了……   “可能是玉姑姑忘了交代下面人……”芙蕖想为自己的单纯找借口——她以为见到玉婆,接下来的日子就会好过——她们来这儿近一个月了,衣食住行简直与乞丐没两样,她以为经过昨晚之后会有改变,所以一大早便急着出去尝试,结果端回来的仍然只有稀粥、咸菜。   “这么大的行宫,的确会有忙不过来的时候。”孟娥主动帮芙蕖挽回面子——她们母子因住在老宅,与她们一道被带来花岩——除了她们,来花岩的还有胡进夫妇,以及曹家几名主妇。   樱或看一眼芙蕖,再瞥一眼她手上的早饭,唇角微勾——这丫头单纯的近乎有些可爱了,“陪我出去走走吧。”   芙蕖默默放下饭菜——   主仆俩沿着廊道,从住处一直走到外院,芙蕖开口道:“奴婢查看了一圈,还是没有一个是脸熟的。”她虽只是未央宫的殿内侍奉,但因为得樱或的宠,在宫里的地位也算不低,宫里的大小头目虽不说全认得,但也不至于一个都没有,即便这里是行宫,她没有脸熟的,可玉姑姑带来的人她总该认的一个半个,结果还是一个也没有。   “你还没看明白?”樱或抬手从廊道旁的树枝上摘下一颗梅子——近来她食欲好的吓人,尤其这酸甜的梅子,“她大老远过来,就是打算亲手解决我,以免后患。”   “……”芙蕖不敢问大人口中的“她”是不是玉婆,这个答案似乎又是显而易见的。   “燕岭遇袭,周律屡次派人求救,却不得消息,即便是詹家兄弟不愿意救,宫里总归不会放着我不管,最后竟沦落到需要一个外臣前去搭救,她恐怕早就打算好了要鸠占鹊巢。”玉婆这个局不知布置了多久,怪只怪她太过忙于朝事,忽略了宫中这些阴狠手段,竟让一个小人钻了空子。   “……姑姑真敢害您?”芙蕖的心凉了半截,玉婆曾是她的直属上司,也是大人的得力助手,她怎么可能会背叛大人……   拍拍芙蕖的手,“傻丫头。”她到她身边时,正是太后得势,前朝繁忙的季节,后宫那些勾心斗角不曾真正见识过——没有谁会永远的忠诚——不过都是利益驱使而已,玉婆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的确也是不容易。   “太后难道会允许她胡来?”   “太后……”她最终的目的是守住儿子的王位,至于这个目的由谁来完成,那些并不重要——尤其像她已经成了背叛者,恐怕死不足惜,“你害怕?”笑笑,低头抚一下肚子,“放心,有了他——没人舍得杀咱们,只要那个人不死——”曹彧不死,她们还有用,玉婆即使是满心想杀,也下不了这个手,所以才会急着过来看她是不是真得有了孩子——   “也不知道瑶君姐怎么样了……”芙蕖喃喃道,要是玉姑姑真得早有打算篡位,恐怕大人的亲信都不会有好结果,“将军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他一定不会不管她们的,除了他,她们再没有可以依靠的人了。   听着她的喃喃自问,樱或咽下口中的梅子——眼下的情势恐怕他自身都难保……   这大概就是天意吧——   %%%%%%   等待,漫长的等待,这就是依靠别人的坏处,永远只能漫无目的的等。   “将军夫人要是有半点差池,就算你们有两个脑袋,恐怕也不够砍——”芙蕖昂首挺胸,颐指气使——对这些人,低声下气只会更受欺负,“还不快去找大夫!出了事,太后也饶不了你们。”   两个内侍相互交换一个眼神——玉大人交代过:太后要活的。的确不能折腾出人命来,只是这丫头太没眼色,失了势还敢这么嚣张——   其中一个内侍淡道:“什么将军夫人,人曹家认不认还不知道,跑这儿嚣张来了!”   芙蕖暗暗咬唇,不能示弱,她了解这些人的秉性,一旦示弱,便会蹬鼻子上脸,“你们尽可以去问问曹彧,看他要不要这个孩子。”   “平成大败,秦川军全军覆没,他曹彧脑袋搬不搬家还不知道,我看他们秦侯府现在蹦跶不起来了,早晚是个死。”另一个内侍冷笑道。   “……”芙蕖无言以对,她并不知道外面的局势。   “是谁说秦侯府早晚要死?”一声低哑的反问自暗处传来——   吓得两名内侍仓促回头——   四五个人影从暗处渐渐走近宫灯的光晕之内——   芙蕖首先认出的是胡子的身影,眼泪差点冲出来——他们终于是来了,再不来可真要出人命了——   “将军。”芙蕖向胡子身旁的人微微屈膝,连带喊一声他身后的玉婆,“姑姑——”   “刚才是谁说秦侯府早晚要死?”问话的是曹重,就站在曹彧左侧。   两名内侍吓得低头跪到地上,不敢应声——   见这情形,玉婆开口对两名内侍道:“出言不逊,掌嘴三十,打完了再起身。”转头对曹彧和曹重道:“两位侯爷,人就在西苑,让芙蕖带路吧,奴婢教训一下这两个不懂事的奴才。”   曹彧并没有过多理会这个玉婆,自跟随芙蕖往西苑去,倒是曹重颇有闲心留下来看她怎么教训这两个奴才——   伴随着两名内侍啪啪的掌嘴声,芙蕖推开西苑的大门——   “这几日天气转凉,大人着了些风寒,本想找大夫来看看,那些人总是推三阻四——”如今好了,将军来了,回到秦川就不怕再受这些罪了。   正说着话,恰巧碰上孟娥端着脸盆从屋里出来,见到是曹彧,难免有些激动,“二哥——”快三个月了,只听说平成大败,一直担心他的安危,终于是见到真人了。   “……”曹彧点个头,算作打招呼,抬腿便迈进了门槛——他急着见的人在屋里。   孟娥悄悄掩去眼中的尴尬,把脸盆放到门旁——   “去收拾一下。”胡子对孟娥低道。   芙蕖一听这话,心脏瞬间跳到了嗓子眼——他们真是来接她们的!   内室这厢——   因听见外屋的动静,樱或缓缓撑坐起身——与进屋的人恰好视线相撞——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这人的命真是大……   曹彧已经快忘记有多久没看到她了,只记得上次见面时刚得知自己将做父亲,想不到再见时,她已经是大腹便便……让他有些不敢靠近,怕靠会不小心弄坏什么……   一个床上,一个床下,两人就这么静静对视着,直到其中一方开口——   “来做什么?”她问。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过来,明知带不走她,却非要过来。   因他的静默,笑意渐渐从她的嘴角垮下,知道他不可能带她们走,在看到他的刹那,却仍抱着一滴滴希冀,何苦来哉——何苦再见这一面——   又是冗长的静默,只是少了刚才的那抹喜悦……   她极讨厌这种静默,不管母亲、胞姐,还是他,似乎都喜欢用这种方式来回答她——他们都为难,都有苦衷,都不得不抛弃她,既然如此,又何必再来见她,放她一个人自生自灭不就行了么?既然都决定了要抛弃,就该走的决绝,难不成还希望她能笑着原谅他们不成?真可笑,她为什么要原谅他们……   轻轻倚到靠枕上,不再作声……   她不会原谅任何人,也不会让任何人原谅,这就是支撑她活到今天的信条——   整整一夜,他在她的床前整整坐了一夜,什么交谈都没有……   直到他不得不离开时,她倏然勾住了他的衣摆——随即苦笑,太像了,这场景跟当年母亲离开时如出一辙,她也是这么不由自主地拽住了母亲的衣襟,不愿她离开,结果……没有结果——手指倏然松开,有些厌恶自己这下意识的脆弱……   曹彧俯身,将她搂进怀里——像是某种保证——不过这些对她似乎都已不重要,抛弃就是抛弃,不论有多少不得已,结局仍是抛弃,对她来说都是同一个结果。   “将军……”芙蕖眼见着曹彧离去,有些傻眼……他们不带她们走么?“胡子……”望着胡子抱过孟娥的儿子,略带胆怯的低喃,他们能把孟娥母子带走,却不管她们了么……   包袱跌到门槛上,衣服撒落了一地,眼泪滑落唇角时,才发现自己居然在哭,为什么会哭?又不是要死了,哭个什么劲儿,狠狠擦掉眼泪,踢掉脚上凌乱的衣服,大步走到院门前——哐一声关上大门,挡去他们的背影——   然后——颓然坐到门背后……长这么大,她还从没这么失落过,像是突然间失去了所有希望和目标,是生是死都不能预测……   樱或从屋子里出来,蹲到芙蕖身边,抚一指她的头发,得来的却是这丫头的大哭——她们以后该怎么办?   “会好起来的。”樱或安抚她,“他们有他们的事。”总是要走的。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现在是她们最难的时候啊。   樱或撩开长袍,与芙蕖一同跪坐到了门背后,柔声道:“去洗把脸,告诉自己,所有的事都会过去的。”   抹一把眼泪,浓声道:“有用吗?”骗自己很傻吧?   “如果真得想把一切变得简单,骗自己是最好、也是最快的方法,至少——能让你先冷静下来。”   “您洗过了么?”大人应该比她更伤心,可她看上去如此镇定,应该是已经洗过脸,把自己骗了吧?   樱或将头枕到门板上,闭上双眸,微微勾唇,“去试试就知道了——”   芙蕖试了,真的……一点用都没有,不过——到是让自己冷静了下来。   有时候,坚强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让自己冷静下来。      ☆、三十三 深秋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男主的逻辑~~~O(∩_∩)O~,鉴于他此刻内外交困,所以逻辑有点难懂,后面应该会有交待~   与秦川的秋寒不同,都城的深秋——枫红柳绿、草褐叶黄,显得更加浓墨重彩。   时隔一年再回到这儿,风景依旧,却早已物是人非——   从花岩来到都城后,她们便被送到了王城边上的一座废旧弃院里,大概是跟曹家达成了某种协议,太后并没有要她们的命,只是禁了她们的足——与普通囚犯相比,她们至少还是有人身自由的——能在院子以内自由走动。   “大人,今天居然有牛肉!”芙蕖在菜篮中翻两下,“还有新鲜的橘子!”前些日子不是萝卜、白菜,就是豆腐、腌菜,她到不怕吃坏,只是担心大人受不了,她现在可是一人吃两人的份,“今天是什么节气?”   樱或停下手上的针线活,抬头看一眼芙蕖手中的菜篮,“中秋不是已经过了?”   “管他的。”有的吃就好,她得先去把牛肉炖了,这么一大块,估计够她们吃好些天了。   虽说有的吃就吃,但吃之前,芙蕖还是先用银钗试过,这还不算,她先试吃之后才送给樱或——毕竟她们现在是阶下囚,宫里又是人心隔肚皮。   “刚才拿菜时,听门口的婆子们聊天,说王上正在选妃。”一边盛饭,一边絮叨着听来的消息——这儿消息闭塞,没人告诉她们外面发生什么事,只能从门口看管她们的婆子、内侍那儿听一些牙慧。   “王上今年也有十五了,到了选妃的年纪。”一眨眼的工夫,小家伙都长大了。   “大人,您猜谁家的小姐会中选?”夹一块牛肉给樱或,见她完完整整地吃完,不禁窃喜——大人没怀孩子的时候,胃口还从没这么好过,真是难得。   樱或轻咳一下,端过清水喝上一口,“先王驾崩时,你在内宾室待过,可记得伍家有没有年纪相当的小姐?”   “……”伍家?“是光禄丞的那个伍家么?”   樱或微微颔首。   “他家的女眷好像很少……那伍夫人好像是带过几个孩子来叩拜过,其中有两个是女娃儿,七八岁的年纪。”大概是那光禄丞的官职不高,所以她记得也不太认真,“那伍家的地位不高,太后会看上他们么?”   樱或再夹一块牛肉入口,用力嚼几下,“差不多。”从花岩回京的路上,听那些内侍们议论伍炬——似乎已经晋升为光禄卿,这个职位先前是由孙家人掌控,如今分给了外姓人,可见太后是看清了孙、詹两家的本质,已经醒悟了——家事、国事还是尽量分开些为好,这伍家明显是得到了太后的信任,才会一跃成为王上的智囊之首——想让伍家有说话权,必然要给他一个开口的由头,姻亲关系是最好用的。   “可惜咱们出不了院门,若是能给王上或公主送个消息,兴许大人您还有转机——”大人是看着王上与公主长大的,他们可都叫她姑姑的,即便太后狠心,两位小主子总归不会那么铁面无私,若是能捎话到他们耳中,兴许能给她们换个地方,这废园屋破瓦漏,现在还能对付过去,过些日天气转冷,大人也生了,连个坐月子的地方都没有……   “就算有这个机会,也不能轻易去找他们——”王上与公主毕竟不管事,惊动了他们只会让太后更惊心,“你以为太后不知道咱们的情形?”太后不但知道,而且必然知道的一清二楚,她就是要她看清楚,背叛她是什么后果,“太后若是不知道,我们早在花岩就没命了。”玉婆在她手下这么多年,她的手段她很清楚,根本不可能让她有机会踏进都城半步,所以她才说腹中的这个小东西救了她们,若不是这个小东西,太后不会特别下令留活口。   “大人……一旦宝宝出生了,您觉得玉姑姑会要咱们的命么?”如果太后只是要求留大人腹中孩子的命,那一旦孩子降生,玉姑姑肯定不会放过大人。   “依她的性格,应该不会让我活过第二天。”   “玉姑姑真得下得了这个手?”   “我一天不死,她坐在那个位子上就一天不会安心。”那丫头了解她与太后之间的渊源,害怕太后会对她于心不忍,万一再次启用她,到时丢命的可就是那丫头自己,就算是为了自保,她也不会让她有任何翻身的机会。   “……”听了这些话,芙蕖再也吃不下去,毕竟大人没多久就要临盆了……里外都没人能帮忙……怎么办呐……   %%%%%%%   同一片夜空下——   有别于都城的灯火通明,燕岭一带正是一片墨黑,仅有山涧、浅滩处的几撮篝火昭示着有人迹存在——这里便是秦川军的驻地。   中秋过后,刚下过一场雨,雨水一停,山风渐厉,吹在身上已有些冰寒——   蔡长文从帐外的水桶里舀一瓢清水,冲去鞋底的污泥后,才进到大帐内,对帐内的人笑道:“赵国的消息到了——”   “怎么样?”先开口的是坐在侧位的董牧。   蔡长文呵呵笑两下,道:“赵王半个月前已将郑谭调回都城!”   啪——董牧一拍大腿,郑谭一走,这北燕岭实实在在就在他们秦川军的管辖之内了!死了那么多兄弟,用了那么多办法杜撰“郑谭必反”的流言,终于是见到成效了,郑谭一走,赵军暂无统帅,必然不敢轻易再战,只要这个冬天他们进不来,这燕岭就是他们的了,“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再打下去,两边都撑不下去了,这两个月拼得就是毅力,谁能守得住,谁就是赢家,“这得感谢蔡先生,想到‘荧惑守心’这个由头,弄赵王心惶惶。”   “哎——我只是出了个主意,真正帮忙的还是赵国百姓,他们不传,再多流言也没用。”蔡长文如此道。   “将军,天色尚早,要不喝两口?”董牧站起身,小半年没休息,终于能松口气,当然要庆祝一下。   不等曹彧答话,周律挑帘进来——   大帐内一时间寂静无声——都明白将军有家事要处理——上次秦川水患,老宅遭毁,夫人被太后的人带回都城,连带肚子里即将出世的孩子一起,至今生死未卜——   董牧、蔡长文互视一眼,先后抬脚走出大帐——让出空间,方便曹彧处理家事。   帐外——   夜空几净——荧惑明亮异常——说也奇怪,这荧惑自三月趋近心宿后,五月渐渐远离,至七月时,却又逆行至心宿旁,当真是天象异常。   “如此异象,不管是否天意,终是苍生的不幸啊。”蔡长文感叹一声,随董牧往西而去——   帐内——   周律将曹重的书信递到曹彧手中,“小侯爷叮嘱,都城万险,将军还是不要涉险回去,夫人的事他已经派人去打点。”   曹彧看罢曹重的书信,放到一边,“你觉得如何?”他想知道周律的想法,毕竟他曾是大内侍卫,比曹重更了解王城的事。   “……属下……没能保护好夫人……”若不是他当时没耐住性子,让夫人她们下了千叶峰,也不会让太后有机可乘。   “你已经尽力了。”若说有责任,都是他的责任,是他高估了自己的实力,以至妻离子散的结果,“现在谈这些于事无补。”   “依属下看,太后那边暂时不需要考虑,要考虑的应该是当年陷害夫人的人——夫人当时在燕岭遇刺,本就十分蹊跷,应该是宫中人放出去的消息,才引来杀手,如今夫人回到王城,恐怕容不下她的不只是太后——”周律对樱或的处境略知一二,也因此他才更担心她回到都城后会丢掉性命——将军近来正事缠身,他轻易不敢拿自己的猜测打扰他,今天正好趁着曹重的书信,把心里话告诉他。   “……”曹彧靠到椅背上默不作声……   半个月,再有半个月,他与她的孩子便要降生了,是生是死,也就是这短短的半个月之后了……      ☆、三十四 生与死之间 (上)   滴滴——答答——雨水滴在碗中,犹如筝声般清脆好听——   这是都城入秋以来的第一场雨,据说齐王在太庙求了七天七夜,乞求上天降下甘霖,以解京畿的干旱之灾,想不到真有了效果。   这雨居然连下了两天两夜,直到沟满河溢,才算停止——   雨停了,废园里的人也终于能松下一口气,芙蕖瘫坐在床前,望着手里的小人儿喜极而泣——终于是生下来了,两天两夜,他终于是不折腾了。   “哎育——这孩子生的真俊!”看门的婆子洗掉手上的污血,盯着芙蕖手中的婴儿啧啧称赞,“一出生就带来雨露甘霖,必定是逢凶化吉的贵人命。”   “借婆婆吉言——”芙蕖擦一把眼泪,看一眼床上的樱或——疼了两天两夜,早已昏睡过去,“亏了婆婆帮忙,我代她们娘俩给婆婆磕头了。”把孩子放到床上后,跪到地上给看门的婆子磕头。   “别别别,我这是赶上了,能替小贵人接生,也算是我的福分,芙蕖姑娘这是要折煞老太婆呀。”看门的婆子赶紧扶芙蕖起身。   芙蕖微微咬唇,“婆婆这么帮我们,若是传到别人耳朵里,会不会对您不利?”   婆子笑道:“天降甘霖,宫里都忙着祭天还愿呢,没工夫理会这边,趁外面人还没察觉,我去拿些鸡蛋、小米,坐月子不能少了这些。”   见婆子要走,芙蕖转身从床头柜上取来一只木盒塞到婆子手中,“这是芙蕖的一点心意,婆婆千万别嫌弃。”   婆子把盒子推回芙蕖怀里,“这些不用你给,自然有人会给,你还是留着吧,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留点看家的东西,没错的。”   芙蕖听她的话意,似乎是有人在背后帮她们疏通,估计是秦侯府,也就没多问,“那就谢谢婆婆了。”   “别出来,别张扬——让人见了不好,我先走了。”婆子拍拍衣襟,急匆匆出去,也是担心在屋里待久了让人发觉。   眼见着院门合上,芙蕖这才回到内室——樱或仍然在昏睡,倒是小家伙醒着——说也奇怪,除却出生时哭了两声,小家伙竟没再哭过,连刚才婆子给他擦洗时都没动静,此刻竟睁着眼四下乱看——   “折腾了两天两夜,你不累么?”芙蕖戳一下小家伙的下巴,引得小家伙四下去寻她的手指,“是饿了吗?”刚才婆子让她兑好了糖水,说是给孩子清肠用的——   芙蕖这厢喂孩子喝水,废园外——   看门的婆子锁上门,借着夜色,沿小巷一路小跑,直跑到看守的侍卫处,随手招来一名侍卫,附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只见那侍卫轻轻点头,与一同值夜的同僚打过招呼后,随即没入夜色之中……   与此同时,夜色中,另一双眼睛将侍卫处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   %%%%%%%   大雨刚停,青石道上的水洼仍旧满溢着,马蹄踩上去,剔剔挞挞,像是踩在水面上。   盛德楼是京六街上最大的一家酒楼,刚到二更,正是最热闹的时候,门前车水马龙,各色车马来来去去,好不繁忙——   “呦——孙大人可是稀客——”掌柜的亲自迎到门口,只因这孙捷身份高贵,而且一身盔甲,全副武装,不像是来喝酒作乐的。   孙捷理都没理这个油嘴的小人,径直跨上台阶往二楼去——   掌柜的忙想跟上去,却被孙捷身旁的侍卫挡开,掌柜的也不多话,只转头瞄了一眼身边的跑堂小二,小二会其意,开口朗声道:“禁卫军孙将军到——”   因他这一嗓子,楼内霎时安静了几分,酒客们纷纷抬头望过来——孙捷是禁卫军的头领,他出面抓的,必然是通天的人物——有好戏可看!   孙捷觑一眼楼下的掌柜,掌柜的仍旧一副小人模样的点头哈腰——从鼻子里哼一声后,孙捷停在了二楼靠楼梯的一间雅室门前——   孙捷的侍卫抬手敲敲门板——也许是楼内太过安静,这几下敲门声竟显得异常高亢——   隔了好半天,雅室的门终于打开——   曹重提着酒壶笑看着门外的孙捷,“呦——孙将军!大忙人也会来这种地方?!”踉跄着踢开门,似乎是有意让他看清雅室里的情形——只有几名御林军的小将官。   孙捷的视线在雅室内逡巡一圈——这里没有他想找的人,显然已经得到消息溜了!   “孙将军且慢!”曹重步履蹒跚地来到门外,双手后撑,倚到栏杆上,醉态百出道:“兄弟们刚才谈到你——听说你亲自手刃了你二舅!”举起大拇指,“恭喜——荣升!”呵呵笑两声——笑声在楼内甚至起了回音,“兄弟我是太想不开啦——跟赵军死磕个什么劲儿,杀了那么多人——半点屁用都没有,居然还罚俸三年,不如跟将军你混——一个——”伸出一根手指,“一个人就能官升三级!”   孙捷厉目扫向装醉的曹重——   曹重没理他的怒目,接着道:“孙将军既然来了,不如一起聊聊?也给兄弟们传授传授这升官发财之道——”话没说完,便被孙捷揪住衣领——这挑衅实在已经到了孙捷的底线——他确实是杀了自己的亲舅舅,也荣升了三级,这件事却是最让他不耻的,也是后悔的——却被这小子拎到大庭广众之下揭疮疤——   “呦——生气啦?”曹重癞皮狗似的笑道。   孙捷狠狠甩开他的衣领,后者却纹丝未动——   “‘他’今晚最好是不在都城,否则你必定笑不到明早。”孙捷口中的“他”指谁,相信曹重心里很清楚。   曹重依旧只是笑——直待孙捷下到楼下,他还扬声对掌柜道:“给孙大将军一盏风灯,都城这么大,别找不到回去的路!”   孙捷头也不回地跨出盛德楼——   酒客们开始悄声议论——   “曹重回来了?平成丢了没?”这个。   “不知道,反正他们曹家这次可是赔得光定光——”那个。   “再光,手里还掌着南郡的兵权,秦川军的人数也不少,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要不孙捷能让曹重骑到头上,一句话也不说?”左边。   “孙、詹两家窝里斗伤了,让伍家和王家来了个黄雀在后,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了!”右边。   一片雀声鸟语……   曹重合上门,挡去外面的嘈杂,转过脸——一脸阴郁地对门侧的胡子道:“不是让你们拦着不让他回来?!”这孙捷行事狠厉,谁知道他会不会找到线索。   “将军的性子您还不知道?他想做什么,谁能拦得住!”胡子。   曹重缓缓吐出一口气,心道那个女人绝对不能再留,不能让小叔再为她犯第二次险,否则他们曹家就真完了,“他现在在哪儿?”找到他的藏身之处,就是拖,也得把他拖出都城!   “……”胡子没作声。   曹重作势要动手,“跟我也封口?!”   “我是真不知道。”胡子耸肩,他进城之前,将军只要求他到小侯爷这儿打探消息,然后负责把消息送出去,“将军跟四门守将的关系您又不是不知道,除了他,谁能让那几个人吐出半个字?”与小侯爷专心在这些酒商茶楼里混迹不同,将军在都城这么多年,钉死培养的就这几个人,比他胡子还死忠,怎么可能从那些人口中打探到消息,更别说如今又添了周律那帮人,更是神出鬼没,“小侯爷,我看您还是赶快想办法把夫人和小世子救出来吧。”将军头一次当父亲,着急也是人之常情,何况他们母子俩还处在危险之中。   “有办法我会拖到现在?”就算那女人的命的不重要,可孩子是小叔亲生的——他们曹家的种,他怎么可能不用心!不用心他就不会犯险回都城!   屋里正聊着,门板又响了两声——   “谁?”曹重的其中一名亲信问门外道。   “小人汤途,刚从酒窖里取了坛好酒,请小侯爷试试。”是盛德楼的掌柜。   胡子拉开门——   汤途抱着酒坛进来,把酒坛放到桌上后,转身对曹重道:“王城刚刚又传信过来,未央宫的执事女官去了废园,恐怕——”   胡子一把揪住汤途,“话说清楚点!”   曹重用力扯开胡子的手,“急什么!”示意汤途,“接着说——”   汤途清清嗓子,“未央宫一名姓玉的女官去了废园,眼下只能打探到这些。”   听完这话,胡子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周律说那个姓玉的女人应该就是夫人当年遇刺的幕后推手,这下完了……   “别他娘的装死,说句人话!”曹重踢一脚胡子。   “想个说法让将军回去吧,夫人这次怕是凶多吉少了——”胡子低道。   曹重冷哼一声,他要是能骗到小叔,那才是有鬼了……亥时说实话吧——他亲自去说——   %%%%%%   三更已过,四更刚起,宣武门前的卫兵刚轮换毕,地上的水洼被踩得有些浑浊——   曹重顿了一下后,抬步上前——   曹彧此刻就站在宣武门的墙垛处——   “小叔。”曹重冲着墙垛后的背影开口。   黑影略微侧了侧身,半天后才道:“来了?”   “是。”之前组织好的语言,见到真人后,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憋了半天,才道:“要不抢人吧?大不了就是一个‘反’字。”所有的劝词,最后竟扭曲成了这样,当着小叔的面,他真得说不出让他丢妻弃子的话。   “……”黑影半天没作声。   “小叔——”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为难你了。”等了好半天,黑影终于开口,“回去吧。”这次是他冲动了,居然让这么多人为了他的私事承担掉脑袋的大罪。   “小叔——”眼见着黑影走下台阶,曹重既担心,又不知该问什么——问他去哪儿?他无论去哪儿,他都拦不住啊。   %%%%%   曹彧并没有去抢人,今时今日,他已经不能再做那个任意妄为的曹彧了,要做一个控制大局的人,第一件事便是学会如何舍弃—— 作者有话要说:     ☆、三十五 生与死之间 (下)   樱或刚醒,孩子刚入睡——   已经忘记有多久没吃东西了,所以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吃,完全不在乎有谁在屋里,以及她想要做什么。   吃完最后一口糖水蛋,放下碗,终于抬眼看向来客——她的前任下属,玉婆玉女官,“芙蕖,你先出去。”她们之间的事,谁听了,谁都不会有好下场。   芙蕖瞅一眼玉婆的方向,虽然担心,但又没有留下来的借口,于是转身退到门外,合上门——   芙蕖出去后,玉婆这厢弯身坐到了床前,望着床头熟睡的婴孩,好半天才出声:“真干净。”她见过的初生婴孩都是脏脏的、皱皱的,唯独她生的这个红润又干净,头上连一丝乳痂都没有,像极了她的孩子……   樱或低头看一眼自己的孩子——她也是头一次认识陌生的他,两只小手蜷在胸前,小嘴时不时吸吮几下,脸颊红扑扑的,似乎是挺可爱,忍不住伸开手指,抚一下他的小手,“说吧,什么方式?”她想听听自己的死法。   玉婆微微勾唇,“你就这么看不起我,觉得我一定会杀你灭口?”   “这是你最好的时机,不是吗?”太后要的是这个孩子,因为他是曹家的后人,曹彧的儿子,可以留作质子,而孩子的母亲,太后尚未明确说法,此时杀她是最好的机会——产后的女人是虚弱的,可以有好多死法。   叹口气,“的确。”背靠向椅背,视线移到床榻的某一角,“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么?”   摇头,她第一次认识她这张脸是因为太后引见,不过她认识她显然不是那一次,所以她不记得。   玉婆苦笑一下,“那是先王登基后的第二天,在芙蓉阁——”眼神与她对上,“你在门外,而我——就是被先王压在身下的那名小歌姬……”眼神中闪着些微冰寒,“你知道我当时有多恨你?为什么你就不能早点出现?你知道忍受那个混账有多辛苦?每一刻都想把自己了结……而你——你居然不怕他,这让我有多嫉妒!我怕他……甚至在恶心、忍受时都怕到发抖……我一直以为你会跟我有同样的命运,所以我一直等着看你怕他的那一天……他却不敢动你,你居然是老先王的妃嫔——名不副实的妃嫔,你太幸运了,只需要做一个奴婢,不需要做床上的奴婢。”眼神微闪,“我费尽了心血,甚至差点送命才能成为太后的人,才能在你的手下做事,梦想着有一天能像你一样得到太后的信任,可是只要你在,我就不会有这个机会,所以我不得不想办法让你离开,我也没有办法。那个‘黄涓’,还记得吗?当时我找他来,是想让他害你的,谁知道那个痴子居然被你迷得神魂颠倒……”叹息,“你的运气太好了,那么多暗杀,却杀不死你,居然让一个黄毛小子给救了——曹彧——”坐直身子,冷哼一声,“一个外族女人生的野种,外人看不上的庶出。借你的光,居然成了太后的心腹大患,你当真是个祸国殃民的灾星……”   樱或抚摸孩子的手指微微一顿——她不喜欢‘星’这个字眼。   也许是感受到了母亲的不安,小家伙在睡梦中居然攥住了她的手指——   樱或莞尔,是啊——她是他的娘亲,不管是祸国殃民,还是灾星降世,年幼待哺时,他都会叫她娘亲,都会偎在她怀里与她作伴,跑不掉,离不开,也弃不掉她……这么一想,当人娘亲确实很好,“啰嗦了这么久,你还不是在等那个‘野种’的消息?”定然是曹彧来了都城,她等着追铺他的消息,才会亲自过来,“我看——还是不必等了,凭你的本事——捉不到他。”   “叩叩——”门板响了两声后,被推开——   一名女侍进来,俯身在玉婆耳边低语几句——   门外的芙蕖也趁机悄悄来到床前,靠近樱或身边——   樱或顺手将孩子递给她——   玉婆起身,厉目看一眼樱或——显然是没捉到人。   樱或笑得有些得意——她就说凭她的本事绝对捉不到曹彧。   “原本以为能送你们一家一块儿上路,现在恐怕只能让你一个人去了。”玉婆冷哼一声,随即转身出去。   她一出去,几名妇人鱼贯进到内室,先将抱着孩子的芙蕖架出去,“大人——”芙蕖挣扎着,却无事于补。   啪——内室的门被狠力关上。   樱或看一眼摆到床前的那只装满水的脸盆——原来是闷死——还算干净。   无需几名妇人动手,樱或不叫也不闹,安静地躺下,安静地闭上双眸——   第一张湿纸贴到她脸上时,她想着自己要忍受多久才能气绝?   第二张时——她想着孩子的面孔——真该再多看他一眼。   第三张时——她这一死,有谁会为她流泪?   第四张、第五张后,她已经心慌意乱,开始有人影在眼前闪现——母亲,姐姐,甚至上王……她活着时连他们的面孔都记不起来——原来他们长成这样……   不知道多少张后,她的耳朵已经听不见芙蕖的哭声,只有无休止的嘈杂与黑暗——呼、呼、呼——以及不知谁的呼吸声,沉重而急促——   等了好久,眼前的黑暗像烟一般慢慢消散,一团昏黄从视野中心渐渐晕开——接着便是芙蕖的脸,正哭得梨花带雨——这丫头怎么这么快就跟来了?   “大人?大人?”芙蕖的声音像天边飘来的,在她耳边旋绕个不停……   直到她连着咳嗽两下,差点把肺咳出来后,感官才慢慢恢复正常——她仍然躺在刚才那张床上——原来还没死,“别哭了。”边咳边低声交代芙蕖,这丫头的哭声实在吵得她头疼。   “公主听闻樱姑姑回来,甚是欣慰,说是等过几日天气好些,要请姑姑到蓝慧馆一聚。”说话的不是旁人,正是樱或之前的贴身侍女瑶君——如今她在公主身边伺候。   “是是是,我们大人也极想念公主殿下。”芙蕖擦干眼泪,帮着神智尚未恢复的樱或应声。   “未央宫正在雨祭,你们几个不去帮忙,在这儿做什么?”瑶君问屋里几名妇人。   几名妇人互瞄几眼后,心知这个瑶君带了不少御前侍卫过来,今晚肯定杀不了这个樱或,便应声退出去——   她们一走,瑶君赶忙来到床前帮芙蕖一起撕樱或脸上的湿纸。   “你竟然还活着。”樱或看一眼瑶君,笑道。   “奴婢命大。”瑶君一边帮她擦脸,一边苦笑道:“您随王上去燕岭后,公主殿下就病倒了,几次说想见您,我在您身边待得久,太后就把我送过去了,权当让公主看着眼熟,谁知道竟因此保下了这条小命——未央宫那几个姐妹就没这么幸运了——”但凡樱或的心腹,不是被那个玉婆弄死就是送走,“您不在,太后身边能做事的人就玉婆最得力,太后也随她去处置我们这些小事。”   “救了我,你恐怕要遭殃了——”擦净脸后,终于能顺顺当当的吸一口气。   “奴婢今晚是求了公主的令牌——”将腰间的令牌给樱或看一眼,“之前知道您平安,便一直没敢告知公主,担心公主去找太后,反而给您惹麻烦,今晚这件事是玉婆的私心,她定然不敢到太后那儿告发。”   “玉婆的私心太重,你还是防着点,公主那边——尽量劝住她,不要到太后那边帮我求情。”求的越切,她死的越快。   “这些奴婢都懂。”看一眼床头的婴孩,“只怕大人您和孩子今后要吃苦了……”杀不死她,玉婆定然想方设法也要折磨死她。   樱或默默点头,吃苦肯定是逃不掉的……   %%%%%   因怕动静太大,瑶君不敢久待,交待了几句便匆匆带着人离开——   送走瑶君后,芙蕖默默坐回樱或身边,“吓死我了!”拍一拍胸脯,“大人,咱们还能从这儿出去么?”   樱或将被褥的一角盖到芙蕖身上,“是我连累你了。”   芙蕖苦笑着嘟嘴,“奴婢得势时,也没少招摇——”连朝中官员她都给过脸子,“也算没白活,谈什么连累。”想到刚才在门外听到大人与玉婆的谈话,“将军他们……今晚真的来了?”   “应该是来过了。”只怕是又走了。   “至少……他们来过,也算为大人您涉过险,不枉咱们在这儿受这等罪。”心里多少也能欣慰一点。   “你希望他们来救?”樱或好奇这丫头的想法。   “希望肯定是有,只是——奴婢再傻也知道这不可能,将军他们都是做大事的人,怎么可能为了这种儿女私情……”说出来感觉大人会伤心,没敢继续。   “所以——咱们得自己救自己。”她能看清现实这最好不过。   “大人……”她怎么感觉大人像是有办法了?“您有办法逃出去?”   “逃出去?去哪儿?”难不成逃回秦川?然后再经历一遍这个过程?   “……”摇头,她也不知道要逃去哪儿,总之就想离开这儿,这儿有人想要她们的命不是吗?   “即便逃出去,任凭咱们的能耐,不是入寮为娼,便是马踏而亡,到处烽烟四起,何处能容得下两个弱女子?”   “那……咱们怎么办?”   “等吧——”时间会给每个人机会的,否则玉婆为什么会急着让她死?因为她怕的就是时间——它可以证明很多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三十六 此去经年      孩子似乎很容易长大,昨日还在为喝不到奶水而啼哭,一眨眼,已经开始蹒跚学步——他们的世界里没有回忆,所以不记得大人在这些日子里为他们耗了多少神,费了多少劲,哭了多少回,遭了多少罪,他们只知道哭与笑,但这两项才能却已足够让大人们感激涕零——   “这个坏了,不能吃——”芙蕖坐在枣树下,一手轻拍小家伙身上的泥土,一手拿走他口中的冬枣。   被夺去食物后,小家伙没有哭哭啼啼,反倒咧嘴笑了——露出整齐的四颗糯米牙,逗得芙蕖忍不住亲一口他的小脸,“小姨刚捡了两颗野鸭蛋,回去就把它们煮掉,给咱们炎儿当晚饭。”   “晚饭。”小家伙的语言能力正日趋增长,每天都能学到不少新词。   一大一小这边正嬉笑着,一名老妇从圆门处向芙蕖招手——   “来了,来了——”芙蕖抱起小家伙就往圆门处跑。   “哎哟——小姑奶奶,这里是‘珍禽园’,不是你们废园,想待多久就待多久,这也就是太后他们去了行宫,才能让你们进来溜达一圈,你到是不出来了——”姜婆念叨起来没完没了。   “我就是见那些冬枣干在树上也是可惜,多摘了几个,婆婆,您尝尝,可甜了——”芙蕖把身上的布口袋打开,让姜婆拿枣,孰知怀中的小家伙抢先一步,弯身拿了颗冬枣塞到姜婆口中——   “我的乖乖,没白疼你——”姜婆含住冬枣后,忍不住亲一口小家伙——这娃儿生的白嫩嫩的,漂亮又可爱,而且还讨喜——黑白分明的眼珠骨碌碌一转,把几个看门的婆子哄得嘻嘻哈哈,“昨晚未央宫的人到你们那儿,又作什么幺蛾子了?”   “还不就那样,不是洗衣,就是舂米,都是些苦力活,怎么不舒服,怎么来吧。”芙蕖把小家伙换到另一只手上。   “你们倒也能忍得住,换做以前那些妃嫔,早就被逼疯了。”姜婆最是看好她们,享过福的人,还能吃得了这种苦,将来一定有出头之日,“我听姜举他们说,那平成侯在什么鸡岭,还是鸭岭的地方,打了胜仗,你说太后会不会一高兴就能把你们给放回去?”姜婆的孙子是御林军的卫兵,闲着时,常常会拿些好吃好喝的过去给孙子,所以能听到不少外面的事,只是她年纪大了,有些事讲也讲不清。   鸡岭、鸭岭……芙蕖呵呵笑起来,“是燕岭吧?”   “对对对,瞧我这记性,只记得是个什么鸟岭。”   芙蕖听她这么说,更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带怀里的小家伙也跟着一起笑起来,正笑着,倏尔见巷子尽头有个人影,芙蕖倏尔闭嘴——小家伙不懂缘由,小手挠着芙蕖的耳朵,想让她继续笑。   “孩子小,不懂事,一眨眼就跑没了人影,才找到,是老奴看管不利,请大人责罚——”姜婆抢先向巷子口的侍卫认罪。   芙蕖也赶紧福身,“是奴婢没看好孩子,跟婆婆没关系,她腿脚慢,也追不上孩子——要罚就罚奴婢吧——”芙蕖的话被那侍卫打断。   “你过来一下——”那侍卫对芙蕖道。   “……”芙蕖嘴唇微张,随即咬了咬下唇——过去就过去,大不了就是受辱,“是。”把怀里的孩子递给姜婆。   “带上孩子一起——”侍卫补充道。   芙蕖下意识搂紧小家伙,“他可是平成侯的孩子。”曹彧还活着,他们敢杀他的骨肉?!   “不会伤他。”侍卫不想废话,直接上手,抓了芙蕖的肩膀便往门外拽——   “大人,大人——”姜婆一路小跑着想跟上去劝,却被关在了门外。   芙蕖被拽进某栋院门后,第一件事就是抱紧怀里的小家伙,“大人,让奴婢做什么都行,千万别伤孩——”戛然而止是因为看到了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胡子——没有了胡须的胡子——   这么久以来,她幻想过无数次再见到他的情形,当真发生时,却突然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了……   也许是燕岭的日子太艰苦,他瘦了很多,鬓角上还多了一道伤疤,身上穿着深灰的官袍——终于升职了,腰上系着……系着虎纹玉带——那是秦川的风俗,新婚妻子会给丈夫缝玉带——虎纹兽首,玉石做扣,金丝为边……芙蕖低下眼睫,轻轻咬住内唇,不想让他看到她的眼泪,“奴婢见过大人。”脸颊轻轻贴在小家伙的手臂上,微微屈膝福身。   见到她,胡子有些激动,下意识上前一步,芙蕖却缓缓后退半步,背抵在墙上,低眉顺眼——   小家伙似乎意识到小姨的肢体语言是排斥,所以他伸手推了推胡子的糙手——   胡子顺着芙蕖的视线看向了自己的腰间——原来她发现了……停在半空中的手缓缓放回身侧,攥成拳头——没错,他的确成亲了,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事实就是事实,“……都还好吧?”胡子想打自己的脸,她看上去一点也不好——大冬天的,却穿着一身单薄的粗布衣衫,连怀中的孩子也是一身粗布棉衣,“这个就是?”将军的孩子?   芙蕖微微点头。   “……”像,跟将军真得很像,“他叫……”   “炎,世态炎凉的‘炎’。”芙蕖的脸颊在小家伙的衣袖上微微蹭两下,见胡子想伸手抱孩子,低道:“他不要陌生人,如果不能带他离开这儿,还是不要抱了,他闹起来不好哄。”   “……喔。”胡子再次将双手放回身侧。   ……场面变得有些尴尬……   “胡将军——”一旁的侍卫提醒胡子,时间差不多了,让人发现了可不好,他毕竟是奉命代替平成侯来觐见王上的,不能在王城逗留太久——   胡子再看一眼芙蕖,后者仍旧靠在孩子身上,不愿正眼看他……低头看一眼自己——两手空空,什么值钱的东西也没有——   侍卫再次催促一声,胡子低头开始翻找——不管是佩饰、玉带,甚至是王上刚才赏的金牌,都一并堆到她和孩子怀里——至少能帮到她们一点,“将军一直都在想办法,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低声交待一句。   芙蕖什么话也没回,任凭他把东西堆到怀里,任凭那些东西掉到地上——直到胡子被侍卫拉走,她都没看一眼那些东西……   姜婆望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尽头后,叹口气,跨进门槛,蹲到地上把那些值钱的东西一件件拾起来——日子终归是要过下去的。   %%%%%%   这一晚,芙蕖一口饭也没吃,一直哭到半夜——   “饿了吧?”樱或将热腾腾的烤馒头放到她手前,“吃吧。”   芙蕖摇摇头,这次她是真的吃不下。   “他是胡家的长孙,这一点你不是早有心理准备?”胡子娶妻是早晚的事。   “……”提到胡子,芙蕖忍不住又抹起眼泪——她以为他们可以一辈子的,结果转眼间就成了过眼云烟,“男人是不是都是如此薄情寡义?”   樱或不知道该怎么劝她,“可能吧。”让她伤害自己,与让她恨胡子,两者之间她觉得后者可能对她更好一点——暂时来说。   “他有哪一点好!馋嘴、反应慢、不知道心疼人、相貌还一般……”开始数落起胡子的缺点——大抵变成怨偶后,都是只有缺点的,因为优点早在心有灵犀时便已经用尽了。   樱或双手撑腮——听着芙蕖数落胡子的种种不是,像是无止尽一般——他们在一起的时间比她跟曹彧多不了多少,想不到竟发生了这么多事,相比之下,她跟曹彧就单调多了,不过就是床上、床下而已——   这丫头的性子恐怕永远都是这么单纯了——伤心了,说出来,哭一哭,闹一闹,然后便过去了——不伤人,不伤己,简简单单就能皆大欢喜,真是个好姑娘。   夜深如潭,渐沉渐静,渐静渐浓,直到椅子上的、床上的一一睡去……这劳累的一天就算是过去了——不管哭,还是笑,该过去的,始终是要过去的。   屋外,北风袭过,雪片三三两两的落在磨石上——下雪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屋檐、瓦砾、枝桠上,渐渐被敷上一层绒白……   宣武门外,油松遍布,此刻已渐渐变成银毯,起起伏伏,似乎一直盖到了天际——   银毯上,某个光亮处,似乎仍有人未眠——   “太后正在行宫休养,这次的奏折是王上亲自批复的——”胡子禀报完觐见王上的情形后,瞄一眼正在书案后低头写信的人,“另外——属下……见到了小世子。”   写信人的手微微顿一下,抬眼看过来——   “虽然很辛苦,但小世子被养得很好——”胡子。   写信人停顿半下后,继续写信,半天后才道,“以后不要再擅作主张。”他没让他去见她们,时机还远远不到。   “是。”胡子低眉,是他心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三十七 机遇      己巳年秋,赵王卒,太尉掌权,任用亲族,赵国朝内争斗不止,以至燕岭久攻不下,曹彧终得燕岭——   己巳年冬,刘俊之子刘潭继承亡父爵位,称东郡王,东郡王于腊月上表朝廷——欲将其妹刘越嫁与平成侯——齐王应允,赐刘越“成越郡主”。   腊月二十,大雪,废园内一片绒白——   与两年前相比,这里早已不再是满庭荒草,而是菜畦成行,虽然仍旧简陋,却不显破败,至少像是人住的地方。   时近正午,本该是小厨房炊烟袅袅的时辰,此刻却安静的有点不平常——   也确实不同平常,因为今天废园来了位贵客——詹太后。   “起来吧,地上怪凉的。”詹太后靠到软枕上,对地上的樱或摆摆手。   “奴婢是罪人,不敢坏了规矩。”樱或。   “……”看一眼地上的人,再看一眼其他人,对后者摆摆手。   一众内侍鱼贯退出大厅——只余下她们俩。   “行了,你知道我是为什么而来,就不要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了。”视线停在樱或的脸上,一瞬不瞬。   樱或终于抬眼,看向这位多年不见的“主子”,“燕岭归齐,平成侯另娶?”太后亲自来这儿,必然是到了起用她的最佳时机——曹家势大、曹彧另娶。   “你给我养了这么大一个祸害,不找你找谁?”再次示意樱或起身。   樱或也不矫情,直起身,坐到下首的凳子上,并顺手从炭炉上取来开水,给太后冲了杯清茶。   “过了这么久的苦日子,是不是很恨我?”太后接过她递来的茶,放在唇边吹一下——没喝。   摇头,“奴婢不恨任何人。”   哼笑,“嘴上说不恨的,都是恨过头的人。”   “太后也许不相信,奴婢不但不恨您,还要感谢您。”倒杯茶,捧在手心,“这几年,若不是您在背后撑腰,奴婢怕也活不到今天。”玉婆几次三番的迫害,没能得逞的原因,一半归功于秦侯府,还有一半在于太后。   “我不是个念旧情的人,这一点你很清楚,你背叛我,我为什么还要护着你?”太后微微倾身靠前。   “您留着我,是为了对付曹彧,扳倒曹家。”   “哈——”太后冷哼,凑近樱或低道:“丫头,大话千万不能说,说出来,万一我信了,你可就真没有退路了。”   “奴婢面前从来就只有一条路——就是太后您。”樱或勾唇,“不过——扳倒曹家的最好时机已经错过了——”早在两年前,秦川易主、燕岭之战时,就该趁机扳倒曹家,“此时此刻,已经是在亡羊补牢,如果还想‘为时未晚’,就不要再指望那些暗杀能顶用了。”玉婆最厉害之处便是搞那些暗杀,恐怕这几年没少往秦川和燕岭派人,以至连她这个深居废园的人都听到了风声,“曹家走得是称霸之路,从一开始,他们的布局就是对外的。”当年曹彧请命到豫州,为的是夺得青华重镇,借以威慑楚国。随后攻打南郡,为的是摸清陈国的底线。最后以全军覆没之势,拼死占据燕岭——青华、南郡、燕岭,曹家几乎将齐国与诸国交界处的所有重镇都霸在了手中,再加上藏匿的那几位王子……若不及早布局,恐怕这齐国早晚要归秦侯府所有——太后虽对曹家有所防备,但碍于朝中内斗不止,心有余而力不足,根本没有形成对曹家的掣肘。   “这么说……你会为了我而去跟你孩子的父亲为敌?”太后转动着桌上的茶杯,看上去不怎么相信她。   “太后会允许奴婢不答应么?”她跟儿子的命都在她手上,曹彧救不了,所以她只能自救。   太后失笑,她的确不会允许,“你呀,真是让我伤透了脑筋——”既不能信,又不得不用,“早知道会变成这样,当初还不如将你改名易姓嫁给詹耀。”也就不会有今天这些事了,“孩子呢?带过来我看看吧。”   樱或微微顿一下,遂起身出去——   没多会儿,领了一个两三岁的男孩进门——   “过来——”太后对着男孩招手。   男孩抬头看看母亲,见母亲点头应允——这才大模大样地走到太后跟前,奶声奶气道:“大姨,你吃糖么?”不但不怵,居然还“贿赂”起了太后。   太后摸摸小家伙的脑门,“这小子——嘴真甜。”抬头看一眼樱或,“王上刚办了个太学,请的都是博学大儒,还没收满人,我看这小子聪明的紧,送过去让他长长见识,也省得你整日操劳。”   “……谢太后。”炎儿尚年幼,连话都说不完整,怎么可能上的了太学!这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没有办法,她不能说“不”,想要小家伙的命,就必须送他去“太学”。   “玉婆这丫头的心眼比较小,做事有些小家子气,你历来识大体,应该不会跟她一般见识吧?”说这话时,太后没有看樱或,而是将小家伙抱到膝上,捧过小脸上下打量一番。   “……不会。”以夷制夷,让她和玉婆相互掣肘,防止祸起萧墙,这一点她能理解。   “这就好。”视线从小家伙的脸上转到樱或身上,“月鹄跟我说了几次,说是想见你,她如今也大了,是该有个人在身边教些规矩,你在宫中的时日长,就去陪她住一段时间吧。”   “谢太后,谢公主。”樱或双膝跪地。   太后并没有开口让她起身,就这么离开了——徒留樱或跪在原处。   “娘亲?”小家伙捧起娘亲的脸——他娘从来不喜欢低着头,今天居然连他在面前都不抬头,身为娘亲的宝贝,他有些不高兴。   樱或将儿子紧紧搂到怀里——从今天开始,他就要离开她了——还这么小,定然是要吃苦头的,可是没办法,保住他的小命要紧,“你先跟婆婆走,娘会过来带你的。”   “炎儿是不是又做错事了?”虽然他小,但看得出娘亲不开心,“我让你打屁屁吧,你就不生气了。”娘亲很小气,很爱记仇,早上犯的错,晚上想起来还要打他屁屁,所以他总结出一个经验——娘亲不开心,打他屁屁后心情就会好了。   “以后不会再打你了。”见小家伙身后的婆子伸手过来,樱或抱儿子的手紧了又紧,最后还是松开了——   小家伙年幼,只当那婆子是带他到院子里玩,直到被抱出院门才发现不对,但哭闹已经为时已晚……   “大人——炎儿还那么小,怎么能让她们带走?”芙蕖急的直流眼泪——小家伙从出生至今,一直都是由她看顾,也算得上半个娘亲,听着孩子这么凄惨的哭叫,心都痛了。   “……”樱或仍然跪在地上,漠然的望着墙角,久久之后,方才撑着桌角踉跄着站起身,“收拾一下东西,搬到‘芳卿阁’去。”   “大人……”芙蕖还想说小家伙的事。   “马上!”樱或不给她任何开口的机会。   ——做女孩时,可以把痛说出来,做女人时,可以把痛忍下来,做娘亲时,却只能把痛咽到肚子里,因为这世上没人能跟你分享这东西。   %%%%%%   芳卿阁是永宁公主月鹄的寝宫,因永宁公主身体单弱,小病不断,晋封永宁公主后,便搬到了王城西北角的“芳卿阁”,这里离太后的未央宫和王上的荣德殿较远,环境清幽,正适合公主休养。   太后之所以让樱或搬到芳卿阁,是在向外界宣示她与玉婆的地位等级,玉婆现居未央宫,显然后者更受信任及重用——樱或即使曾经是太后的心腹,但因“背叛”过,所以不能到达权力中心,只能寄居在公主处,但这又有点值得人玩味——太后疼爱公主是众所周知的,现在让樱或住在这儿,是代表她仍有做心腹的可能么?   没人猜得透。   %%%%%   腊月三十,除夕之夜——   尽管齐国内忧外困,都城却仍旧一派祥和——   自掌灯时分起,大街小巷的鞭炮声便不绝于耳,秦侯府也没有什么不同——   小厮刚将燃放过的炮竹清扫干净,两位小世子又玩起了甩鞭,东响一下,西炸一只,弄得后院到处是火光——   曹重刚从秦川赶回来,一进门就被儿子的甩鞭炸破了靴子,一手一个,将两个儿子拎回了厅里——   “不是说中午就到?爹、娘和祖父、祖母从中午一直等着你。”曹重的妻子詹英接过丈夫脏兮兮的斗篷,小声叮嘱他一句:“还不快去拜个年?”   听了妻子的话,曹重嘴角立即挂上一抹笑意,赶快跑过去跟祖父祖母,以及父母拜年去——直到回屋更衣时,才有空问妻子宫里的事——   “那个女人真搬到‘芳卿阁’去了?”妻子是太后的亲侄女,常进宫,对宫里的事比较清楚。   詹英嫁进侯府时,年纪尚幼,如今早已出落得楚楚可人,听闻丈夫提到“那个女人”,自然清楚他在说谁,“是啊,前几天去‘芳卿阁’看表妹时,还见过她一面,跟之前比瘦了不少,听说孩子被送到‘太学阁’去了,也怪可怜的。”一边帮丈夫系纽扣,一边回忆起见樱或时的情形,“小叔费了那么大力气,花了那么多银两,怎么就没把人带走呢……”虽然是詹家的闺女,但出嫁从夫,自然是向着丈夫这边说话。   “可怜归可怜,他们总归命还在,小叔这两年才叫不易,内忧外困,命差点都保不住,还要天天挂念她们母子,你当他真的铁石心肠,每年来都城的次数……”算了,跟个妇道人家说这些也没用,“你说孩子被送到了‘太学阁’?”   “是啊,王上刚办的,专门收这些侯门子弟的,瑞儿、擎儿过两年恐怕也要送过去。”系好最后一颗纽扣,再检视一遍丈夫的衣着——十分得体。   “……”既然孩子已经离开了严防死守的王城,也许有机会能让他们父子见一面。   “我听说小叔要跟刘家做亲,可是真的?”詹英好奇曹家会愿意跟刘家那种墙头草联姻。   听妻子这么问,曹重哼笑,“听听就是了。”那刘潭现在被小叔逼得不轻,急着联姻的是他们。   “小叔这都接连几年没回来了,祖父他老人家嘴里不说,心里也是念着,每到逢年过节,团圆饭都要多盛一碗,你就不能想想办法,缓和一下他跟小叔的关系?”   “不是小叔不愿回来,他一回来,还有命吗?”   “嗟,恐怕也没少偷着回来吧?”这两年丈夫动不动突然跑回都城,然后花天酒地几天又突然消失,不知道的人以为他是耐不住军中寂寞,连西房那位都几次在她面前提点,意思让她看着点丈夫,以免家里再多出个“姐妹”,只有她最清楚,丈夫都是半夜一身疲累的回屋,偶尔还会发点小脾气——想来定然是小叔又来都城涉险了,惹了他的脾气,“也没见他回来见见亲爹。”   “你怎么知道没见过?”亲一下妻子的小脸——对这个自幼跟他长大的伴侣,他还是相当宠爱的,“我能回来见你不就是好事,天天怪这怪那的。”   “你一年有几天在家的?”在家几天还要分一半给西院,“我不管,你这次不许到西院去。”   “这事你别跟我生气,回娘家找你爹理论去。”是他们詹家送来的西院那位,干他什么事!   “……”想到这事就气,爹娘怕她年纪小,管不住丈夫,还特地送来个“妾”,这下倒好,丈夫是管住了,却分了一半出去,她连醋都不能吃,“……”不能想,想起来就要哭。   “好了好了,不去就不去,一不顺心就撅嘴,你倒也学点别的本事。”搂过妻子哄一下。   “我要是跟小叔那位一样有本事,还容得你左一个,右一个,享齐人之福?”   “说的也是,这一点我比小叔强,看来娶个笨媳妇还是明智的。”   门外小厮的敲门声打断了屋里的谈话——只能留在晚间回屋再说了,也该去吃团圆饭了。   看来今年桌上仍然要多出一碗团圆饭…… 作者有话要说:     ☆、三十八 父子      两年间,曹彧出入都城不下十次,有几次还相当惊险,却一次也没能见到妻儿,年前听说她们母子从废园搬了出去,大概是刘潭的上奏起了效果——   于是正月十五,曹彧再次进城——   王上有令,正月十五太学阁开考——但凡官家子弟,不论大小,只要年满十岁,便可报考,一时间太学阁门口被围了个水泄不通,连外地官员都带着儿孙进城,指望能进太学阁,做王上的门生。   李炎虽不足三岁,连话都说不完整,但他是太后特赐的席位,所以开科的榜单上自然少不了他的名字。   因为太学阁尚未开科,所以他一直寄居在太学阁后的书院里,由两名命妇照看,今天是正月十五,也是小王子满月的喜宴,樱或随公主到未央宫恭贺,不能过来见儿子,便请命让芙蕖代替,太后得了孙子正在兴头上,手指一挥,也便答应了——   “炎儿,有没有人打你?”只剩下一大一小时,芙蕖偷偷问小家伙。   “没有。”小家伙新换了一身锦袍,活像画里的富贵童子,看着都忍不住想亲一口。   “那余婆婆和连婆婆,你喜欢谁?”芙蕖换一个方式打探小家伙的日常生活。   “余婆婆。”小家伙一边吃糖,一边想也不想地回答。   “为什么不喜欢连婆婆?”芙蕖近乎诱哄。   小家伙瞅一眼芙蕖,“她长得像娘亲。”   “……”这是什么回答?“为什么长得像娘亲就不喜欢,难道炎儿不喜欢娘亲吗?”   “娘亲不理我!”所以他也决定跟娘亲暂时断交。   “……”又来了,在废园时,她们母子就是这种相处方式,大人完全不把小家伙当孩子看,小家伙也习惯跟母亲用大人的方式相处,比如一旦有“争吵”,最后没有胜负时,她们就会出现这种暂时断交的情况,别看小家伙年纪小,他甚至能维持一天的断交,这期间的衣食住行都是由芙蕖代办,大人真得不会插手,小家伙也不找母亲,“这次又为了什么?”她们母子前天才刚见过,应该是又有“争吵”了。   “娘亲不带我回家。”   “这次就是你的错了。”芙蕖开始细心劝诫,关于为什么母亲不能带他回家这件事……   余婆婆领曹彧进来时,一大一小刚谈完心,芙蕖正在厨房里给小家伙煮元宵,小家伙则蹲在院子里喂麻雀,因见麻雀越聚越多,忍不住就想上手捉一只,谁知手刚伸出去,麻雀扑棱棱全跑了,连他自己也——悬到了半空?   “你是谁?”小家伙奶声奶气且不紧不慢地问一声把他抱起来的陌生人。   “……”陌生人半天没说出话来,“曹彧……你呢?”大概是太久没休息,声音显得有些沙哑。   “李炎。”小家伙环视一眼四周,似乎对他目前的高度相当满意——平时可没人能把他举得这么高,娘亲跟小姨都没这么大力气,“我有个爹爹也叫曹彧。”目前对他来说爹爹仅仅是个名词,他把它归类成小姨或姑姑一类的词语,以为会有很多个。   “为什么不跟你爹爹一样姓曹?”将小家伙抱进怀里,忍不住亲一口他白嫩的小脸——终于见到了,他的儿子。   小家伙很不喜欢被亲,大概是自小被亲多了,谁见了都要过来亲——他才没那么好耐性让所有人亲,使劲推开这个满脸胡茬的陌生人,“不知道。”他又不知道儿子非要跟爹一个姓——这个陌生人勒得他太紧,很不舒服,转头对厨房方向喊一声小姨。   芙蕖刚舀了一瓢开水打算把冻肉泡软,听小家伙喊她,肉没来得及泡便跑出厨房——   只听“当啷”一声——芙蕖连手被烫到都没工夫理会,只顾着看抱小家伙的男人去了……他、他怎么可能在这儿……   短短数丈的距离,她却用了大半天才走完——   “大人她……她今天没来。”芙蕖有点结巴。   “她身体可好些了?”听说前些日子一直病着。   “……”想不到他连大人生病都知道,“好了……”鼓足勇气,“将军,什么时候能带他们母子离开?”他都能进来太学阁,应该有办法把妻儿带走吧?   “你回去问问她愿不愿意走。”他费尽了心思,终于看到可能性时,她却搬进了芳卿阁。   “……”的确,大人似乎并不想离开都城,“将军是不知道这几年大人和炎儿过得是什么日子。”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若不知道,他也不会涉险往都城跑这么多次。   “侯爷,轮值的人该来了——”余婆婆催促一声。   曹彧看一眼老妇,抱了儿子转身就要走,老妇吓得赶紧上前,“侯爷,千万舍不得。”   芙蕖见状也赶紧拦上去,“将军,炎儿还小,得想个万全的法子才行,绝对不能有闪失。”硬生生将孩子从曹彧怀里夺下来——   曹彧也知道这么做太危险,所以松手让芙蕖把孩子抱走——望着小家伙的脸——没见之前只是挂念,见过之后可就真有这么个小东西在心里了,更是万分舍不得……   %%%%%%%   曹重对这次冒险让他们父子见面十分后悔,因为见过之后,小叔的情绪一直很不好,而眼下正是曹家厚积的重要时刻,身为首脑人物,小叔是最应该情绪稳定的那个——所以未免出事,他不得不放下与家人团聚的时间,亲自送小叔出城——   一路上,曹彧一言不发,连带身边的人也不敢说半句话,直到过了京畿道,他才肯开口,“我要见她一面。”开口第一句话便让人合不上嘴。   见一面?曹重在心里冷哼,知道这次为了让他们父子相见,他花了多大力气?几乎动用了毕生的人脉——而且还是因为小家伙在太学阁!他们才有这个机会。现在居然开口要见“她”,他要是有本事能把人从宫里偷出来,还用得着让他们母子在废园待那么久?早把人救出来,让他们双宿双飞了,估计现在老二都出生了,“你还是一刀把我杀了吧。”他管不了他的事了。   曹彧没理会侄子的油嘴滑舌,“给刘潭回信,就说我要见他。”她现在既然站在太后一边对付曹家,首要目标自然是他,他就给她一个立功的机会。   “……小叔,你可别玩火。”曹重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知道肯定不是好事。   “你只管回信。”他的事,他心里有数。   “她现在刚回太后身边,太后对她还没有足够信任,不可能像以前一样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未免小叔想法太单纯,他不得不泼冷水。   眉梢微蹙,“即便见不到她,也要想法让太后对刘家心存芥蒂。”正事、私事,他就一起解决。   “……”既然牵扯到了正事,这就不是开玩笑了,“你想怎么做?”   ……   荒草路上,几匹马停在松林边,叔侄俩蹲在路旁商讨正事,几名侍卫四下散开警戒——   天色渐暗,直到最后一抹夕阳没进云海后——松林也终于恢复了平静,变得了无人烟……   %%%%%%   芙蕖从太学阁回到芳卿阁时,公主刚躺下——团圆饭吃到一半,公主便觉头昏,未免搅了太后的雅兴,她们早早从未央宫退了出来,眼见着公主服了药躺下,樱或才从寝殿出来——   “公主还好吗?”芙蕖递了杯热茶给樱或。   “年纪轻轻就这种身体,能好到哪儿去?”樱或微微叹气,暗道月鹄那丫头恐怕不是个长寿数的孩子。   “大人——”芙蕖把一只手掌大小的红木盒放到樱或面前。   红木盒里装满了七露丸,“他派人送来的?”知道七露丸配方的统共就那几个人,有本事配齐,且还记得她的人也只有曹彧。   “他今天到太学阁去了。”因怕隔墙有耳,芙蕖特地附到樱或耳边。   “……”看来曹家在都城的关系网是越来越结实了,“都说什么了?”她想听听他会留什么话给她。   芙蕖有些错愕,因为大人听到将军去太学阁,似乎一点也不惊讶,“将军说要带您跟炎儿离开,问您愿不愿意。”这也是芙蕖想知道的。   “……”当然不愿意,她说过给他一次机会,就一次,“还有别的么?”   “还问了您的伤寒可痊愈了,还有……他抱着炎儿死活不松手,我跟余婆子硬拽才拽下来。”   哼笑,他要是知道抱回去的是个小恶魔,恐怕就不会这么积极了,“炎儿怎么说?”小家伙自从出世就没见过父亲,她到好奇他们父子第一次相见是个什么场景。   “炎儿好像没有太大反应。”小家相貌生得好,陌生人见了都会逗弄,估计是把亲爹当陌生人看待了。   “……以后有机会再见到他的人,告诉他,有本事带走孩子,就带走吧。”始终是他们曹家的骨肉,留在王城,于性命不利。   “大人……”总感觉大人在说气话,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劝。   恰好此时瑶君端着汤药进屋,芙蕖转身过去帮忙。   “刚才流苏差人过来,说太后训斥了玉婆一顿。”瑶君把药递给芙蕖张罗,自己则从火炉旁取来披肩给樱或披上。   “因为什么?”玉婆近来跟王家、伍家走得太近,太后已开始对她有所防备,难免言语上要有所表现。   “说是禁卫军统领孙捷的妻子病故,玉婆忘了替太后送白礼。”   禁卫军统领?白礼……“这个禁卫军孙捷可是当年那个东陵守将孙捷?”   瑶君略略思索一下,“应该就是他,去年因为查贪腐一事,听说这个孙捷连母舅都没放过,当时还有詹家的人到未央宫哭了几回,又要撞墙,又要寻死,差点把公主给吓到,所以奴婢记得特别清楚。最终太后拗不过詹家人,把孙捷关了几天,后来听说太后又让人把他放了出来,还给了个禁卫军统领的职位,估计是想补偿他坐牢的遭遇。”毕竟贪腐案是太后先提出来的。   原来如此,“……这两天你派人去孙府一趟。”这个孙捷倒是个可用之才,“以公主的名义送一份白礼去。”   “……大人,太后现今对孙家可是极为不待见。”瑶君担心她用错人。   “无妨,你只管派人去送。”太后不待见孙家人,同样也会有不待见王家、伍家的时候——既然玉婆把宝押在了这两家头上,她就去烧烧孙家的冷灶——世人都喜欢锦上添花,她偏偏喜爱雪中送炭。 作者有话要说:     ☆、三十九 捕捉(上)   既然是想招揽孙捷,自然是希望他能尽心尽忠,金钱和权力能收买的东西很有限,尤其对孙捷这种死心眼的人,只能设局让他主动靠过来——   二月开春,公主与太后的八字犯冲,有几天不能见面,否则对两人都不好,所以一般公主都会在寝宫不出门,或者干脆到京畿的行宫住些日子,今年也不例外,太后老早就让人到行宫准备好。   进了二月,公主便动身往行宫“躲春”,樱或自然也要一同过去。   经历一场小小的暗杀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有玉婆在,这种事少不得要经常遇到,至于玉婆因为什么动这个手,那就是樱或的本事了。   总之,她是给了身为禁卫军统领的孙捷一个非常好的借口跟她扯上关系。   孙捷虽迂,却不傻,他清楚樱或的身份,同时,也了解她与太后之间的纠葛——太后想启用她,却又担心她再次背叛——跟他们孙家差不多的情形。此时拉拢这个女人,是个机遇,同时也可能给自己惹来无尽的麻烦,所以他不敢擅动。   “大人,真得不用找那个孙捷谈谈?”行程马上就结束了,瑶君觉得再不招孙捷过来谈话,回到王城恐怕就更没机会了。   “他在犹豫,也在观望,现在就算找到他,也拿不来真心。”樱或。   “可是明天一早就要回去了,深宫大院的,以后更没机会了。”瑶君着急的是大人到现在都没有任何表现,万一太后没耐心等,怎么办?   趴到茶桌上,闭上眼——公主这两天失眠,连带她也没睡好,困得要命,“不要急。”急于表现才会出错,就像玉婆,自从她搬到芳卿阁后,她就没少表功——有时候做得多,反而不是好事。   “真睡过去了……”芙蕖微微碰一下樱或,没得到任何回应,不免朝瑶君微微耸眉。   瑶君叹气,同时又有些欣慰——   “瑶君姐,你不担心大人了?”芙蕖好奇瑶君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瑶君望一眼趴在桌上熟睡的人,轻轻合上房门,“难得这种时候她还能睡得着……”当年初到大人身边时,大人也是这般恣意,这般胸有成竹,可惜后来经历了太多内廷祸乱——尤其在亲手赐死几名妃嫔后,渐渐变得有些沉默寡言,后来——都城失守,再后来经历曹彧那件事,也许是身上积聚了太多伤痕,早已失去了原本的恣意和任性,难得今天还能找回一些,“由着她吧,她心里定然是有数的。”   正聊着,见侍女提着食盒从公主寝殿出来,瑶君招她过来,打开食盒看一眼——又是没动,已经两顿了,这么下去可不是办法。   “公主的身体怎么变成了这样?”芙蕖记得先前她们在宫里时,公主虽然会生病,也没有这么虚弱。   “这几年王城出了不少事,大人不在身边,詹家太奶奶也病故了,王上与太后又忙于朝事,公主连个能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况且年纪越大,亲事也慢慢急起来,听说太后属意的是东郡王刘潭,公主却不愿离嫁过去,母女俩相持了大半年,你没见最近太后对公主的态度?”叹气,“公主这是积虑成疾,才落下了这么个身体。”   “……”公主似乎也蛮可怜的,幼时受宠,长大了,却不得不为兄长的天下牺牲,谁能说王家的女儿是幸运的?“那刘潭不是要把妹妹嫁给将军?”怎么又要娶公主?   “估计他就是见太后迟迟不把公主送过去,才上奏要把妹妹嫁给平成侯——太后与曹家,他刘潭总要抓住一个。”   “真是卑鄙。”堂堂大男人,居然靠这种关系来保住自己的地位。   “傻丫头,有权有势的,哪一个是干净的?”瑶君笑叹。   “将军就是凭真本事——”曹彧就是自己拼出来的,所以他才配得上她们大人。   瑶君笑呵呵道:“那是你站得位置不同,他们曹家里外勾结,对太后来说,他们才是大奸大恶之徒。”   “可是……他们又没做错什么。”收都城、夺青华、攻南郡、占燕岭,这都是为齐国好啊。   “这恰恰就是他们的错处,因为他们功高过主。”瑶君跟随樱或多年,对权谋钻营早已深入骨髓,“大人当年扶持曹家,同时也花尽力气去控制他们,可惜……却被玉婆的一记小人心给输了个干净。”大人在秦川的这段时间,她一直以为她会帮曹彧,可是没有,她始终没有背叛太后——以大人的能力,她若是真背叛了,曹彧在燕岭绝不可能会因为缺钱少粮而陷入苦战,这一点太后心里是有数的,所以她才会留大人一条命,“大人和曹将军的心思,本就不是你我能猜透的。”   %%%%%%   躲春毕,永宁公主也刚好满十五岁,在近一年的权势与亲情的比较后,太后终于还是放弃了后者——决定将女儿下嫁东郡王刘潭。   公主倒也没有再闹——母亲既然已在权势与亲情之间做了选择,恐怕再闹也无用。   “我跟母后说过了,嫁妆她随便给,我只要姑姑你送我一程——”小丫头对着镜子说得默然。   樱或正帮她梳头,听了这话,手微微一顿,“殿下……”缓缓放下梳子,捧过小丫头的脸,“……姑姑不想跟你讲什么大道理——你现在在气头上,估计什么话都听不进去——我只问你,相不相信姑姑?”   泪珠滑出眼睫,“……”如果连亲娘都不管她,她不知道还能相信谁,“我不知道。”   “如果你还有一点点相信姑姑,就一定不能做傻事。”凑近小丫头的耳侧,“姑姑答应过你,要送你到永宁,我可一直都放在心里。”   “可是——母后她——”小丫头眼泪不止。   “她的难处太多,已经累到看不清前面的路,不要怪她。”擦掉小丫头的眼泪。   不要怪她?她从没有怪过她,不管她是不是放弃了她,她仍然是她的母后,这就是她痛苦的原因,因为她不能怪母亲,同时也不能恨母亲,“你呢?恨她么?”毕竟是母后分开了她们母子,还关了她那么久。   “傻丫头,‘恨’这个字太重了,怎么能随便说出来?”拾起梳子继续给小丫头梳头,“你记住一件事,没有你母后,不论你,还是我,都没有任性的本钱,更没有说‘恨’的权力,是她给了我们说‘不”的能力。”   “如果她真得看不清前面的路,姑姑——为什么你不提醒她?”   “……”苦笑,“她只是在等——等我给她一个理由来原谅。”   “我真的非要嫁给那个刘潭?”她知道刘潭是什么人——一个年长她十几岁的势利小人。   “有的时候,忍耐也是一种机会。”   “……”也就是说,她还是要嫁过去了,“呜……”趴到梳妆台上呜呜哭起来,她是真的不想嫁过去。   门外——   詹太后单手扶在门框上,默默站了好一会儿——听到女儿哭出声后,总算是放心了……看一眼跪在地上的芙蕖和瑶君,想说什么,却又什么也没说——   直到步出芳卿阁,坐上御辇,才招来内侍,“去太学阁把孩子接过来吧。”让她们母子分开也的确有些残忍。   内侍正要领命,太后又道,“另外——把张昭他们几个叫过来,随公主一同往东郡。”张昭他们是她身边最得力,也是最忠心的内廷侍卫,有他们陪在女儿身边,她才稍许安心。   内侍领命而去。   御辇起驾——   而芳卿阁这厢——   樱或从内室一出来,瑶君便附到她耳边低语——   但见樱或眉梢微微扬起,“去准备一下行李。”估计太后应该已经同意她去送嫁了。   果不其然,太后当晚就传旨过来——让樱或送公主出嫁,跟随旨意一起来的还有小家伙。   因为有了小家伙,芳卿阁乍然变得热闹起来——连带院子里的海棠花也跟着喧闹,纷纷掉个没完……   %%%%%%%   与都城不同,燕岭的春天来的较晚,别处的海棠都已落尽,这里的海棠方才缤纷。   夕阳西下,号角的余音在山峦之间来回回荡——   一队队军士从校场往宿营地而去,在经过山涧的河潭时,炸了锅般涌向河面,一个个恨不得泡在水里再也不出来。   “将军,都城刚送来的信。”周律把信递到曹彧手上。   曹彧一脚跨在水中,另一脚还在岸上,打开书信看罢,眉梢不禁微扬,大手一挥——把信连带封皮一起堆回周律手上,随即解下手腕上的腕带,一纵身跳进深水处,半天没冒头,弄得一旁的卫兵还颇有些紧张——   周律摆手,示意卫兵不必紧张,将军的水性还没差到如此地步。   果然,没过多会儿,他犹如一条活鱼般跃出水面,抹一把脸上的水渍,对岸上的周律道:“让老郭头带齐东西到我那儿一趟。”   老郭头是营里的伙头,除了会做饭外,他还有门好手艺——剃须。 作者有话要说:     ☆、四十 捕捉(中)      过了太平湖,往东便是连绵不绝的山峦——如果把燕岭比作一条蛟龙,那么这里便是龙身的一段——这里原归北郡管辖,自从刘家入驻后,就成了他们的属地。   送嫁队伍是四月初八从都城出发的,到四月十四这天刚好抵达太平湖。   “姑姑,你不在这儿住?”月鹄有些好奇,大队刚驻扎完毕,为什么姑姑仍是一袭行装,不像是要停驻的样子。   “往东就是东郡辖内,虽说之前都已谈好密约,可把你送去之前,我还是不太放心,趁这几天先过去看一下。”齐国风俗——立夏时不做嫁娶——后天就是立夏,大队要在太平湖呆到立夏之后再进东郡。   “姑姑是担心那个刘潭不守约?”月鹄起身帮樱或整理一下头发。   “东郡与燕岭接壤,东边紧靠赵境,再加上朝廷驻军,几乎是三面受敌,刘家的日子也不好过,刘潭不守约很正常,但是他得听调。”至少娶了公主之后,他得调两万精锐到北郡助防,以防赵军在燕岭捞不到好处而从北郡下手。   “……他要是不听调,我该怎么办?”她担心的就是自己下嫁也换不来刘家的归顺,到时她该怎么办?一边是娘家,一边是婆家,她要怎么选择?   “真到了那个地步,就看你自己了,不管你做什么选择,相信都不会有人怪你。”毕竟是别人先对不住她,“连赶了几天的路,早点休息,过两天还要走山路,不养好精神,哪来的体力?”把斗篷帽拉过头顶,“夜里要是觉着害怕,玉婆她们就在前面小楼里。”这里不比王城,夜莺、飞鸟众多,这丫头可没见过那些东西。   “我才不要玉婆那些人过来,有瑶君她们在,我什么都不怕。”自从得知是玉婆害得姑姑变成现在这样,她理都不想理她,“姑姑走时,把张昭带去,他为人机敏。”   樱或点头,随手招来侍女,让她带公主先去休息。   樱或从楼上下来时,日头已快落山,她却只带了几名侍卫进山——   望着绝尘而去的几骑,前面小楼靠东的窗子慢慢放下,一名穿黄衣的侍女转头问玉婆道:“大人,她搞什么鬼?”   “还能是什么鬼?不过就是想唱一出‘大义灭亲’。”她几乎可以肯定曹彧现在就在东郡,那小子不可能把东郡拱手让给太后,必然要在背后捣乱,“这次就看看她的本事,看她是怎么捉自己男人去邀功的。”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真让她得手,她岂不是又要一手遮天?”黄衣侍女。   冷哼,“今时不同往日,早过了她一手遮天的时候。”   黄衣侍女了悟,暗道玉大人定然是已经安排好了……   %%%%%%%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没入铅云后,天色骤然暗了下来,山间鸟鸣不绝于耳,三尺宽的盘山小道上,偶有野物从两旁的草堆灌木中蹿出,惊得马儿连连抬腿尥蹶,张昭担心樱或的马受惊,特意行在她前面。   走了大概一个时辰后,红月渐渐从东天升起——   “大人,再往东就是清埠,属下先去看一下。”张昭拦住樱或的马头,并招手示意其余四名侍卫做好守卫。   “去吧。”樱或勒紧马缰。   不到一刻的时间,张昭便转了回来——清埠一切如常,可以过去。   六匹马哒哒哒的下了山道,来到三座山之间的空谷之中——这里就是清埠,是太后在东郡私设的一处“驿站”,表面上看是一栋山间茶肆,实际却是一处传送东郡消息的驿站。   茶肆的掌柜是个四十出头的妇人,稍显粗壮,满嘴的东郡口音,“大人,茶——”恭敬地将茶碗放到樱或面前。   “刘潭那边什么说法?”樱或没碰茶碗,而是急于想知道刘潭那边传来的消息。   “刘潭对在北郡派军没有异议,但人数只能一半。”也就是说他临时变卦了。   樱或哼笑,就知道这家伙不会遵守约定,“什么时候出发?”一万人助阵足矣。   “明晚子时。”   子时……是担心被赵国发现兵马调动?“有什么说法?”   “赵国细作太多,未免被他们发现有兵马调动,刘潭打算明晚让助战的人马跟迎驾队伍一起出发,这么一来,不至于弄出太大动静。”妇人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书信递给樱或,“这是刘潭让人送给孙捷将军的书信。”说是送给孙捷,其实是送给樱或,因为她才是这次送嫁的首要人物。   打开书信,信中内容并不多,一百多字——大致意思就是刚才妇人的叙述。   看罢,樱或将信纸凑近烛火引燃,望着信纸一点点化成灰烬,略有所思……这次送嫁是太后给她的翻身机会,她本来以为会有些难度,想不到一切如此顺利,顺利的她都有点不自在了,“燕岭那边的动向如何?”她知道曹彧此刻一定在东郡,不管私事还是正事,他都必然要来一趟。   “燕岭的人三天之前就到了东都(东郡郡府所在),至今尚未离开。”妇人。   “……”他既然已经见了刘潭,为什么不争取跟他合作抗赵,而让刘潭派兵到北郡助守?他就这么自信燕岭无碍?   “大人——”站在窗口的张昭向樱或警示一声。   樱或顺着他的示意看向窗外——东北方的天空一片火红,像是发生了山火,又像是战火——   “大人莫惊,这是古达山的山祭。”妇人道,“古达山是这片山峦里的其中一座,焦岩黑土,终年寸草不生,相信大人应该听过才是。”齐国人多少都听过古达山的传闻。   樱或的眉头缓缓松开,点头,古达山的传闻她当然知道——武秦之前,诸侯纷乱,据说岳王之子被各方诸侯围到了这古达山上,无路可逃后,焚山自尽,从那之后,这座山便寸草不生。   “这里的人都敬山神,这古达山的山神与岳天子一同焚尽,百姓敬他忠烈,每年立夏前后都会为他做山祭,为期七天,今天已经是第二天了。”妇人起身接过店小二送上来的饭菜,一一摆到桌上,“厢房都收拾干净了,大人今晚可在这儿住下?”   “嗯。”天色太晚,山路崎岖,又是东郡地界,不方便连夜回去,“东郡可在山里设置巡弋?”   “设了,不过咱们这儿紧邻太平湖,巡弋来的少,一个月能有一两趟就算不错了,而且这儿离古达山近,巡弋队伍轻易也不敢过来。”妇人把托盘递还给店小二。   “为什么不敢靠近古达山?”樱或好奇。   “古达山周围住着‘古达山民’,他们野的很,不允许有人带着兵器靠近古达山,不管是官家还是山匪,见到都要拼命的,就算拼不过,也会下诅咒,都怕他们。”妇人用银筷在饭菜里依次试过毒后,方才把筷子递给樱或。   “到是一群忠烈之士。”这些古达山民定然是岳人留下的后代,不愿外人靠近他们的“天子”。   妇人苦笑,要是大人有机会见识一下那群人,就会明白他们可不是什么忠烈之士。   %%%%%%   用过晚饭,洗漱完,樱或躺在床上,半天没有睡意,总是不自觉地想着刘潭和曹彧之间到底达成了什么协议,直到近午夜时分才开始迷糊……   兴许是古达山祭的烟味太浓,樱或睡得十分不舒服,不是梦到失火,就是浓烟,甚至还有人从火堆里冲向她,用那双烧焦的手掐她的脖子——   呼——满头大汗的坐起身,室内安静如初——   抹掉额头上的汗珠,也许是闻了太多烟味,嗓子有些疼,伸手到床头柜上摸来茶碗——   咚——咚——咚——门外响起了一种奇怪的声响,像脚步声,可脚步声又不会这么慢……似乎正从楼下往楼上来……   樱或缓缓把茶碗放回原处,赤着脚轻轻走近门口,耳朵靠在门板上仔细听外面的动静——   咚——咚——咚——声音越来越近,似乎正朝她的房间而来。   樱或略带惊吓地后退半步,张昭不可能随便放人进来,定然是楼下出事了——环视一眼四周——没有能充当武器的东西,唯一能借助逃生的只有窗子——可是她在二楼。   不过眼下似乎也顾不得是不是二楼,后退几步靠近窗口,伸手打算推窗,手还没碰到窗扇,窗户便呼啦一声被拉开……惊吓声还没来得及叫出来,口鼻便被窗外的黑衣人捂住——这气息太熟悉,以至于她忍不住想对黑衣人动手。   “快上来。”黑衣人低道。   咚——怪声已到了门前。   也顾不上敌我,踩了凳子搭上黑衣人的肩膀——   嘭——门被推开的同时,窗子也恰巧合上,樱或只从窗缝里一闪而过的瞄到一个毛茸茸的影子——像人,又不像……   对习武之人来说,从二楼飞身跃下并不是难事,但若怀里再抱上一个,且又不想弄出噪音,那可就不简单了。   好在樱或体轻,他们踩到的又正好是菜畦,这才没有惊动太多人。   趁着月色,两人悄悄从菜畦掩进树影,这之后,樱或才动手推开救她的黑衣人,不过对方显然没有打算跟她失去牵扯,两人一番角力之后,樱或狠狠咬在对方的锁骨处,直到齿缝间渗出咸湿——   得罪她的人,不会有好下场,不管用什么方式。   哧——夹在着一股磷火的焦味,树影后亮起一抹幽蓝的光亮——   男人迅速将女人掩到身后——女人的嘴角还渗着血色……   ——樱或擦去嘴角的血渍,从身前的男人肩头看过去——周围正站着一群穿兽皮、画花脸的怪人……   “在这儿!”其中一个怪人对楼上窗口处黑熊般的野人喊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四十一 捕捉(下)      时值初夏,正午时分坐在大太阳底下,已有些头晕目眩,尤其对面还坐着一个最不想见到的人,更让人不愿睁开眼。   曹彧伸手想探视樱或的额头,手刚沾到她的皮肤,便被人掐住腕脉——樱或身旁的张昭所为,当然,张昭也没讨到好处,掐住曹彧腕脉的同时,自己的喉头也被人锁住——周律。   也许是他们四人之间的动作太过有杀气,一时间笼子里其他囚犯纷纷往旁边挪——惹来看守人注意,提了木棍对着笼子就是一顿乱敲,吓得笼子里的囚犯们叽哇尖叫——   樱或不耐烦的睁开眼,瞪一眼始作俑者,随即再看一眼张昭,后者缓缓松开对曹彧的钳制——角力也就此结束。   “求求你,放过我们吧!我们每年都向古达神纳贡啊——”一名老者抱住一个古达大汉的腿,被拖行了数尺——为了求他不要带走自己的女儿。得到的结果却是一棍子敲上天灵盖,当场毙命——女儿仍旧是被扛走。   樱或和曹彧同时皱起眉头。   ——要合作么?曹彧看一眼樱或。   ——当然,眼前的局面如此混乱,自然是先保命要紧——四个人明显比两个人的机会更大一些——樱或回视他。   “给我设的陷阱似乎不管用。”曹彧终于开口,嘴角带着一丝笑意——说话的同时蜷起一条腿,挡住张昭和周律试图解绳索的小动作。   樱或的视线则放在看守人身上,淡淡道:“那是因为你还没从陷阱里出来。”她想捉他,必然是按照一定要捉住他的情形预设的。   曹彧略微点头,视线定在另一个看守人身上,“原来你是打算同归于尽?连被古达山的“野人”活捉都估计到了。”略带“佩服”的语气,得来的却是对方的一记冷哼,“刘潭这小子油滑的很,寄希望在他身上可不明智。”如果把刘潭当盟友,可是非常不明智的。   樱或终于正眼看向他,“总比某些抛妻弃子的人值的信任,你说呢?”勾唇。   “……所以你转身投奔敌人,就为了大义灭亲?”曹彧眉梢微扬。   “显然‘敌人’那儿更有保障,为什么不能灭亲?难不成有人还希望做错事不必受惩罚?”她早跟他说过,机会就一次,别希望还能有第二次。   “这么说,惩罚就是从此各不相干,相互残杀?”他没有抛弃她,只是机会错位了,他有能力救她时,她正好也决定背叛他。   “看起来是这样。”他抛弃她,她背叛他,很公平。   点头,随即又歪头看她:“这么说,再次婚嫁也行?”   “当然。”在她没能力控制局面时,他想做什么,是他的决定。   曹彧看一眼正往他们的笼子方向来的看守,突然凑近樱或耳边,低道:“已经娶了,你应该不会在意吧?”   一记拳头捶到他的胸口,力道还挺大,看来是真生气了。   “还各不相干么?”曹彧笑道。   “……”明知道他在开玩笑,还是忍不住自己的怒气,好像打他就能发泄这三年来所受的苦难一般,怎么也停不下来。   他们的打闹惹来了守卫的关注,只见其中一个提着木棍过来,对着笼子又是一顿乱敲,曹彧一边挨着妻子的打,一边护着她,视线却紧紧盯在守卫身上,瞅准时机,快速拽住守卫的衣角,一把扯到近前,以手肘击昏中对方脑门,并从他腰上扯下砍刀,随手扔到身后——周律、张昭同时捏住刀柄,两人互看一眼——周律松手。   张昭拿过砍刀,对着周律的面门就是一刀,周律动也没动——因为他砍的是他手上的绳索。   在守卫接踵而至前,四个人手上的绳索都已被割开,张昭挥着砍刀,连砍数下,将笼子的锁链砍断——   他们从笼子里出来时,周围已经围上来二十几个大汉——本来是打算晚上找机会走的,无奈这些人正在挑女人当祭品,他们也只能冒险。   曹彧右手背后,将身后的女人甩到身前,抱坐到笼子上,以防刀剑无眼。   樱或也不碍事,坐到笼子上便爬起身,踩着笼子顶的木板,攀到临近的树杈上——把自己藏得更高一些,免得给他们三人添麻烦。   站在树杈上环顾四周——这是座山寨,看上去很坚实,单凭他们三个,想逃出去恐怕有些困难,再加上她这个累赘,机会就更小了……刘潭怎么可能允许这样一个地方存在?是无力剿匪?这些年他们刘家盘踞东郡,从未有什么大战事,不可能连剿匪的时间都没有……   “马圈!”樱或对下面三人指一下东南方向。   听闻有马圈,曹彧退出重围,往东南方去——   等他牵着三匹马回来时,激战已经结束,几支枪尖正对着树上的女人——   他只能丢掉武器和马缰,再次受绑……   %%%%%%   夜幕降临,古达山顶一片火红,连满月都相形见绌。   这还是樱或第一次穿红绸,像只吸血的狐妖。   ——她和几个女孩一同被选作了祭礼,清洗的干干净净,并套上一条拖地的红绸袍,打算祭祀一完,便抛进火堆里进贡给古达山神。   而曹彧三人则被倒吊在树上,准备剥皮去骨,用以警示其他囚犯不要逃跑。   樱或轻轻拉开窗扇的一角,望向被倒吊在树上的三人,再望一眼寨门的方向——祭祀就要开始了,不知道该来的人会不会过来呢?   哐当——门被人推开,屋里的女孩们吓得缩在角落里嘤嘤低泣。   樱或回身看一眼——   进来的是名拄着拐杖的驼背老妇,瘦削的脸颊在灯光的映衬下显出几分鬼相,也许是樱或太过镇定,老妇拄着拐杖蹒跚地走向她。   两人对视了良久,老妇颤巍巍地举起拐杖,似乎是想点住她的下巴,被樱或的手指弹开——   老妇也不生气,只将拐杖在地上敲两下,两名粗壮的妇人从门外进来,一边一个,将樱或箍紧,其中一个用力过猛,竟扯开了她胸前的衣襟,露出了心口的一粒红痣。   “咳……”老妇想笑,却被喉咙里的痰卡住,“她留下来。”一边咳嗽一边吩咐两名妇人,“送到老大屋里去——”心口生痣能生贵子,得给儿子留着。   “是。”两名妇人架起樱或就走——   在木廊的拐角处正好撞上曹彧,毫不费力地将两名妇人击昏,“刘潭的人来了。”伸手拉好她的衣襟。   “来的还真及时。”樱或冷哼,并伸手解下系在发尾的红绸带。   “看来这小子是在给我们下马威。”被两边逼太紧,厢利用这古达山的“土匪”向他们示威。   “再示威,也改变不了结果。”他必须选一边站队,否则下场一定很难看。   “不过他的消息倒挺准。”至少对他跟她的行踪都了若指掌,否则也不会这么巧合,能把他们俩同时捉住。   “这就要问你自己了,明知道是陷阱,还非要闯进来。”这次要不是被古达山的“土匪”捉住,他恐怕仍要做囚犯——因为她的陷阱还没发挥作用。   “有的陷阱必须要来。”他们能见面的机会可不多。   “……”别期望她会对他手软。   从房间一出来,刘潭的人就在院子里——全副武装、队列整齐,看上去像是特地攻进来解救他们的——不过看在曹彧眼里,竟让他对刘家军的期望低了不少——他们太过整齐了,完全不像是打过仗的样子,而且山地战竟然还穿着如此厚重的盔甲——恐怕只有唱戏的才会这么隆重。   “回去告诉刘潭,这个地方,他最好别再姑息养奸,否则最后受害的一定是他自己。”曹彧拍拍将领的肩膀——这古达山的土匪野性、彪悍,养着他们确实可以挡住太平湖的官军,但土匪终究是土匪,祸害百姓不说,给钱他们可以为任何人卖命。   “……”将领无言以对,“属下回去一定把将军的话传到,请将军到东营暂作休息。”   “不必了。”拉过缰绳,翻身上马——他自有去处。   %%%%%%%   从古达山寨一出来,面前有两条山道,一条往东,一条往西——   樱或走得是西边这条。   曹彧——也是西边这条。   张昭这次并没有急着追上前面两人,因为往西是他们的地盘,“做叛逆的滋味好吗?”他跟周律认识,不但认识,还是自小一起受训的同僚。   “很好。”周律毫无愧色。   “他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连誓言都愿意背弃?”张昭好奇曹彧到底给了他什么。   “什么都没给。”没有黄金屋,也没有颜如玉,“只是看到了一些以前没看到的东西。”作为男人,尤其他们这种习武从戎的男人,性命不是最紧要的,钱财也不是最紧要的,紧要的是胸怀和欲望。   张昭笑笑,“如果他让你杀大人呢?”樱或曾是周律的主子,他会对她动手么?   “他不会。”这一点他很肯定,“如果会,我也会动手,然后自刎谢罪。”   “……”看来前面那对男女的确都不是省油的灯。 作者有话要说:     ☆、四十二 小楼      回到清埠时,已经月至中天,驿站里空空如也,仍旧维持着昨夜被洗劫时的样子,似乎没人来过。   她带来的人和原本驿站里的人——除却张昭和一个被杀的店小二,其余人早在昨夜就已经各自执行任务去了——她只顾着防备曹彧,的确没想到会被刘潭摆一道。   “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刘潭不干脆借那些土匪的手杀了我们?”这话是问身后男人的,如果他还有功夫回答的话。   “……”果然,他没有功夫。   望着窗外的圆月,微微侧首,让月光完美的勾勒出那抹侧影儿,“你确定今晚要留下来?”要知道这一夜春宵的代价可不小……没得到他的回答,却是忍不住低声抱怨一句,“轻一点——”   一阵悉索的声响后,暗影里,某人发出一声轻浅的喘息,一只纤白的手暴露在月光中——缓缓握住窗框,并随着喘息声渐渐的露出手腕——手臂——手臂上半挂的红绸——锁骨——以及锁骨上的一绺长发……   三年了——   三年之中发生了很多事,恨也罢,不恨也罢,有些东西变了就是变了,而有些东西想变——却依然如故,意志能决定的似乎只有行为,始终决定不了情感,这就是人吧?   房事这种东西,或急切、或柔缓,你可以把它当成一种思念,同样也可以当做一种复仇的折磨。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流泪,是痛恨他?还是痛恨自己?大概是痛恨他们都无能为力吧?   “……”对于她的眼泪,他有些明白,又不太明白——这女人一向都把情绪掩饰的很好,哭和笑都是极少见的,尤其眼泪这东西,她还是第一次给他看,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捧着她的脸,看着那辆滴倒影着月色的泪珠从她的脸颊上一路滑进他的手心,“有这么疼么?”他问了这么一句,引得她破涕失笑。   “好了么?”擦去脸颊上的泪痕,顺便问一下他“想做的事”是不是就此结束了。   “……”双臂一个用力,将她抱坐到窗台上,“有些事”是不可能好的,不过他们可以停下来先谈谈。   樱或抬手将滑到肩下的绸衫拉回肩头,“炎儿,你见过了吧?”她想谈谈儿子的事。   点头,“耳朵很像你。”儿子长得的确很像他,这一点恐怕没人能否认。   “你打算把他带走么?”   “……”他想带走的不只是儿子,“为什么不愿意跟我走?”听说她搬进芳卿阁后,他是有些情绪的,因为他知道她不会再跟他走,尽管是自己先把人弄丢,可当知道她的决定时,仍然抑制不住要失望。   “对你来说,可能会有很多选择,可对我,只有太后这一条路。”不管他将来成功与否,她都不可能站在他身边分享荣耀,因为她的身份太特殊——她是齐王的妃嫔,同时也是詹太后“祸乱后宫”的帮手,与他要做得事完全是对立面——她不希望三年前的事再发生一次,所以不会跟他走,“炎儿年纪还小,跟着你不方便,等再大一点吧。”她会把儿子交给他,因为只有跟着他才能光明正大,跟着她这种背景的娘亲,只会被世人嘲笑——她不怕嘲笑,但她担心儿子会,所以不能冒这个险——这就是当母亲的人——可以无比坚强,同样也可以无比世俗。   “……那我呢?”儿子的事她考虑好了,他们俩呢?当真要势不两立?   “你心里很清楚。”从他对她放手的那一刻,他们之间就没有将来了——这就是成大事者的代价——儿女私情不足挂齿,“做你该做的,我也会做我该做的。”   “正事以外……我也只是个普通人。”普通人需要的东西他也需要。   “我也是。”她何尝不是普通人?“这都是你造成的结果。”是他硬要把两人拧到一起。   失笑——他笑起来很好看,“推卸责任?”捏一指她的下巴,“你当时若是反对,我不会强迫你。”   “你是在怪我没有以命要挟,不让你碰?”枕上窗棂——被泪珠染湿的长睫在月色的掩映下,晶晶闪着光亮,“我又不是齐人,为什么要遵守你们的贞洁癖?”   “你是齐人的媳妇。”他不希望她一直活在亡国的阴影下,没有任何归属感。   “史书上恐怕不会承认我是齐人的媳妇。”在他们中原人的史书上,女人都是没有名字的。   “我承认就行。”别人承不承认没有任何意义。   手指抚上他的颈项,“对我别太用心,小心后悔。”她无情起来,是真的无情,像只毒蝎,一旦真出手便是剧毒,要命的,“你怎么会惹上我呢……”他这种人喜欢的该是孟娥那种女人,知大局,懂进退,擅隐忍,甘心奉献一切,不顶妖娆,不顶难哄,还会对丈夫忠心不二,“孟娥,把她送走吧。”她不喜欢那种女人在他身边——某些方面他也只是个普通男人,不能期待太高,“我不想伤害她。”孟娥不是个坏人,她不想对她动手。   “……”因为她的话,他微微扬眉。   “笸箩卿主不是随便叫的,不要轻敌。”她自认是有资格做他对手的,尽管输赢不好说——从太后还只是女官时,她就跟在她身边,一路至今,靠的可不单单是运气。只是先王留下的烂摊子太大,填补起来太花力气,这几年她又都耗在他身上,太后也纠缠于孙、詹两家,所以看起来王城似乎正在没落,不过马上就会让世人刮目相看了,因为王城的权势已基本平衡,下一步就是攘外了——太后留她就是为了这一点,“当真做起事来,我也是六亲不认的。”指尖顺着他的颈窝缓缓下移,沿路开疆扩土,尽情的将他结实的胸膛暴露在月光之下……   一抹红绸挂在窗台上,随着清风摇曳个不停……   刚才的“好了么”估计又要继续了……这就是人□□,冲动起来敌我不分。   楼外,梧桐树下——   张昭扬手将一只酒壶高高抛向半空,至树梢时被另一只手接住——知己者,不论敌我,一壶酒足矣。   喝完这酒,他们就是对头了,再见面便是你死我活,但这并会不影响他们之间的情谊,各为其主而已。   古达山的山祭破天荒停了——这次不足七天,月色又重新占据了这片山脉,在叶片间灼灼泛着光亮,喧嚣着夜的宁静——   难得一夜好眠——   %%%%%%   一大早,被窗外的雀鸟吵醒似乎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自从到了燕岭,曹彧再也没有睡得如此彻底过,闭着双眸,伸手摸摸身侧的位置——空空如也——逃得还真快。   一个挺身,从床上坐起来,结实的胸膛在晨光中泛着光亮——昨夜折腾的太厉害,衣服扔的到处都是,第一眼便是往窗口墙根处找——地上被收拾的很干净,不似昨夜的凌乱——衣服都整齐的叠放在床前的凳子上,凳子旁还放着梳洗用具——看来她还是很有做媳妇的样儿。   洗漱完,穿好衣服,踩着木楼梯,咯吱咯吱的一路来到楼下——靠窗的一张餐桌上已经摆放好了饭菜,看上去是刚刚做好的,还冒着热气——   转身来到后厨门外,手指挑开竹帘——在看到灶台边那抹红影后,嘴角不自觉上扬——还没逃。   樱或把盛好的粥放在托盘里,端出厨房,经过他时,好奇的看他一眼,“不饿?”一天一夜没进食,他不去吃饭,到厨房来干吗?   “不逃?”他不答反问。   “该逃的人不是我。”勾唇,示意他过去吃饭。   早饭很丰盛,至少他是没吃过这么丰盛的早饭——她的厨艺很不错,每一道菜都很合他的胃口。   “接下来要干什么?”把他喂饱了,做待宰羔羊?   樱或把漱口水递给他,同时示意一下窗外——   曹彧接过漱口水,转头看一眼窗外——一队人马早已列队在等候,看来的确是要捉他,“真要大义灭亲?”   “我只是在尽本分。”为人下属当然要做好下属的事,她不可能不捉他。   曹彧漱完口,张昭也正好进门。   “等等——”樱或叫住正要随张昭出门的曹彧,“炎儿听说了秦侯府。”至少应该让小家伙认祖归宗,见见他的大家族。   “……”挑眉,抓了他,居然还让他安排儿子见秦侯府的人,就这么自信他能从她手里逃脱?“知道了。”   与曹彧有同样疑问的还有张昭——大人既然料定关不住曹彧,又为什么要费心捉他?   直到曹彧被玉婆的人强行带走后,张昭才恍然大悟,原来她不是要捉曹彧,她是要利用这次机会来打击她的对手——玉婆,让曹彧在玉婆手里逃脱,这才是她的真正目的——   %%%%%%   樱或从清埠回到太平湖时,玉婆已经押着曹彧往都城领功去了——   “大人,您没事吧?”芙蕖刚听说曹彧被玉婆劫走的事,还有些惊魂不定。   “我先去休息。”昨夜折腾了那么久,一大早又起来准备早饭,连眼都没合,实在是累坏了。   芙蕖还想问曹彧的事,被瑶君拦住——看大人疲惫不堪的样子,定然是累坏了,还是不要多嘴为好。   从下午一直睡到了隔日清早,若非腹中饥饿,樱或还能继续睡下去。   “大人——玉大人回来了。”瑶君在屏风外禀报。   樱或正泡在浴桶里,听说玉婆回来了,勾唇——穿上中衣,简单披了件外衫,从内室出来——   玉婆正一脸愠怒的站在大厅。   “怎么,人弄丢了?”樱或淡淡问一句。   “你是故意的?!”玉婆冷哼,她是故意让她把曹彧带走的。   “现在才看出来,不觉得太晚了?”弯身坐到桌前用餐。   “为了搬到我,你竟然连曹彧都放走?太后会看不出来?”玉婆冷笑,这女人一向以眼界长远自诩,这次竟然做这么目光短浅的事。   “曹彧单身独骑去见刘潭,刘潭完全有能力杀他,却不敢要他的命,为什么?这一点你有没有想过?”夹一根笋丝,“曹彧定然有精锐驻扎在附近。而我为什么要涉险捉他,你又有没有想过?”她捉曹彧就是为了把这丫头从未央宫踢走,“我跟你说过,上次是你杀我的最好机会,你却连最好的机会都没有把握住。既然如此,你就该学乖一点,不要擅自动我的脑筋。太后用你来牵制我,是怕我对曹彧有私心,只要你不动,我奈何不了你,你动了,才是我的机会。”将笋丝送入口,轻嚼两下,“每次都是为了蝇头小利而功亏一篑,你——只适合原来的位置,如果还想保命,就不要再动我的心思,跟了我那么久,你该知道我怎么对付死不悔改的人。”   “……”玉婆张口无语。   “回去吧,让你的人及早在东都布置好,刘潭那边还有事要处理。”咽下笋丝。   屋里霎时变得异常安静——   芙蕖偷觑一眼脸色铁青的玉婆,再转向瑶君,瑶君则回视她一眼,继而转向玉婆——   玉婆的视线始终在樱或身上——   那个樱大人又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来份酸爽   每次写文,像任务,也像抒发,总要写点东西证明自己的存在感。   有时是主人公讨喜,有时不讨喜,大概跟当下个人的思绪有关。   连我个人也不敢保证。   但每一个人物都是不能替代的,我把当它作日记,来记录自己每年的情绪以及感悟。   也许有人看得懂,不过那大概应该是近期波段相同的人,就像现在,当了妈妈,有些以前不认为对的,现在却觉得对,一步一步朝前走,感悟一点一点多起来,现实不能潇洒的事,也许会把它放在文里。   连我也无法概括男主女主的性格,他们好像在不停地改变——这也是我只敢说自己是个写手,因为我极少写大纲,就算曾经有过,也没有按照大纲走,文路随着每天心情而定,则大概就是有些朋友觉得我的文找不到逻辑而定缘故吧——其实我已经很认真把散落的东西整成一片完整的东西——   人生要有规划,但人生却不一定会按照规划来走——我有此感触。   我的语言组织就是这样,改不掉——很多看古言,再看我的现代文,很多接受不了,没错,就是这么矛盾——用古文能完成地情节,现代文就显得有些可笑。   刚开始写文的时候,真的很受影响,天天盯着评论看,然后把评论当成财富。   现在已经很麻木了,有闲才会看,所以对不起很多读者,尤其那些支持我那么久,天天帮我刷存在的朋友,感激你们——感激的方式就是继续写下去,在我还有灵感,还有时间时,会尽量把我的“散文”凑起来展示给大家,不是给谁指引方向,只是打发时间——我的文字也只有这个功效。   如果恰巧你萌上了其中一对、一段、甚至一个场景,那就是好事。   我真的不需要所有人一直支持,说实话,那也很浪费时间。我就是一个写东西的人,随心的写,大家也随心的看,可以否定,可以肯定,我真的不会生气——多年前也许会情绪不好,现在应该没有了。   说真话,讲故事是件有趣的事。   年少时,没有网络,我就编故事“骗”同学,最喜欢她们问我:下面呢?快讲下面怎么样了?   后来恋爱,“骗”老公——不过他不喜欢言情,所以就某方面讲,我把他跟不懂风雅的“土匪”划为一类。   再后来,躺在病床上,用故事来麻醉自己——我真是天才。   现在,每天“骗”完你们,睡觉前还要再“骗”小家伙,他通常都是拿一本配图的唐诗三百首给我,找一张让我讲故事——于是我要把七言绝句变成一段有意义的故事讲给他听,他听得可开心,每天必听。   还有,还有我的老妈跟婆婆,女人家最爱想不通,老是担心一些她们不该担心的事,我要“编’故事给她们。   HUHU~~~   我都佩服自己,居然就这么活在了故事里~~~~~   所以,各位,每篇文都是打发时间的,有些道理可能是对的,但也不全是,每个人的生活不同~~~   看吧,偶尔咱们聊聊。   走了,来了,毫无干系~~~~~庆幸咱么遇到过~~~ 作者有话要说:     ☆、四十三 东都(上)      公主下嫁郡侯并不鲜见,鲜见的是刘潭居然如此铺张,差点把整个东都装饰成“囍”字。   ——他这是要让齐国内外都知道他娶了公主!   也算是齐国三大势力的一种默契吧——顺便向外人宣示齐国内部势力已趋稳定——有助于眼下连横抗赵的大势。   婚礼酒宴持续了三天,第三天樱或才见到这位新上任的驸马爷——   刘潭是刘俊的次子——自幼随祖母居祖宅,极少进京,樱或未曾见过他,与父兄相比,刘潭的长相文弱一些,谈吐也更温雅,还有一点很让樱或欣赏——他没有把她当成女人看待,齐国能做到这一点的还真没几个——所以这个人她要格外注意。   “前宅还有些杂事要处理,外臣就不打扰大人与公主谈事了。”谈过正事之后,刘潭拱手告辞。   樱或起身相送。   公主则站在内室门口,望着丈夫离去的背影,暗暗松下一口气,三天了,每天晚上她都提心吊胆,就怕见到这个身影。   樱或一转身,见小丫头松了口气,不禁劝慰道:“你若不同意,他应该不会对你乱来。”   “姑姑——明天真的要走?”小丫头真正惆怅的其实是这件事——明天一过,偌大的东郡府可就再没有一个亲人了。   “害怕?”倚到门框的另一边,与小丫头视线相对。   “不知道——”她也说不清是害怕多一点,还是孤单多一点,“你被带到秦川时,害怕过么?”   樱或蹙眉冥思一下,“也有过——”苦笑,“做不了自己的主,总归是没有安全感。”起身拉过小丫头的手,“姑姑教你个方法——把事情想到最坏的结果,然后找到解决的办法,做好防备,一切就会变得简单许多。”   同样苦笑,“以前一直弄不懂你跟母后为什么喜欢把事情想得那么糟糕,原来如此。”拉着樱或的手坐到茶几旁,“这个刘潭快三十了,两房妾室加一个亡妻,已经给他了生了四个孩子,我又是个不经世事的小丫头,估计他对我也没什么兴趣,况且还有这个公主的身份撑着,他应该不会让我吃苦头才是,我只是觉得空落,以后身边再没有亲人了……”   “每个人都要学着自己去面对,你的机会只是来的比别人早一点而已。”伸手帮小丫头整理一下耳鬓的碎发,“瑶君她们几个在宫里待得时间久,大事小情也见识过一些,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问问她们。”她已经决定把瑶君留在小丫头身边。   ……大大小小的事,姑侄俩一直聊到了半夜。   近午夜时分,樱或才从郡侯府出来。   送嫁队伍的住处与郡侯府仅隔两条街,据说是某位东郡官员的家宅,布局雅致,环境也十分清幽,门楼两旁还种了两排垂柳,更显出几分静谧。   马车停下后,芙蕖先走下来,正准备转身扶樱或,却见胡子正站在大红灯笼底下——一时间有些呆愣。   “不是说都过去了么?”樱或从身后扶上她肩膀,低语一句。   芙蕖赶紧转身接过肩膀上的手,“是啊,可偏偏有人阴魂不散,明知道有人不愿见他,还出现在别人眼前。”她好不容易静下了心思,他又出现在眼前,真是烦人!   “看厌他就行了。”樱或笑笑。   “……”问题就是还没到讨厌的地步。   “大人。”胡子主动迎上来,称谓也改成了“大人”,可见今晚来是为了正事。   “胡将军是抗敌的功臣,怎么能让他在门口等?”樱或这话问的是胡子身后的孙捷。   “小将也是刚到。”胡子替孙捷解围。   “胡将军请。”樱或恭敬地请他进门。   胡子迟疑一下,这次来毕竟是代表将军,不能过分谦让,也便抬腿进门。   一进院门,芙蕖便绕道厨房泡了三杯茶送来正厅。   樱或、孙捷、胡子,一共三人,三人都是同样的茶,不过孙捷那份有些特殊,茶碗旁还放了一只精致的小盒——小盒里装着两粒粉白的药丸——孙捷有喉疾。   ——孙捷是送嫁的大将军,樱或又是有意想拉拢他,一路上接触下来,自然与芙蕖等人变得熟悉,这种送药的小事也是常见,并没什么特别之处——不过这是在他们眼中,在别人眼中可就不是这么回事了,尤其胡子又对某人过分关注。   樱或顺着胡子的视线看一眼孙捷的方向,微微勾唇,暗道胡子必然是误会了,不过误会也只能误会,他已经失去了去解除误会的机会。   “胡将军深夜来访,定然是有大事,难道是燕岭又遭了赵军偷袭?”樱或。   “呃,没有。”胡子很快调整好状态,专心于正事,“近日燕岭一带正在剿匪,恰逢东郡侯与公主大喜,怕惊扰了公主殿下,将军特地让属下过来跟大人通禀一声,回京最好绕道而行,以免遇上乱匪。”   说是怕惊扰公主,实则又是想借口剿匪来讨要军费吧?“平成侯勇猛难敌,连赵军都敌不过,几个乱匪自然不在话下。王上如今正在为北郡灾民过冬的事发愁,平成侯治理燕岭一带甚有功绩,王上和太后还要仰仗平成侯——”不提军费还好,既然提了,她到要反问一下,燕岭、南郡一带的税银什么时候能交上来?“望平成侯怜悯一下北郡的难民,尽快将那些因水患遭破坏的官道打通,让南郡的税银和粮食能尽快抵达北郡。”借口官道不通,迟迟不缴税银,耍无赖的可是他们,“人言可畏,相信平成侯也不想让齐国上下误会他中饱私囊,不顾北郡百姓的死活吧?”   “……”将军说得对,他的确不是夫人的对手,话还没开头,就被打发了,还背了一身债回去,“属下对政事知晓不深,王上既然有事吩咐,下令即可,属下只是奉命来通禀大人,回都城时,尽量绕道而行。”   “谢侯爷提醒,我们一定会谨慎行事。”剿匪?绕道?曹彧又想耍什么花样?   “既然话已送到,属下也该告辞了。”胡子起身。   “夜深路暗,孙将军——”樱或看一眼孙捷,“送胡将军一程!”顺便查查他带了多少人来。   “是。”孙捷领会其意。   胡子下意识看一眼偏厅的方向——芙蕖倒完茶便一直没有再出来过。   见孙捷和胡子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之中,樱或转头对偏厅道:“芙蕖,孙将军的药还没吃,给他送过去。”   芙蕖从偏厅露头,“我送?”明明可以让殿外的丫头送,为什么特意叫她?大人难道没见她在刻意躲开胡子?   “对,你去。”   芙蕖撅一下小嘴,从偏厅出来,拾了茶几上的药盒,追出门外——   结果追到不是孙捷——孙捷到后院备马去了,追到的是形单影只的胡子——   见大门外只有胡子一人,芙蕖不免四下张望一眼。   “他去牵马了。”胡子看一眼她手里的药盒,心道她追的原来是孙捷。   “……”芙蕖看也没看他一眼,转身就要去马圈——却被胡子一把拽住,“干吗?”怒目相视。   “……要不要跟我走?”胡子说这句话是鼓足了十分的勇气。   “……”芙蕖有些傻眼,没想到他会突然这么说,“……去哪儿?”   “秦川。”留在这儿,她迟早要嫁给别人——那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   “……”芙蕖脑子里突然有点乱,心也漏跳几下——这个诱惑实在太大了,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那……你……你家里人怎么办?”下意识咬住指甲,她也不清楚自己在问什么。   “她……性情很好,不会为难你……”胡子也有点乱,乱说一气。   “……”芙蕖咬着手指呆愣半天,这才记起他口中的“她”是谁,是啊,他已经有一个“她”了,也许是太高兴,她差点把这件事给忘了,“是哦……还有她、还有她……”喃喃重复着“还有她”,“不用了……不用了……”被烫到一般,从胡子手中抽回自己的衣袖,“……真的不用了。”眼泪在眼眶里转了一圈,最终还是没忍住,“谢谢她。”能有这种容人之量,不过可惜,她没有——对于喜欢的人,她容纳不了他有另一个女人。   “胡将军久等——”孙捷正好拉马出来。   芙蕖转身把药盒塞进孙捷手中,继而一路狂奔回屋——   孙捷看一眼手里的药盒,再看一眼奔回屋里的背影,继而看向胡子,发生什么事了?   %%%%%%   月转西阁,夜如潭——   樱或疲累的抬起手,揉一揉太阳穴,“今晚是我错了,不该再惹你伤心。”以为这丫头能够接受三妻四妾的腌臜事,毕竟她平常的言谈是能接受的,本来还想给她和胡子一个机会——估计曹彧也是这个意思,才特地让胡子过来传话,结果却是这样——是她小看了她,“实在气不过,你就冲我说出来,自己哭多没意思。”   芙蕖终于抬头,一双眼哭得杏核一般,“大人,将军若是另娶她人,你会原谅他么?”   “不会。”樱或失笑,没想到这丫头还真跟她兴师问罪。   “奴婢虽然不能跟大人相提并论,可是奴婢也是人啊,奴婢在大人面前是奴婢,可在别人面前却也嚣张的很,这种暗亏怎么可能吃得下!”   樱或一手撑住脑门,叹息,以后再也不会管这些小儿女的□□了,真累,“好了,去歇了吧,明天一早还要启程回京。”   哭也哭了,话也说了,芙蕖也不再矫情,抬手抹一把眼泪,“孙将军回来了?”   “回来了,半路让胡子给甩掉了。”这么不想被查到住处——不用猜,曹彧现在一定就在东都。   胡子甩掉孙捷?一定是将军在东都,他怕暴露将军的住处,“大人,将军会来见您么?”既然将军来了东都,应该会来见大人吧?   “该见的早就见过了,若不该见时还见,必然没什么好事。”她可以三两句把胡子打发掉,一旦曹彧来提军费,可就没那么简单了,希望不要再见到他。   %%%%%   此时,与送嫁队伍仅一墙之隔的宅子里——东跨院的某间书房正亮着灯——   没错,这里就是曹彧的下榻之地——   明天她便要启程回京,他希望她出门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是她要做他的对手,他也该给她露个底——他早已不是先前那个一无所有的曹彧,想从他这儿讨到好处,即使是她,同样不容易。 作者有话要说:     ☆、四十四 东都 (中)      晓风轻,杨柳拂岸,醉仙亭里,多是几许静谧——   月鹄看一眼左手边的姑姑樱或,再瞄一眼右手边的平成侯曹彧,暗暗舒一口气,送行居然送出了这么个场面,她该如何处理?   “相请不如偶遇,难得两位同时在东都,就由公主与在下做东,在这醉仙亭里一品这东都的美酒和景致。”刘潭出声为小妻子解围。   月鹄看一眼刘潭,暗道这人怕是原就想看他们俩败俱伤——这两人在公众场上狭路相逢,必然是一番唇枪舌战,眼下局势,对姑姑十分不利,不能让他们相持不下,思至此,不禁掩唇咳两声——   一旁的瑶君最是机敏,见公主有意打破局面,赶紧上前来,“此处风大,公主风寒未愈,还是小心些为好。”   刘潭的视线在樱或和曹彧脸上来回看过一眼,心道这樱或必然是不想曹彧提及军费一事,眼下局势,须让他们两家斗上一斗,也可暂缓东都之危,思至此,开口道:“此处往东有一处‘悠然居’,环境清幽,正适合饮茶作叙,公主既然身体不适,不如移驾到彼处,也正好暂作休息。”   月鹄蹙眉,这个刘潭是想渔翁得利?“都城路途遥远,怕姑姑夜宿荒野,还是早点赶路为上。”   “在下已命人沿路设卡,搭帐设点,不怕夜不能宿。”刘潭笑道。   “侯爷真是费心。”月鹄觑丈夫一眼。   “关乎公主的事,在下理应费心。”刘潭对小妻子笑笑。   “既然如此,姑姑——”月鹄看向樱或,“咱们就到那个‘悠然居’瞧瞧,看它是如何的清幽雅韵。”   樱或勾唇——这丫头倒真是有几分公主的气势,“听殿下吩咐。”   从醉仙亭一下来,月鹄偷偷瞄一眼身后正聊天的两个男人,对樱或低道:“姑姑,下面该怎么办?”凭她绝对斗不过刘潭那个老家伙,更别说还有个气势吞人的曹彧——她打小就怵他。   “喝茶、赏景,顾好自己的身体,下面的事我来处理。”既然躲不掉这个麻烦,也只能想办法应对。   “我看他们俩是事先通好气的。”姑姑的住处是刘潭安排的,居然跟曹彧只有一墙之隔,这显然不是巧合。   “你这位夫君并非池中之物,以后注意点,轻易别跟他斗心眼。”以这丫头的能耐,是斗不过他的,“做个不懂世事、偶尔盛气凌人的公主,最是合适。”   点头,“我记下了。”   从醉仙亭到悠然居,路并不长,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便已抵达。   浓柳淡荷围绕着一处青竹翠瓦,如刘潭所说,这里的确是一处清幽所在,连想挑刺的月鹄一时间也找不出瑕疵——   悠然居是间茶舍,既然今天有大人物莅临,自然不能再留其他客人,早在他们到达之前,舍主便遣走了客人——将二楼风景最好、最宽敞的房间打扫干净供他们使用。   “不知诸位大人要来,茶点尚未备齐,还请大人们莫怪。”茶舍的主人竟是名温雅的年轻女子。   月鹄上下打量一眼这名女掌柜,二十多岁,周身不带一丝市侩气,反倒透着几分书香,看见这么多贵客一点也不见慌乱,眼神中反而带着一抹说不出的嘲弄意味,让人看了有些不舒服,“当是什么好地方,原来不过是处玩乐之所,侯爷自己来便是,何苦带着我们来搅扰雅兴。”这老家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妻妾成群不说,居然还出入这种场所。   “……”刘潭没想到这丫头会说出如此刻薄的话来,张口欲解释,却又觉得解释很可笑,于是只好笑笑。   到是一旁的女掌柜出言解围,“是草民的错,让殿下误会了——”微微福身,“东都民风历来淳朴,自王上登基来,托王上和太后的福,女子也能抛投露面为生计着想,不必事事求向红楼以色事人,方才有机会建此茶楼,以苟活于世,夫人放心,这里只有茶,没有其他物事,侯爷也是第一次光临小店。”   这女子很会说话,骂了人还显得恭恭敬敬——既然民风淳朴,何来女子要抛头露面?这是在影射太后封锁东郡,使得东郡连女子都要抛头露面争生计?   未免公主有失体面,让一个乡野小女子给骂了,樱或看一眼瑶君,瑶君领会其意,出言道:“殿下身体不适,先到隔壁休息,下人的事——”看一眼女掌柜的方向,“就让下人去操心吧。”   一旁的芙蕖见状,连忙伸手接了女掌柜送来的茶壶、茶杯,不着痕迹的重新擦拭一遍,略有嫌恶之意——女人之间的拌嘴把戏,对于她们这些人来说简直信手拈来,怎可能让公主失了颜面?!   “到是在下疏忽了,殿下与大人怎么可能用这些乡野粗食,在下这就去安排。”刘潭趁机先躲人,以免这樱或一会儿借口陪公主,躲到内室,如此一来,曹彧的话可就没机会说了。   刘潭一走,屋里只剩下樱或与曹彧的人——   “平成侯好闲情,有空跑来喝喜酒?”对付曹彧,最好的守也许就是攻,先下手为强。   “不比大人日理万机,送嫁途中还要思虑北郡灾民的安危,真可谓鞠躬尽瘁。”曹彧端起茶杯,没有给她还口的余地,接着道:“大人忧国忧民之心,不但北郡百姓佩服,南郡和燕岭的百姓也同样敬重,并坚信大人绝不会厚此薄彼,是么?”   樱或没有回答,而是看着自己的手,好半天才道:“十指连心,毫无亲疏之别,却也生的长短不一。”握拳,并伸出一根拇指,仔细看一眼,“长幼有序,居长兄之位,做得最多,要的却是最少,以致生的如此短小,南郡、燕岭就如同这拇指——”看向曹彧,“占据我齐国最艰险之地,为吾王抵挡最大劲敌,却得最少照应,为何?”勾唇,“只因他是长兄,是齐国的支柱,吾王会给他最大的自由,同样他也要承受最大的考验——”已经给了他最大的自由,再来要军费,哪有那么便宜的事!“这长兄可不好做,有劳平成侯替王上和太后分担了。”   曹彧眉梢微扬,“为王上和太后分担是臣子之道,自然不在话下,但巧妇难为,总归要有米可炊,军费一事可暂不提,南北之道总归要开一下,也给这位长兄留条活路。”北郡通往燕岭的马道总不能一直堵着吧?军械、马匹都要从西郡和南郡一路绕道燕岭,实在太耗费时间。   “不可能。”开通南北之道与军费相比,她反倒宁愿给他钱——不可能开通南北通道,军械和马匹一旦充足,他岂不是如虎添翼,万一到时大兴扩军之势,王上和太后恐怕真就被架空了——当年就是为了防备曹家势起,她们才狠心断了南北之道,不到万不得已,这条道绝对不能开,就算开,也要她们重兵守备。   曹彧将茶杯、茶壶推到桌子中央,“二者选其一。”朝廷必须答应其中一个条件。   樱或看一眼桌上的茶杯、茶壶,随手将自己的茶杯和杯盖也放到桌上,“我也想平成侯二者选其一。”将茶杯推到桌子中央,“一,将南郡历年亏欠的税银补齐。”再将茶盖推上前,“二,燕岭驻军的花名册送交御史府,逐一查对核验。选其一者,朝廷立即下拨军费,选其二者,朝廷开通南北之道。”他曹仲达敢答应其中一条,她也会实现自己的诺言,帮他实现他的诉求。   曹彧微微蹙眉,“如果两者都不选呢?”   樱或舒一口气,“国库空虚,北郡难民成灾,南北之道无法开通,更无力下拨军费。”   “这是你的决定?”曹彧。   “对,我的决定,相信太后也有此意。”樱或。   “你知不知道眼下的局势——”曹彧沉声道:“赵国厚积,正在合纵破横,一旦局势成形,便是赵国称雄之时,到时齐国会面临什么?你们宁愿把精力耗在内斗上,也不愿为将来多想一点?”太后嗜权可以理解,难道连她也一味只顾着争权夺利,不想想齐国的将来?如果真是这样,她还是继续被锁在秦川,继续当秦川的媳妇为好,以免误国误民。   “正是因为眼下局势微妙,朝廷才不与你撕破脸,以你的作为,早已不是叛逆那么简单,在指责朝廷眼界狭小之前,你也该注意一下自己的言行,君臣相和,不是让王上一直谦让你,你也该适时低一下头,这齐国毕竟姓曹,不姓李——”他们秦川李家至少目前还不是这齐国的老大。   因为她这句“姓曹,不姓李”,曹彧深深看她一眼——原来她早就看出来了——眉头不禁缓缓松开,“各退一步。”伸手将茶壶收走,“军费可以不取,南北之道必须打开。”想要与赵国抗衡,燕岭必然要扩军。   樱或看一眼桌上的茶杯、茶盖,将自己的的茶杯收回手中,放到唇边抿一口,“燕岭的花名册必须送交御史府,并且允许朝廷派人核查,另外——南北要塞关卡由朝廷掌控,燕军不得出入。”   “好。”眼下先开通通道,让军械、马匹进来要紧。   “回去我会向太后和王上禀报。”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放下茶杯,转头看一眼身后,本想让芙蕖再添些茶水,结果不但芙蕖不在,屋里其余人也早已出去——也对,他们谈成这样,的确不适合太多人在场,“你还有事么?”没事她也该起程了。   “燕岭一带正在剿匪,原路回不去,我送你们到东图城,从北郡绕道回京。”一口饮尽茶水。   “有孙捷他们就足够了。”太后刚重新启用她,她不想再惹麻烦,还是跟他撇远一点为好。   “我们就是以后再也不见面,你该被怀疑的还是会被怀疑。沿路有赵军扮成的土匪,何况刘潭这家伙是青是红,还不明朗,小心为上。”只有他不会要她的命。   “……好吧——”起身,眼前却是一黑,跌倒在地时,她还有些意识——谁会在这个时候害她? 作者有话要说:     ☆、四十五 东都 (下)      曹彧一边小心扶起地上的人,一边冲门外大喝一声——   芙蕖和胡子进来时,见樱或面色泛白,双眸紧闭,也是一惊——难不成他们争吵还嫌不够,居然动手了?   “马上去找大夫,另外把何竞他们叫来,守住茶舍,一个人也不准放出去。”曹彧一边拖住樱或的后脑勺,一边命令胡子。   “是。”胡子转身,却被孙捷的剑柄抵在胸口——伤了人还想去叫人来?   孙捷的动作引来连锁反应,一时间屋内屋外,两派人马各自按住剑柄,准备拔刀相向——   “打什么?!大人是中毒!快去找大夫!”芙蕖高喝一声,这些男人关键时刻就知道亮刀亮剑,也不看现在是什么时候!   孙捷缓缓放下剑柄,“刚才正好传了御医来为公主诊治,正在路上。”   “马上把人带过来!”曹彧命令一声。   胡子和孙捷前后脚出去——   一时间,悠然居被两方人马围得水泄不通,店里一众人全被带到一楼大厅——包括那位温雅秀丽的女掌柜。   没多会儿,胡子和孙捷拎了御医进门,紧接着是身为东道的刘潭,他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御医到二楼时,公主等人都在屋里——好在这位宋太医服侍过先王和太后,见过大世面,换做平常大夫,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怕是连脉都摸不准……   摸了脉,放过血,大夫冥思半刻,“脉搏微弱,时有时无,怕是有恶毒攻心,只是一时间难以查明大人所中的是什么毒——”   “……”众人诧异,这么说就是没救了?   “你先想办法护住她性命,解药我们来找。”曹彧沉声。   “是啊,先保住性命要紧。”公主也急道。   “还有七露丸,七露丸可以吗?”芙蕖慌忙从脖子上取下蔻丹盒——出门在外,她一向随身携带两粒七露丸,以免有差池——   太医摆摆手,“毒性未知,不可乱用药,以免弄巧成拙,我先施针封住几处穴道再说。”从药箱里取出针囊。   见太医施针封穴,曹彧这才松开手,起身出去——刘潭紧随其后。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楼梯拐角——所有人的视线盲点,曹彧转脸看向刘潭,后者一脸无奈,“我还没有蠢到在这种地方,这种时候杀人!”他像是会做这种蠢事的人?真想要那女人的命,他不会等到现在。   二人从二楼下来时,周律早已审讯过悠然居的众人,“后厨和跑堂之中,有两人是赵人。”先把可疑的人挑出来。   那两名赵人一听这话,赶忙匐到地上:“大人饶命,小的什么也没做过。”异口同声。   曹彧理也没理地上的人,只对周律道:“一个一个问,拿不到解药,一个都不留。”这话更多的是在恫吓在场的人。   众人被这么多刀枪对着,本来就已经吓得腿肚子直打颤,一听这话,更觉无望,有胆小的连眼泪都吓出来了。   “慢!”女掌柜出声,“敢问大人,我们犯得是什么罪?”这话是直问曹彧的——不得不说这小女子真有那么几分胆色,曹彧毕竟是沙场历练出来的,板起脸来自有一番气势,更别说此刻他正着急楼上人的安危,杀气更重,“即便是犯了罪,也该交由东都府处置,再往上还有廷尉府,这位大人何职何位,有何证据证明我们有罪?”   “大胆!”刘潭怒斥一声,“楼上中毒的是王上与公主的姑姑,她在你们店中遭毒手,连本侯都脱不了干系,你是何等身份敢质询平成侯!”   曹彧看一眼刘潭——这家伙根本就是阴奉阳违,丝毫没有救人的意思——把他和樱或的身份报出来,是想告诉在场的杀手,他杀对人了人?   曹彧对周律使个眼色,示意他继续审讯,自己则拽了刘潭出门另寻出路——去年他遭暗杀中毒,蔡长文请的那位擅于解毒的大夫就是东都人,刘潭是这儿的地主——想找人,拉上他自然是事半功倍。   %%%%%%%   樱或睁开眼时,曹彧和刘潭刚好带了一名中年妇人进来——曹彧想找的那位大夫半年前进山采药时失足落崖,家里只剩下一个寡居的女儿——据说对解毒也有些研究。   只是这妇人胆小,见屋里围了这么多人,而且还是锦衣华服的贵人,一时间腿有些发抖——   “你们先出去。”看得出妇人害怕,曹彧对屋里众人吩咐一声。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都退到门外——除却芙蕖和曹彧。   妇人这才敢上前来,先看了眼白、唇色、舌苔,再检视了后颈……终于在手腕上看出了端倪,“心口可否让我看一眼?”问话时,眼睛在曹彧身上,认定了他是病人的夫君。   芙蕖轻手轻脚地将樱或的衣袍松开,妇人以手背贴在心口,另一只手轻轻敲击两下手心,随即又让樱或伏在曹彧肩上,用同样的手法敲了敲后心——接着便是冗长的沉默,等了好久才开口问道:“这位夫人,平常有没有什么常服的药?”妇人小心问话。   “这是配方。”芙蕖赶紧把“七露丸”的配方呈上。   妇人拿过配方一一看过,紧接着又看了樱或的茶杯,思量半天才道:“夫人身上的毒并非一物所致,是这丹药、这茶,再加上东都的饭食里常用的一味麻椒,综合所致。”妇人将七露丸双手递还给芙蕖,“夫人这丹药的配方中有两味取自西域的‘紫草’和‘白根’,与麻椒碰在一起,恰好成毒,如再加上这‘闭子草’的茶水,毒性更加猛烈,下毒的人对药理相当熟悉。”   “不管下毒的人,先想办法解毒要紧,这毒能不能解?”曹彧道。   “到也不算难解,只是——以夫人的身体状况,恐怕吃了解药也不可能立即见效。”妇人伸手打开药箱,“先净空胃囊,再吃解药,然后配以药熏,可先保命。”看一眼樱或的脸色,“夫人可曾生养过?”   樱或微微点头。   “难怪,夫人后天不足,悬病未愈,产后怕也没有休养好,身体自然没有能力抵御毒性。”搁在常人身上,也许不会这么快毒发,放到她身上,却是立竿见影,“切记今后不能再操劳过度。”   “……”点头。   “这个药袋闻过之后,夫人会呕吐不止,不过不是坏事,先把胃囊清空,余毒会跟着一起出来,民妇再给夫人配一副清解的药方,喝过之后,再配以药熏,不碍事,不是什么奇毒,很快就能好转的。”末尾,妇人还低低安慰樱或一句。   这就是所谓的医者父母心吧?樱或头一次见识,不是在那些战战兢兢的太医身上,而是在这个一身粗布衣衫,长相普通的妇人身上,“敢问大夫大名?”   妇人笑得有些腼腆,“女人家哪有本事行医,民妇只是在父亲身边帮久了,懂一些皮毛而已……”想到自己没有行医资格,立马又道:“夫人不必担心,我开完方子,会让外面的大夫过目后,再配药给您。”   见她满脸想解释,又不知该怎么解释的模样,樱或失笑,“不用,我信你的话,一切都按你说得来。”   妇人下意识看一眼樱或身后的曹彧,不知为什么,她就怕这个人。   看得出她更注重曹彧的态度,樱或微微摇头,“无妨,他做不了我这儿的主,只管按你的意思去做。”   曹彧低头看一眼怀里的人,到也没有对她的言辞提出什么反驳。   “……”妇人无言以对,只能尴尬的把药袋递给芙蕖,自去写药方。   芙蕖把药袋放到樱或鼻前,没多会儿,屋里便只剩下呕吐的声音……   %%%%%%   吐空胃囊,喝下解毒汤后,早已筋疲力尽,还要在这又热又熏人的小屋里呆足一整夜——这趟东都之行真是令人难忘。   夜色幽蓝,静谧安详……   “恨我么?”曹彧盘腿坐在小屋的门外,背倚着门板,问门后的人——她会吃这么多苦,会变成今天这样,都是他引起的。   门后——热雾缭绕中,一抹侧影仰头靠到门板上,“不只是恨,更讨厌。”闭上双眸,“你总是晚。”出生的晚,出现的也晚,让她失去了他这个选择。   “晚……”他理解不了这个“晚”字,“担心将来我保不住你们?”她一直都对自己的身世很在意,怕他会因为天下悠悠之口而放弃她,“我不会。”   “你会。”一侧的脸贴在门板上,“你身边的人也会。”他和他身边那些人为什么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就因为他们有很长很远的打算,这种人都是六亲不认的,总有那么一天,她会成为他身上的疮疤,即便他坚持的住,他身边的人呢?那些跟着他放弃一切的人,他们会同意她成为他的疮疤么?她在废园时就已经察觉到了——曹重他们一直都在思考她的“去”和“留”,以至于她会有那晚的生死一瞬间,“没有方法,至少——现在还没有方法——”没有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所以她不能放弃一切到他身边——就算是为了儿子,她也该选择掌握主动权,而不是把所有问题和决定权都交给他处理——两个人的机会永远比一个人的机会大,“曹彧……”指肚在门板上轻轻滑过……   “……”门外的人微微侧首,倾听——   “我会尽我所能。”她道。   “……”如果没理解错,她的意思应该是尽她所能的阻止他——这个女人的奇特之处就在于她有本事让别人忽视不掉她,不管在哪方面,“我会接你回来的。”他会让她心服口服的回到他身边。   “……”勾唇。   他们之间总有一个对,一个错,看来也只能等到输赢明确的那一天了。 作者有话要说:     ☆、四十六 插曲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昨天有事在外地,没更新。   樱或在悠然居遭毒害,悠然居一干人自然脱不了干系,刘潭下令将他们暂时拘禁在悠然居的柴房,以待曹彧和樱或处理,这也算是正常程序——孰知当中还是出了差池——   刘潭的小妹刘越和悠然居的女掌柜是闺中密友,刘越自幼习武,又素有侠义之心,在家中又颇受长辈宠爱,连刘潭也奈何不得她,这件事传到她耳后,当然不会不管。   ——笑话,一名宫中的女官中毒,居然要悠然居十几口人赔命,这简直就是草菅人命——   刘越是提着宝剑来悠然居的,身后还带了一队女子卫兵——   进门后先去了后院的柴房——这里是东都,看守的人自然是东都将官,他们认识刘越,也知道这位小姑奶奶不好惹,连侯爷都要让她三分,不敢硬拦,就这么让她把柴房门打开——   守卫的将官见状,赶紧示意卫兵去楼上通知侯爷,却被刘越带来的女兵拦下——   “我不会跑,我还要认识一下这些草菅人命的人长得什么样儿!”说完这话,刘越带了女掌柜等人气势汹汹往楼上问罪去——   天刚蒙蒙亮,悠然居二楼还很安静,公主倚在软榻上、刘潭趴在桌子上,曹彧则仍旧坐在门板前,都是守了一夜……   这么多大人物在,二楼自然不是谁都能上的来的,即使是刘越,也挣脱不了周律、张昭这些人所布的网——少不了又是一番大呼小叫,吵得屋里人不能入眠。   “什么事?”刘潭颇为不悦的问一句。   “侯爷,郡主来了。”刘潭的侍卫小声道。   刘潭抹一把脑门——这丫头,在家里不懂事就算了,居然跑到这种地方撒野,一点体统都没了,“让她回——”不待刘潭说完,就听楼下“乒乒乓乓”响了起来,刘潭赶紧起身下楼——真打起来,小妹定然占不了上风。   刘潭的猜测不错,在硬闯的前提下,周律和张昭可不会管她是什么东都郡主——楼上这些人物,哪一个不值一两座城池?怎么可能随便让人上去?   “两位大人手下留情,舍妹年幼不懂事——”见小妹被逼到角落,刘潭赶紧出声制止。   周律、张昭收势——一个坐到楼梯栏杆外,一个倚在窗台上。   刘越和她那些女兵则是东倒西歪的团在角落里。   “放肆,这里岂是你能乱闯的!”刘潭抢先指责小妹一句,顺手就想把她拽出去。   “跟你们这些只会争权夺利,全然罔顾百姓死活的人相比,蛇鼠都是干净的,我为什么不能进来?!”刘越虽是女流,却熟读战策兵法,最是厌恶内战——在她心里,但凡挑起内乱的人都是祸国殃民的,就因为这些人只顾着争权夺利才会让都城沦陷,让齐国背上奇耻大辱,连自己的兄长她都不能原谅。   “行了,行了,回家念讲你的大道理去。”刘潭示意侍卫把小妹带走。   “让我走可以,我要把杜青和悠然居的人一并带走。”刘越道。   “不行!”刘潭板起脸。   “无凭无据,你们凭什么关他们!”刘越相当震怒。   “不要胡闹!”刘潭正色道,平时宠她那是兄妹之情,正式场面上可容不得她胡闹。   刘越见兄长脸色微沉,冷哼一声,“无凭无据,就是以权压人,我倒要看你如何服众——”   “想吵回家去吵!这里不是你们论家常、装宠惯的地方!”公主站在台阶之上,瞅一眼楼下的兄妹俩。   刘越当然见过这位公主嫂子,不过可惜,她奈何不得她,“这里是悠然居,不是王城大内,在别人家里杀人,还敢如此耀武扬威,齐国的法度难道是小儿口中的笑话?!”这个小嫂子娇蛮跋扈,她第一眼就不喜欢。   “伦理纲常都没了,这齐国还要法度做什么?!”公主冷哼一声,“侯爷,你们东都侯府真是好教养!”   这姑嫂俩——都是年纪轻轻,都是万千宠爱集一身,没一个是能吃亏的,刘潭忽觉头疼。   “大人?”楼上突然传来一声惊呼,扰乱了这厢的争吵,只见公主一脸惊慌的转身就走,刘潭也焦急上楼——似乎是楼上出事了。   %%%%%%   一整个上午,悠然居的人出出进进的,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到正午时分,竟然还有女人的哭声传出——   直到半下午——   楼上传话——带女掌柜杜青到楼上。   刘越不放心,非要陪着杜青一起上楼。   楼上的情形很奇怪,完全跟想象中的愁云惨雾不同——公主正坐在桌前用餐,刘潭则正跟一个形姿湛然的男子小声交谈——   刘越本来都已经做好大闹一场的准备,却莫名被兄长身边那个男人吸去了大半的注意力——就是这个样子,她心目中力挽狂澜的枭首之人。   她猜得到这人是谁,二哥跟她说过——秦川曹仲达,那个以一己之力,力抗强赵的秦川之首。   也许是突生了小女子之心,在真正面对这群她口中的 “蛇鼠之辈”后,刘越居然一时无话。   “丁叶——不需要我们再问了吧?”刘潭对女掌柜叫了一个奇怪的、从没听说过的名字,“出城送信的人都已捉住,就算下毒这事不追究,‘里通外国’一罪,也足够要你的命,你应该不会再喊冤吧?”   “二哥……你说什么呢?”答话的是刘越,她没听懂兄长的话,谁是丁叶?   “识人不清,还好意思在这里大呼小叫,以后再不许你随便到外面走动。”刘潭沉声训斥小妹一声。   ——说到事情的起因,真要感谢这位大清早来闹场的“成越郡主”,本来众人只顾着救人,没来得及彻查凶手一事,结果这丫头一大早过来胡闹,让曹彧和刘潭便起了疑心——他们在悠然居被下毒一事,这座小楼以外的人没人会得到消息,刘越怎么会知道?   定然是有人通风报信——既然凶手有办法给刘越报信,肯定就有办法出城报信,顺着这根藤——他们便来了一出毒发身亡的戏码,果不其然,在出城的百姓里查到了可疑人物……从而最终追究到了女掌柜杜青的头上——她是赵国安插在东都的其中一个密探。   由她深谙医理,并熟悉樱或“七露丸”的配方,又可知她必然与齐国王城有所联系——所以樱或得出了一个名字——丁叶——当年剿灭“敬花舍”时,所有人都落网,唯独找不见黄涓那个女护法,她一直记到了今天——一能成为黄涓的护法,必然是玉婆的人,这就好解释她为什么会对她的生活作息了如指掌,想不到除了是玉婆的人,她竟然还是赵国的细作——玉婆一定想不到,这些年她花尽心思追查的那个泄露王城秘密的人,居然就是她自己——这个女人利用她得到了多少齐国的秘密,恐怕没人能想象的到。   “大风大浪都趟过了,最后居然死在了阴沟里,有时候聪明过头也不是好事。”樱或对杜青(丁叶)道。   ——杜青死前要求再见一次樱或,樱或也同意了。   “你就不想知道你的对手打算怎么害你?”杜青冷笑——她是赵国派到齐国的细作,借黄涓变成了玉婆的手下,利用玉婆刺探了不少王城的内幕,所以她了解玉婆对樱或的动作。   “……”樱或看一眼她的笑容,再看一眼一旁的曹彧和刘潭——这两人才是她的对手,“他们现在需要我,暂时还不会让我死——如果你说的是其他人——”相信这女人口中说的对手应该是玉婆,“她现在应该再也不会有机会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会见我?”杜青(丁叶)冷哼一声。   樱或一天一夜没进食,头几乎都抬不起来,只能以手支额,低道:“是想给你个机会——”眉梢微弯,笑意妖娆,“看看卖国求荣是什么下场——”就算她此刻把她放了,赵人——甚至被她利用的玉婆都不会饶了她。   因樱或的话,这杜青不但不怕,反倒笑开了,“你出身高贵,锦衣玉食,没见过什么是草菅人命,你口中所谓的那些官军打着朝廷的旗号却干着杀人越货的土匪勾当,都城沦陷,他们不是忙着去抗击外虏,刀口却对着自己国家的平民,奸淫掳掠,如果这就是你说的下场,我为能卖国求荣而庆幸。”她是齐人,却恨透了齐人,是齐人让她家破人亡,让她流落异乡,尝尽人间冷暖。   “……没错,你说的很对。”樱或微微抬起头,算作对这小女子的尊敬,至少她道出了齐国的现状,“但这不能成为你出卖齐国的借口,你可以刺杀这里的任何一个你认为无所作为的人,可以犯上作乱,甚至可以造反,为什么要逃避,去求助不该求助的人?出卖那些努力想改变现状的人,让齐国亡族灭种,你就能雪恨?”   “对,不干净的东西,就该消失!齐国该亡!”到了虎毒食子的份儿上,那只虎就该死!   樱或微微叹息,看来这个女子已经走上了极端,跟这种人无理可讲,给张昭一个眼神,示意他把人带下去——   “梅樱或,助纣为虐,你不会有好下场。”这是杜青临走前说的话。   “谢谢,我会记住的。”樱或出声感谢她的“忠言劝诫”,“可是我这个人就是这样,一条道走上去,永远都不会回头。”这话是对丁叶说的,同样也是对在场的其他人。   一场刺杀的插曲就此结束——   这乱糟糟的一天也接近尾声——今天大概是刘越二十年来最倒霉的一天——最好的朋友成了赵国的细作,心仪的男人与别的女人有染,最可气的是那女人的才貌还远在她之上——她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与守寡多年,寄居娘家饱受奚落,却因医治宫中女官有功,得赏成为真正大夫的“周白术”全然是两个极端。   所以说,人生——无常。      ☆、四十七 过冬(上)      樱或自东都带回来的不只是刘潭的一万人马,还有往燕岭驻派官员的权力,这对太后来说绝对算得上好消息——   以外人的角度看,齐国内部的三大势力似乎已经达成了某种默契,正朝着一致对外的方向走。   这些功劳虽然算不上是樱或的,但都是在她手中促成,尽管时至今日她仍住在芳卿阁,但手中的权力早已与之前不同。   今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秋叶还没落尽,初雪已然降临——   一大清早,芙蕖就忙里忙外地帮炎儿准备衣袍——小家伙又长个了,不足三岁,却已长到了三尺,穿上小靴子和新做的青锦袍,俨然一个小男子汉。   “炎儿,一会儿见了人一定要懂礼,知道吗?”这已经不知是芙蕖第几次重复了——没办法,小家伙第一次见曹家人,希望他能给家里人留下好印象。   “嗯。”小家伙点头,看一眼内室的方向,“娘怎么还没起床?”   “昨晚在未央宫呆到后半夜,刚睡没多会儿。”芙蕖示意小家伙小声些。   “为什么娘不跟我一起去?”曹家既然是他的家,为什么娘不能过去?   “……”芙蕖迟疑一下,“因为她忙啊,小姨陪你去不行吗?”   “……好吧。”其实他更想让娘亲带他去秦侯府。   一大一小收拾好,芙蕖先让小家伙去吃早饭,自己则悄悄来到内室,趴到床头——床上的人早已清醒,正睁着一双水眸望着床帐的一角失神……   “大人,您的嘴唇都干出血了,要不要喝点水?”芙蕖轻道。   “……”樱或微微点头。   芙蕖转身从桌上倒来一杯刚温过的雪梨汁。   樱或也顺势坐起身——兴许是口太干,一点不在乎睡袍松散,露着大半个裸背——   芙蕖略有所思地望着眼前这幅“美人图”——月牙色的睡袍,内衬着殷红的兜衣,再配上那副惺忪的睡态,仅从男女之色上来说,确实诱人,难怪将军如此眷恋。   “炎儿在我们身边待久了,没机会跟同岁的孩子玩耍过,你多注意一点,别让他跟侯府里的孩子打架,坏了规矩。”一边喝茶,一边忍不住交代芙蕖。   “知道了。”芙蕖伸手将床上人的长发简单绾起。   “还有——教他的那些礼节,记得督促他做好。”她不想让曹家人觉得她没把孩子教好。   “嗯。”芙蕖答应着。   “给侯府几位小世子的礼物别忘了。”   芙蕖抿嘴偷笑,“大人,您是不是有些紧张?”第一次让炎儿见曹家人,紧张是难免的。   “……大概吧。”小家伙以后毕竟要跟曹家人相处,她不希望他给他们不好的印象。   “娘亲——”小家伙突然从门口露出半颗小脑袋,见母亲醒着,便撒腿跑过来,爬到床上,搂住母亲的脖子,“你醒了,跟我一起出去吧?”他把去秦侯府当成踏青了。   “凡事都让娘亲陪着,岂是大丈夫的作为?”捏一下小家伙白嫩的脸颊,“快去吧,若是回来的早,还可以让小姨带你到胡杨街买你喜欢的酱鸭舌。”   一听这话,小家伙立马来劲儿了,拽了芙蕖就往外扯——酱鸭舌的吸引力似乎大过“踏青”。   %%%%%%   今日立冬,虽然不是什么大节气,但人活着总归是要找些由头来吃吃喝喝,所以一大早,街市上便热闹异常——   秦侯府紧靠老乾门,离城隍街还有老长一段距离,谁会没想到他们接人居然能跑这么远——这还没到城隍街呢。   “将军?!”让芙蕖没想到还有曹彧,他居然也来了都城。   曹彧点点头,随即弯下身,蹲到儿子面前,“还记得我么?”   小家伙腼腆的颔首——这小东西一向淘气,难得能看到他腼腆的时候,大概是因为从娘亲那儿得知了这个曹彧便是他的爹爹。   “该叫我什么?”曹彧捏一指儿子的嫩下巴。   “……”小家伙有些扭捏,磨蹭了半天,才小声道:“爹爹。”   “男人大丈夫,说话不能像小媳妇,再说一遍,叫我什么?”曹彧再次引导。   “爹爹!”小家伙朗声道。   “这还差不多!”双臂一个用力,把儿子抱起身,“告诉爹爹,想吃什么?玩什么?”他今天满足他所有的愿望。   大概是父子天性,不过短短一个上午,父子俩便熟悉的像一对真正的父子,芙蕖跟在后面都感觉自己是个多余的。   至正午时,曹彧方才抱了儿子回到秦侯府——   正厅里,曹家老小都在,曹参、曹景、曹重,以及曹重的三个儿子和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女儿——   “祖父、祖母。”曹彧先给儿子介绍两位长辈。   小家伙看看曹彧,再看一眼门口的芙蕖,思索一下,遂从亲爹身上爬下来,按照母亲事先教好的跪拜大礼,一板一眼的做起来,还真像那么回事,逗得曹参抚须大笑——   接着,得到同样大礼待遇的还有曹景夫妇——   轮到曹重时,小家伙想了一下,只作了一揖,便转身回去找自己亲爹去了。   “小子,我也是长辈,怎么不给我跪?”曹重弹一指小家伙的脑门。   “你不是。”娘亲说过了,没长胡子的不是长辈,不需要跪。   厅里人听小家伙斩钉截铁的否定,都呵呵笑起来——   难得今天一家人能聚齐,曹参吩咐厨房做了一桌好菜,席间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小家伙跟几个大侄儿疯玩了一阵后,被捉回了餐桌上,坐在亲爹的腿上吃午饭。   “我看炎儿的年纪也不小了,在宫里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是不是能奏明王上和太后,把他带回府里来?”开口的是曹景,他深知父亲与二弟之间的隔膜,不只是因为秦川的事,从小到大,因为出身一事,父子俩便一直心存芥蒂,如今父亲年纪大了,自然是希望儿孙满堂,怎奈父子之间始终热络不起来,若是这孩子回来了,一来不必担心孩子在宫中受委屈,二来孩子在家,二弟也常回来。   “……”因长子的话,曹参也看向小儿子,他心里也是这个意思,就是开不了口,他对这个儿子从小就关注的不多,因为他母亲出身不好,让他颜面有失,便一直把他丢在秦川老宅,接回来时,父子之间早已隔膜甚深,有些话他说不出口。   “……”曹彧没有立即开口,而是低头看看趴在地上玩的正欢的儿子。   “小叔,我看可以,眼下咱们家与太后之间的矛盾已有缓和,把孩子带回秦川不易,带到秦侯府兴许有门。”曹重插话。   “等等再说吧。”眼下的“好”局势,他不确定能持续多久。   儿子是他的,既然他都说了这种话,爷几个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   午饭吃完,曹彧本打算带儿子出门——小家伙想骑马,结果却被曹参抱到后院,一直玩到太阳落山——   “我要回家了。”小家伙终于是玩累了,乖乖回到亲爹跟前,拽拽他的衣袍——天黑了,他要回家找娘亲了。   曹彧弯身将儿子抱起来,捏捏他的小鼻子,“这里也是你的家。”   “……”疯闹了一整天,小家伙困到眼皮直打架,“我要娘亲……”揉揉眼睛,小脑袋歪进亲爹的颈窝,脑门在他的颈子上蹭两下,“娘亲……”很快睡了过去——   “将军,我来吧。”芙蕖见状,抬手就要抱过去。   曹彧没让她抱走孩子,“你先回去,今晚让他在这儿住一晚。”说罢,抱了儿子便往自己的住处走。   “……”芙蕖在原地为难,说好了只是来吃顿饭,结果却要住一夜,万一太后怪罪下来,她该怎么交待?!抬头看一眼天色,宫门快关了,再不走可就来不及了——也罢,在秦侯府,又是跟着亲爹,总归不会出问题,她还是先回去跟大人回禀一声要紧。 作者有话要说:     ☆、四十八 过冬(下)      白日里,雪停停走走,到掌灯时分才痛快起来,纷纷扬扬的越飘越大,至后半夜还刮起了大风,北风在屋檐和窗扇之间呼啸而过,如同猛兽怒吼。   小家伙被风声闹醒,睁开双眸——   因为燃着炭炉,屋里并不太暗,看得清周遭的布置——这里不是他的住处,转头看看躺在身边的人——他亲爹,认识,但不算太熟,试了一下,没有想哭的欲望。便翻身从被窝里爬起来,颇艰难的翻越亲爹这座“大山”,顺着被褥滑到地上——尿急,却不认识路,只能对着爹爹的长靴解决——   解决完,回身,爹爹正坐在床沿看着自己——被逮个正着,他无话可说,“……”   曹彧对儿子招招手。   小家伙硬着头皮走过来,已经做好挨批的准备——   “下次再想尿,跟我说。”把儿子又塞回被窝。   “……”小家伙没想到爹爹的心胸这么宽广,居然不跟他计较!“下次是什么时候?”这个爹爹他挺满意,允许他吃糖吃到够,还陪他玩,也不计较他光脚下床,尿在他靴子里都不生气,“我能跟你住吗?”娘亲什么都要管他。   “你不想跟你娘住一起?”曹彧好奇。   “没关系,我跟你睡,早上再去娘亲那儿。”骑坐在亲爹大腿上,呃……爹爹的腿没有娘亲的腿软,硌得屁股疼,“这是什么?”指着亲爹胸口的伤疤问。   “伤疤。”对儿子的每个问题都悉心回复。   “是打架打的吗?”新奇,爹爹也打架?   点头。   “小姨说爱打架的孩子不是好孩子。”   “你也打过?”听他的口气,像是有过,不过王城那种地方,他能跟谁动手?   说到打架的事,小家伙有些心虚,“……来,拉钩——”把亲爹的手拽出来,打一个钩钩,以免他去告诉娘亲,“不告诉娘亲,我就告诉你——”   “……”曹彧有些想笑,不是因为儿子童稚的行为,而是为他们父子之间的第一个秘密,“说吧,我不告诉你娘。”   “在太学阁里,詹玉老是爱打我的头——”小家伙的逻辑关系很好,先把打架的原因摆出来,让打架的原因看上去合情合理。   曹彧皱眉——   “我就把他打了。”前提合理了,结果便简单明了。   “詹庆多大了?”太学阁里有跟小家伙同龄的孩子?   “……”小家伙想一下,抬手比了个很高很高的手势,“这么大了。”   “……”曹彧好奇他是怎么跟大孩子打架的,“你打赢了?”   小家伙点点头,“我让詹东把他打赢了,詹玉哭的可厉害了。”他这么小,当然不能自己打。   “……做得好。”摸摸小家伙的后脑勺,丝毫不觉得这是在教坏孩子,不但如此——后半夜,趁着睡前的空档,身为父亲的人还设身处地的介绍了几种能打赢架、且不伤及自己的方法……   %%%%%%   大雪断断续续一连下了三天,第四天的早上,太后移驾汤泉行宫避寒——伴驾的是王后与小王子,樱或因为有事耽搁,次日早上才动身前往——   马车出了东门,刚行至野松林,车轮就坏了——   侍卫吕松检查完坏掉的车轮后,对其余几名侍卫使个眼色,示意他们提高警惕——轮毂断掉的地方,切口是平直的,人为破坏的可能性很大。   吕松还没示意完,危险便出现了——野松林外的高坡上出现几匹马。   在看到其中一匹马上的身影后,樱或示意吕松不必惊慌,来人她认得。   那几匹马到近前时,李炎正好掀开车帘,在看到来人中的某张面孔时,兴奋地爬下马车,“爹爹——”马、大马,他要骑!   曹彧从马背上跳下,弯身接住儿子几乎是滚过来的小身体,一把举到马背上——他答应儿子的事,绝对不会食言,说要教他骑马,一定会实现。   “娘?娘!”小家伙坐在马背上吆喝着娘亲跟上他们。   曹彧也回身望向站在马车旁的她——   樱或迟疑一下,最终还是抬腿跟上了他们——雪地上只留下几串脚印,从官道一直延伸进松林深处……   ——这就是所谓的一家团聚了吧?父亲在,母亲在,孩子也在——小家伙突然变得好生嚣张!   “食言而肥可不是好的开始。”曹彧把马缰递给周律,让他继续教小家伙骑马,自己则来到孩子他娘身边——他们在东都定下的约定,他实现了诺言,她这边可还一点动静都没有,南北通道仍然未通。   “武秦发生了暴乱,灾民涌入关内,北郡边防吃紧,一时间抽调不出人马驻守南北通道。”太后要考虑的可不止是他这个内贼,外强更要防备。   “武秦天子病重,怕是撑不了多久,一旦他死了,武秦境内必然更乱,你们确定以北郡目前的兵力能防得住?”他并不介意从燕岭调兵过去,只要她们同意。   樱或看他一眼,“还在掌控之中。”北郡再让他插手进去,这个齐国当真就要是他的了,太后怎么可能向他求助!“近来的风声你可听说了?”她在都城听到一些流言,有关她跟他的——诸如她秽乱后宫、他淫戏君妻之类的。   “嗯。”曹彧微微点头,这些流言早已在燕岭一带传遍,他怎么可能没听过。   “有压力了吧?”歪头看他——今时今日,他也算的上是一方诸侯,想要增兵扩军,就必须将自己推上神坛,只有这样才会有向心力!现在出现这种流言——对她的影响并不大,对他却恰恰相反,即便他个人不在乎,但他的集团必然是要在乎的,“打算怎么办?”   “……”他的确受到了一些压力,但这是他自己要面对的,所以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抬手弹一指身前的松枝,积雪纷纷落下,洒的她满身都是,他则站在一旁笑意深浓。   樱或蹙眉看他一眼,她正在说正事,这人怎么跟孩子一样?忍不住想抬手拍掉身上的落雪——整个人却被他劫到怀里动弹不得。   松枝微微晃动两下,接着便是冗长的静谧。   良久之后,曹彧微微松一口气,感觉满口香甜……   ——樱或一向极少擦胭脂,却爱用唇脂,尤其冬季,天寒气干,口唇易裂,擦上唇脂便不怕唇裂出血,她不喜欢宫中妃嫔们用的那些鲜艳的颜色——以前瑶君喜爱摆弄这些东西,曾给她配过一种唇脂,色微红,香气清淡,质地十分细腻,她还给这唇脂取了个名字:凝玉香——曹彧吃到嘴里的香甜之物便是这凝玉香。   “女人是不是都喜欢涂这些东西?”他好奇,便开口问近在咫尺的她。   “……”她的回应是一记厉目——因为他这话除了疑问之外,还带了另一层意思——他吃过别的女人的胭脂。   曹彧明白她厉目的原因,却不解释,只道:“任何人都有可能会大意、会犯错,别把我想的太好,有些东西还是要自己亲自守着的。”   “你想怎么样?把我们带回去?”她不认为他现在有这个本事。   “有何不可?”刚才见到他们母子的刹那,他就是这么想的,他们是他的,他想带走,才不管什么流言蜚语、众望所归。   “好啊。”她就看他如何把他们母子平安带走。   “……”静默之后,又是一记令人窒息的冗长深吻——惩戒她的故意——她知道他没有把握把他们母子安然地带回去,他也不敢冒这个险。   一对大人就这么站在松树后解决他们的私人恩怨——   小家伙这厢——   这是李炎第一次见父母站在一起的画面——在这之前,他一直以为父亲和母亲是两个互不相关的存在,就好像白天和黑夜,天亮了,夜不见,天黑了,昼不见。现在,白天和黑夜突然出现在同一个画面里,而且还如此亲密,让他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感觉,不知是失落还是失望——总之他们在一块后,似乎都对他不那么在乎了,“我要爹爹教我骑马。”一把拽住马缰,不让周律继续教下去。   周律回身望一眼远处的男女——将军最近家事和正事都很烦扰——家里,老侯爷旧伤一再复发,身体每况愈下。外面,南郡因贪腐案爆发,一些百姓受某些有心的陈国人蛊惑,寻衅滋事,几乎酿成民乱,未免事态扩大,影响增兵扩军,以及贻误对赵军战机,将军几经思虑,终还是下令处死了替他掌管南郡钱银的掌事——那掌事虽中饱私囊,却对他忠心不二,将他处死,对将军来说,如同割肉去骨。   如今能让他放松的地方,大概也只有夫人这边了,“想打猎么?”开口问马背上的小家伙。   李炎第一次杀生就是在三岁的这个冬天——在周律叔叔的帮助下,他射杀了人生中第一只猎物——一只野兔,并将它当做了他们一家三口的第一顿晚餐。 作者有话要说:     ☆、四十九 胭脂      过了小寒,秦川的霜冻日渐厚重,沟谷河川再不听见潺潺水声,都盖上了一层厚冰。   从都城回来后,曹彧没有直接去燕岭,而是回到秦川处理南郡和燕岭的税印事宜。   自从樱或离开秦川后,他极少到老宅下榻,一般都是在平顶大营落脚,或者到平顶坡暂住,这次也不例外。   “将军,朝廷对开通南北通道一事可有松口?”董牧如今也在秦川置宅安家,而且刚续娶了孟娥为妻,新婚燕尔,所以一得空闲便往秦川跑。   “武秦灾民涌入,北防吃紧,朝廷暂时没有余力开通南北之道。”曹彧仰头饮下杯中酒。   孟娥把烫好的酒壶放到丈夫董牧手边,示意他再给曹彧倒上一杯。   董牧抬手给曹彧斟满,“眼下军械和马匹都配不齐,增了这么多军士,开春之后该如何配发?”难呐。   “吃饭就吃饭,怎么又提起正事?”孟娥微微瞪一眼丈夫,“在营里谈还不够啊?”   董牧叹笑,“是是是,又提这事,我该罚。”给自己斟满酒杯,一饮而尽。   孟娥看一眼眉头仍然紧锁的曹彧,“二哥,他们母子可还好?”自然问的是樱或母子。   “嗯,都很好,”小家伙虽然调皮,礼仪却学的不错,她教的很好。   “宏儿的事,你跟嫂子提过没?”二哥将南郡那个被处死的邱大人的儿子收为了义子,这事按说应该跟嫂子说一声。   “……忘了。”这事他还真没当成大事来看。   “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能忘了?!”插话的是一旁正跟孩子们玩耍的惠颖,“你知不知道,现在秦川上下都以为曹宏真是二哥你的儿子,那个曹宏的娘天天上山,真把自己当成是秦川女主人了!”想起来就气,那女人算哪根葱蒜,敢到老宅去横行!   曹彧捏捏眉头,“谁放她进去的?”他只是认了邱义的儿子为义子,仅此而已。   “是你说要好好照顾那个曹宏,她们想进老宅,难道我们还能把她打出去不成?”惠颖。   “以后不让她进去就是了。”知道曹彧现在没心思管这些小事,未免惠颖那丫头吵吵个没完,孟娥赶紧转开话题,“对了,胡子家的小子明天过满月,胡管事刚差人过来传话,说是要在平顶坡办喜宴。”   哪知惠颖听到这个喜讯却是一记冷哼,“嘴上说不愿意娶妻,孩子哪来的?亏了芙蕖没跟他回来!”   孟娥忍不住在桌子底下踢一脚惠颖,这丫头就是收不住脾气,什么话都往外说,她这么一说不要紧,岂不让二哥知道她们跟芙蕖有联系?   “别踢了,二哥早就知道咱们跟芙蕖有联系,你以为他当真对秦川的事不管不顾啊?”惠颖叹气,早在夏初,她们跟芙蕖通信中断的那段时间,周律就找上门来主动帮她送信,这不是二哥的意思,难道是那个冰窟窿自己闲着没事找事?   因为被拆穿了小把戏,孟娥尴尬的笑笑——   %%%%%%%%   在董府吃过晚饭,因为多喝了几杯,途经平顶坡时,曹彧便宿在了坡上的竹楼里。   三更时分,一抹红影被拦在了竹楼外——   这名穿红袍的女子十分倔强,一点也不在意周律的刀刃是否横在她的脖子上,“要么杀了我,要么让我见他。”面带笑意的为难周律。   这女子不顶美,笑起来却透着一种诡异的魅惑——她就是邱义的妻子。   邱义出身官宦之家,妻子过世后,却续了一名年轻的歌女为妻,还为他生了个儿子——邱宏。   “从他那儿,你捞不到任何好处。”周律深明这种出身的歌女想要的是什么,以为生了一张美丽的脸蛋,便能让天下男人都为她驱使。   “你又知道我想要什么?”趋近周律,让利刃在她的颈子上划出一条细细的血线。   两人都倔强着各自的坚持,丝毫不肯放松,直到这坚持被屋里的人出声打破——   “行了,让她进来吧。”曹彧坐在楼梯踏板上,头微微垂着,醉意未消。   周律收刃,红衣女子笑的得意,袅娜着跨进门,来到楼梯下,向坐在楼梯上的曹彧微微福身,“侯爷。”   “说吧。”深夜造访,必然有事。   “民妇胭脂特来感谢侯爷照顾犬子。”说话时,双眸直直瞅着楼梯上这个俊拔的男人,如此形貌,再加上手握重权,平常女子若不动心,委实说不过去,即便是她这种女人,也会忍不住贪恋,但她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如今,民间对侯爷的流言可谓繁复,不知侯爷打算如何应对?”   “……”曹彧头疼的很,见她没什么大事,便不想再废话,欲起身上楼。   见状,女子也不敢再拐弯抹角,“侯爷一代枭雄,自然视这些贩夫之语为无物,但——与君王之妻有染,的确会让侯爷背上欺国败民的罪名,不利于侯爷将来统御齐国,可是……与声名狼藉的寡居妇人有染却不同,那些贩夫走卒最爱这些风流韵事,完全可以盖过前面的种种流言——从而解决侯爷的心头之患,侯爷以为如何?”   曹彧双肘后撑,“你的目的。”这女人一看便知功利心极重,没有利益不会跑来他这里找不自在。   女子也不遮掩,“民妇只想请侯爷赐民妇的儿子曹姓。”如此一来,儿子才会真正成为这秦川之首的义子,再不怕将来无所依靠。   “你不是已经将他改姓曹?”   “民妇想让侯爷正名,将其写进族谱!”大言不惭。   “……”曹彧微微扬眉,女人若是贪恋起权利来,同样会执迷不悟。   “侯爷放心,民妇敢说出这些话,就一定有本事做到。”为了儿子,她可以做任何事,性命都可以不要,身败名裂简直是小事一桩。   “……”点头,眼下流言越传越广,的确对今后的局势有影响,用风流韵事盖住这些流言,不费一兵一卒,倒也算巧妙。   女子没想到他居然真的点头,激动之余,双膝跪地——   曹彧没让她继续说那些没用的感激之言,摆摆手,示意她可以回去了,他现在需要的是好好睡上一觉。   满以为事情就此结束,谁也没想到这女人当真以为“有染”便是真的有染。   曹彧用指尖挡住女子近在咫尺的脸——   女子轻笑,并不为他的拒绝而羞耻——天下间的男人都是食色的,但他们都不傻,什么女人适合自己,他们心里清清楚楚,瞧这男人眉头皱的,当她是什么脏东西一般——都一样,天下间的男人都一个样!   “不要再有第二次。”曹彧出声警告,不是他嫌弃她的歌女身份,也不是他要为谁守贞——年少时,他也曾在那种地方留宿过,并不在乎女人的身份,但——这个女人不行,因为她是邱义的妻子,名誉上可以狼藉,身体上不行。   掩去眼中的冷笑,女子起身福礼,退出小楼——   曹彧的视线从门外转回自己的指尖,因为刚才的阻挡,指尖上染了一点猩红的胭脂……   不知道“她”若点上胭脂,又会是何等模样……仰头倒在楼梯上,想着燕岭,想着都城,想着父亲、儿子,以及她——   他的路越走越长,越走越艰险,的确该开始着手五载、十载、甚至十载之后的事了。   谋逆——对他来说是件迟早要发生的事,本打算再等等,不过眼下——外有诸国远交,内,太后和那个女人又相当擅于敛财,王城积淀渐深,继续等下去,恐怕机会将越走越远——兵行险招,该出手的时候绝对要快,“告诉刘潭,让他准备好——渔网要提前收了。”   因他的话,周律惊诧半下,不过很快低头应声。   %%%%%%   同一夜,远在都城的汤泉行宫——   一封加急信件搅醒了太后的清梦。   樱或跨进寝殿时,那封信连带装信的竹筒,一并躺在墙角。   侍女们则静悄悄地跪了一地——   樱或看一眼地上的信件,再看一眼太后,挥手,让殿内的众侍女先退下。   众人鱼贯退出寝殿,合上门——   樱或这才弯身捡起地上的信——是西北的三百里加急,南岳关的守将投诚羌王,率三千子弟兵攻打北郡的潼关……   “这些吃里扒外的东西,连老祖宗的家业都能拱手送给别人!”太后扶额,南岳关的守将是她去年新封的,还赐了他一块镀金的“精忠报国”的匾额,想不到转眼间居然投诚了羌王!   “时局动荡,难免会有心性不稳的人做错决定,太后息怒,身体重要。”把信塞回竹筒,轻轻放回桌案上。   “北郡骚乱不止,如今再加上这个小人投诚,恐怕要生大乱子,图城的那一万兵马一定要调过去——”太后道。   “图城那一万人马是用来防备武秦和赵国的,轻易不能动弹啊。”大布局已基本完成,不能轻易调换布局。   “北郡——绝对不能乱。”太后语重心长,她知道这丫头的心思,她一直在帮齐国布局将来的大战,可是不能因为将来未知的事,而不顾眼前的危险,“北郡危,则都城危,再不能重蹈先王的覆辙,让都城再次陷入危机——”   “可是——图城一旦失守,再想夺回来难如登天。”她不只是防备武秦和赵国,还有东郡的刘潭,家贼更难防。   “我明白你的苦心,不过眼下不是他们谋逆的好时机,先除掉北郡这边的心头之患再说吧。”她把亲生女儿都送出去了,这成亲还不足一年,刘潭不至于现在造反吧?   “太后……”还想再劝,却是忠言逆耳。   为了都城的安危,她们不得不拆掉东墙去补西墙——希望东墙外的刘潭不会趁虚而入。 作者有话要说:     ☆、五十 谋逆      几乎是前后脚,图城的兵马调动刚刚完成,刘潭的人马也顺道迁居至此——占据图城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太后被自己的女婿摆了一道——而且是狠狠的一道,就在腊月初八的一大早,腊八粥刚盛到桌上。   这一天对樱或来说似乎是个永远也摆脱不掉的诅咒,国破家亡是这天,所有的坏消息仿佛说好了一般,都集中在这一天同时爆发……   ——刘潭攻占图城。   ——曹彧在秦川推举先王的三王子为齐国新君。   ——李炎前一晚到秦侯府见病重的曹参,然后一夜之间,秦侯府的所有人全部人间蒸发——他们曹家果然只在乎骨肉亲情。   “你现在还有什么可说的?”玉婆带着几名侍卫扑到芳卿阁,像是终于捉住她的把柄,可以一雪前仇了一般,“你要是不知道曹彧造反,怎么会把儿子送到秦侯府去?”抬手示意身后的侍卫将樱或拿下。   樱或揉揉眉心,今天是继笸箩亡国后,第二个让她愤怒的早晨,没空跟这个蠢材争大比小,她还有正事要做,对吕松道:“带出去,不要弄脏屋子。”既然曹彧他们都已造反,相信太后也不再需要这个女人来监视她,这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早早除去才不会制造更多麻烦。   ……玉婆没有想到死的会是自己,曹彧造反了,该死的应该是她梅樱或……她想不通,直到最后一刻她都没想通,为什么死的会是自己。   “传孙捷到正乾殿——”樱或跨出芳卿阁的大门,一边往未央宫走,一边交代一系列紧急措施。   “是。”侍者甲领命而去。   “通知御林军统帅詹耀,控制住四品以上的文武官员。”朝廷的大小功能必须马上收归太后手里——战时只能有一个人说了算!   “是。”侍者乙领命而去。   “通知陆千和魏荀,杀掉张佐康、姜同、秦杜、柯建通,从今天开始由他们守卫四门!”跟曹家暗通的那些将领,不论大小,一个不都能留。   “是。”侍者丙领命。   “传张田,封锁六街,都城今晚开始宵禁。”外面再乱,都城不能乱!   “是。”侍者丁领命。   “传太尉詹旭,未央宫待命。”太后需要做最坏的打算,詹旭老成持重,又是太后的亲哥哥,如果是作最坏打算,他必然要在场。   “是。”最后一名侍者领命而去。   此时,未央宫的大门也近在眼前,在进门之前,樱或回身看一眼芙蕖,“通知丁叶,她报仇的机会来了。”没错,那个在东都害她中毒的叛国贼丁叶,她没杀,如此心思缜密又嫉恶如仇的奇女子,她怎么可能舍得要她的命!   芙蕖点头,也领命而去。   未央宫大门吱呀呀打开,她抬腿进去后,又“砰”一声合上——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二十二年前,面对国破家亡,樱或只能眼睁睁看着,今天不一样,她可以努力改变些什么——   %%%%%   未央宫偏殿,太后正坐在餐桌前,并没有十分慌张,反而一脸祥和,见樱或进门,唇角微微上翘,“来啦。”   “嗯。”樱或微微颔首。   “坐吧。”示意樱或坐到桌前,并对一旁的侍女道:“再去盛一碗粥来。”忽然想到樱或不过腊八节,又道:“算了,拿点别的吧。”   “没关系,就腊八粥。”今天这粥她要喝一碗。   因樱或的话,太后看她一眼,“别弄得跟大难临头一样。”   樱或笑笑,“不是,只是一直以来躲的太烦了,干脆不躲了。”既然该来的还是会来,必须要正面去解决,躲避不能解决问题。   “孩子没给你送回来?”秦侯府的事她刚才听说了,如果说她先前一直对这丫头心存芥蒂,现在也释然了——曹家只带走了孩子,没有管她,“算了,都是这样,他们在乎的从来都不是咱们。”无论史书还是现实,真到了做选择的份上,当然还是国家大事重要,女人算什么东西,好一点的做个烈女,写进野史民谣里,让后人继续祸害后世的女子,差一点的千古唾弃,让你永世不得翻身,想来那十八层地狱里关的应该都是些女人,“吃饭吧,吃饱了再说。”   樱或拿过手旁的筷子,“我让孙捷到正乾殿等信了,是送王上,还是送殿下?”王上父子俩,必然要先送走一个,以防万一。   “……”太后夹一粒杏仁,静默半天,“小的吧,大的就算走了,也是个千古骂名。”   “王后呢?要不要跟小殿下一起送走?”   太后微微摆手,“那丫头的脑袋上只长了一包眼泪,还是留给王上感动去吧。”女人,有两种,一种经得住事,一种经不起事,前者可伙伴,后者只能伴伙。   “明白了。”伸手夹一块汤饼,刚想入口,又想到一件事,“到秦川之前,我让人在羊城设了几个粮仓,太后可知道?”   “羊城……没太注意。”这些年她们俩在各地存了太多粮草,根本不需要动到羊城的储备。   “要不,这次就让孙捷一并带到西京?”樱或。   “西京的粮草足够了,带着那些东西也嫌麻烦,留着送到前线去吧。”太后。   “不是……”樱或有些吞吐,“那些不是粮草——”   “……”太后纳闷。   “太后还记不记得先王驾崩之后,查的那几件贪腐案?”   “嗯。”点头,先王那几个宠臣的贪腐案,她的确是让这丫头去办的。   “查封他们府院所得的金银当时都上报给了国库,其他那些宅院、田产和店铺,当时不方便估价,我让人抽卖给了赵、陈两国的巨商,所得的黄金就近放到羊城的储仓,那之后就随王上去赵国赴会,也没来得及跟您说。”樱或。   “有多少?”那些田宅再多又能卖多少?   “……”樱或笑笑,随即用手指蘸茶,在桌上写了个“贰”——能让她用到“贰”字的,都是往十万上数的。   “……”太后惊诧,没想到会有这么多,这几乎堪比国库了!“怎么会有这么多!”   樱或让两旁的侍女退出去后,倾身靠近太后,“奴婢与那些巨贾见面之后,方知他们跑的买卖是铁器和盐矿……就擅自做主,在西北一带画地为股,与他们行了个方便,所得钱财换成黄金存于羊城,刚刚查看了一下账目,才发现这几年的进项非常不错。”西北沿线太长,铁器和盐矿私买私卖根本控制不住,既然控制不住,她也就做了个顺水人情,把西北的一些地方当成股,租给各国巨商,让他们进行私买私卖,齐国关卡则给予便利。   “胆大包天!”太后厉目瞪一眼樱或,“盐矿和铁器是各国明令禁止私下买卖的,你竟敢公器私用!”   “奴婢该死。”樱或自责。   “你该死的事也不只这一件。”太后笑笑,“做得干净点,别给人落下什么话柄。”   “是。”这方面她做得还算不错,至少到现在,太后还不知道羊城竟藏了那么多“粮草”。   “如今之势,咱们贵在一个‘守’字,曹家和刘家虽然各霸一方,到底后备不足,咱们就跟他们耗下去,看谁耗得过谁!”太后冷哼。   “曹家在燕岭、南郡以及豫州一带连年征战,对各地军事清清楚楚,手下猛将强兵数不胜数,想守住恐怕不容易——要找到能镇得住三军的将领才行。”樱或愁的就是没有能力挽狂澜的将才。   “……”太后也暗暗叹息,这的确是她们目前最大的麻烦。   %%%%%%%   巳时初,齐国都城四门全部关闭。   酉时末,都城开始宵禁。   子时,王城正乾殿灯火通明,文武官员彻夜忙碌——   一连数日,王城派往各地的快马连绵不绝,不论黑夜白昼。   ——王城以最快速度进入备战状态。   %%%%%%%   腊月十六的一大早,曹重抵达燕岭大营,跟他一道的还有个肉嘟嘟的小东西。   曹重抱着小东西进到大帐时,曹彧正跟蔡长文等人谈事——见他抱了一团用白虎皮包裹的东西,众人纳闷——   “小叔,快——再见不到亲人,你家这个小东西真要把人闹腾死了!”曹重把怀里的那团东西塞给曹彧。   打开看,竟是个还在熟睡中的娃娃!   曹彧当然认得自己的崽子,只是没想到曹重会把他带到这儿来,“从哪儿带来的?”   “都城。”还能是哪儿?   “……”曹彧沉默的看一眼侄子。   “难道你还打算让小东西继续留在王城?”曹重知道小叔的沉默代表了什么,但这是小叔的骨肉,如今他们曹家奉立新主,孩子留在那儿不可能有好下场,所以他想办法把孩子带了回来!   “她让你带来的?”这个“她”当然指的是孩子他娘。   “不是。”曹重滤掉嬉皮笑脸,变得一脸严肃。   “……”曹彧面色微凝。   “小叔,这一关你迟早要过!那个女人不能留!你心里比谁都清楚!”曹重沉声道。   “先出去吧。”曹彧淡道。   “我知道这么做,你会气我,就算你打我骂我,我还是觉得自己没错!”曹重不想就此出去,更不想因为这事与小叔之间出现隔阂,“你想做的事,现在才刚起头,你可以花街柳巷,可以声名狼藉,但那个女人不行,她是齐王的女人,一辈子都是,你们不可能堂堂正正!永远都不可能!作为你的家人、下属,我们拼尽全力,把性命交到你这儿,不可能让你背上那种骂名!我实话告诉你——我不但要把孩子带回来,我还会杀她——”   曹彧看住侄子——   曹重苦笑,“你心里很清楚是因为什么。”因为他可以为了那个女人涉险,不顾自己的安危,而且不止一次!   蔡长文、董牧见叔侄俩如此谈话,怕出事,赶忙上前,欲拉走曹重——却被曹彧打住,“让他把话说完。”   曹重也不客气,“除非你亲手杀了我,否则你再为她涉险,我一定饶不了她,这就是侄子我为小叔你尽的忠孝!”   蔡长文和董牧也偷瞄一眼曹彧,看他如何作答。   “……”曹彧哼笑一声,末了——道:“都城守将张佐康和姜同按上将军之衔安葬。”这话显然是给曹重的,同时也意味着他的选择——大事为重。 作者有话要说:     ☆、五十一 两边      号角声散去没多久,天空竟星星洒洒的飘起了绒雪——   曹彧将拔营的命令传下去后,回中军帐的路上特地从伙房绕了一圈。等他回到大帐时,隔老远就见帐帘后露出一颗小脑袋——小家伙醒了。   挑开帘子,小家伙早已逃回了屏风后——帐子里只剩下摇晃不定的灯影——   他缓缓走近东侧的屏风,伸头往屏风后看一眼——小家伙正一脸乖顺地站在床前——光着一双小脚丫。   “怎么光着脚?”问话的同时,伸手将小家伙抱起来,并把他的小脚丫塞进自己的棉袍里。   “鞋子湿了。”小家伙指着地上的小靴子——白天逃跑时踩进了溪水。   “为什么要跑?”听曹重提过,这小子从都城去秦川的路上一直都没消停过,不止闹腾、不吃饭,还逃跑,一个不留神就不见踪影。   “他们不让我回家。”小家伙有些忿忿不平。   “那也不能跑,若是跑丢了,不但再也见不到你娘,连小命都没了。”掀开被褥,打算先把小家伙塞到被子里,却发现床单上画了好大一张“地图”——难怪他宁愿挨冻也不在床上,感情是尿床了。   见爹爹发现了自己的小秘密,小家伙也不矫情,赶紧开口补救,“我帮你把它晾干,晾干就好了。”   曹彧哼哼笑两声,“好,一会儿就交给你把它晾干。”抱着儿子,提了床前的小靴子,从屏风后出来,“饿不饿?”知道小家伙这几天一直在闹,连饭都没好好吃,他特地让伙房开了小灶。   “嗯。”小家伙瞄一眼案上的食盒,他的确是饿坏了。   看看儿子那副垂涎的小眼神,曹彧忍不住勾唇,随手把小棉靴放到炭炉旁烘烤,自己则抱着儿子到桌案前吃东西。让他没想到的是小家伙的饭量——他居然吃完了整整一只跟他脸差不多大小的馒头,可见真是饿坏了。   “你娘怎么肯让你出来?”伸手擦去小家伙嘴上的油腻。   “大哥哥说祖父身体不好,要带我去看他,娘亲就让我出来了,可是坐上马车后,天黑了都不送我回家。”于是他就开始闹腾了,那些人一句一个“小祖宗”的哄他,他偏不搭理他们,那个大哥哥就说带他到爹爹这儿来,他不信,可惜又逃不掉,“爹爹,我想娘亲,你能带我去找她吗?”他已经好久好久没看到娘亲了。   “暂时还不行,过些日子,爹爹会送你去见你娘。”把儿子的小脚往怀里轻轻拽一下,直至贴到他的腹肌上,“这段时间,你先到老家去,跟爷爷他们住在一起,可好?”   “不好。”几乎没半分思考,立即否定了这个方案,“我要回家。”   “现在回去,会给你娘添麻烦,你娘也未必有时间管你。”眼下的局势,她恐怕分身乏术,何况孩子走了,对太后那边也好交代。   “那我能跟你在一起吗?”怕爹爹不答应,立马追加保证,“我以后再也不会尿床。”   曹彧生笑,“爹爹要去一些地方,那些地方不能带你去。”   “打仗么?”小家伙仰头、瞪大双眼。   “对。”   “我也要去。”小家伙兴奋异常,几乎忘记吃饭。   “那些地方太危险,你年纪太小,还不能去。”将水杯递给儿子。   “娘说跟爹爹在一起,我不会危险。”总之他就是不要回什么老家。   “……她这么说?”很好奇她是怎么跟儿子介绍他这个亲爹的。   “嗯。”小家伙歪头,努力回忆娘亲评价爹爹的原话,“娘亲说爹爹很厉害。”他能听懂的好像只有这一句,“你真的很厉害吗?”   “……爹爹也希望是这样。”摸摸儿子的小脑袋,俯身从炭炉旁取来早已烤干的小靴子,仔细给他穿上。   此时,周律挑开帐帘,悄无声息地来到父子俩面前。   曹彧起身来到门口,望向外面的夜色,半天之后,微微侧首,低道:“明天一早,你送炎儿去秦川——没有我的同意,不要离开他半步。”   “是。”周律微微颔首。   “……都城那边,让萧寒过去。”   “属下会跟他交代清楚。”周律猜得出曹彧打算给萧寒的任务。   “……”看周律一眼,既然他知道,就不必他再啰嗦了。   小家伙见亲爹和周律叔叔都面朝外站着,好像在看什么,他也从凳子上爬下来,来到门口,巴在亲爹的腿上,学着他们的样子看外面——不过可惜,除了黑夜和雪花,什么好玩的也没看到。   这一晚是小家伙离开都城后最乖巧听话的一晚,没有哭闹,没有逃跑,只有新奇和贪玩——因为他娘说过,对他来说,爹爹身边比娘亲身边更安全,可惜的是,这话对娘亲不适应。   他不懂,也不明白娘亲的话意,不过他相信她的话。   %%%%%%%%   同样的绒雪,飘到都城时,已近新年。   也许是宵禁的关系,都城的夜异常寂静,静的好像这个世界上的人都消失了一般。   转过一堵爬藤墙,面前是一条仿佛没有尽头的巷道——   绒雪星星点点下了一个晚上,门槛、青砖上早已铺了薄薄的一层白,像女人披在肩头的短绒披肩,毛茸茸、轻软软的,在宫灯的照耀下,还闪着光亮……   “那个女人是什么底细……”望着眼前的静谧,樱或想到了儿子,想到儿子很自然就会想到儿子的父亲……她不是故意问他的私事,只是因为儿子现在在秦川,她需要知道所有可能对他造成伤害的人和物——那个跟他传出轶事的女人,她需要知道她的底细。   “据说是豫州都尉邱义的续弦。”芙蕖一边叙述,一边观察大人的脸色,见并无异常后,继续道:“出身不太好,好像曾在馆舍里当过歌姬。”   “……”一名歌姬能成为都尉的续弦,必然具备两个特质——美貌、手段或坚韧的耐性,“女人总共就那几种——好看的、不好看的、雅的、俗的、出身好的、出身不好的……”勾唇,“最后都会归为两种——老的、年轻的。”笑看向芙蕖,“男人会选谁?”   “年轻的?”男人都喜欢年轻女人,哪怕是花甲高龄的垂垂老者。   微微摇头,“若是让我选,一定是那个能跟在身边的。”毕竟那才是伴侣,“不要再等了,后面不会再有孙捷这种人供你选择。”对芙蕖来说,孙捷也许是最好的选择。   “大人……”芙蕖咬唇,“奴婢也知道能嫁给孙将军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可是……在您身边待惯了,一下子要离开,很害怕——”害怕自己不能适应那种为人妻的日子。   “你一定能做得好。”这丫头身上拥有很多女人没有的东西——不管经历过多少事,依旧能单纯如初,这恐怕也是孙捷会跟她开口要她的原因——外面的人都以为他是为了跟她这个太后心腹套关系,的确,这个因素孙捷肯定也考虑过,但这并不影响他对这丫头的心思。相反,在这种风言风语的当口下,他能亲口跟她提出要明媒正娶这丫头,不能不说他的胆量——   “炎儿被曹家带走了,奴婢若再走了,您怎么办?”她也不放心把她一个人留在这空荡荡的王城里。   “不怕。”笑,“本来就该这样。”她从来都是一个人,一个人来,同样也能一个人走下去。   望着樱或的笑容,芙蕖突然抱住她的手臂,无声地哭起来,“……奴婢不要嫁人。”她想陪着她,陪着她昂头挺胸,继续高贵的走下去,“为什么您就不能蒙着眼睛走一次呢?”即使那么做会纡尊降贵,会变成可怜的、委曲求全的小女人,至少不用像现在这样孤单啊。   樱或轻轻叹一声,“我试过。”可惜走不通,只能原路折回,“所以说人不能犯愚蠢的错误。”早知当初,她就不该去惹那个不该惹的人,怪只怪自己太自富,以为能控制得了任何人,结果把自己给害了。   如果当年她没有力劝太后起用曹家,如果她不费尽力气帮助曹彧,如果她能果断灭掉曹家……没有那么多如果,如果这些如果真得发生,也许齐国早已不存在了——这齐国天下,当真是成也曹家,败也曹家。她现在终于能明白齐国太祖的矛盾——这个秦川曹家着实可敬、可恨!   望向无边的夜空,深深叹一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五十二 迅猛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比上班还忙~~不好意思   叛军与王军的对决,在前两季平手的状况下,满以为态势就此稳定,谁知——   大概真的是天命,武秦境内暴发了瘟疫,随着难民四散,瘟疫呈放射状传向四面八方,齐国也不能幸免。   “将军,前面林子里有一批从都城撤出来的官宦家眷。”传令兵跳下马,向为首的武将禀报。   这武将不是旁人,正是刚晋升为中领军的胡子,作为曹彧手下的七将之一,他手中握着一万多人马,从燕岭东一直打到京畿外,功勋卓著,被“新齐王”授予中领军之衔,官拜三品。   在听过传令兵的禀报后,胡子拍了拍马脖子——既然是从都城撤出来的官宦家眷,他当然要亲自过去查看。   从官道上下来,不过半盏茶的工夫便来到林子外。   天刚亮,日头还埋在铅云之中,四下霜寒秋重,一片灰蓝之色。   从马背上跳下来,一旁的的卫兵赶紧递来捂口鼻的干净白布——林子里这些人都是从都城出来的,都城的瘟疫肆虐,怕将军染上不干净的东西。   “把林子围好了,一个都不准放出去。”胡子接过白布巾时下令——将军分兵封锁京畿以南,就是担心瘟疫继续传播,绝对不能让这些人穿过防线。   “是。”传令兵领命。   因胡子等人的闯入,林子里的老老少少都面露土色——他们本来是要逃往西京的,谁知途中被难民冲散,因怕遭抢劫和瘟疫,不得不改走水路,竟会在这里碰上“叛军”!   “将军请留步!”见胡子走近马车,一名侍女模样的女子伸手拦住他。   紧跟在这女子身后的是七八个身着便装的男子,一看他们的样子就知是练家子——这马车里坐的必然是哪位官宦家眷。   “往南有处营地,把他们送到那儿去。”胡子也没什么好奇心知道马车里是什么人,只对身边的卫兵如此道。   “将军,我们这儿没有人染上瘟疫,不用去难民营。”拦在马车前的女子出声,引得胡子一个皱眉,这丫头面对全副武装的“叛军”居然还能如此淡然处之,不像是平常人家的侍女。   “你们没有说‘不’的权力。”胡子转身就要离开。   见此情形,侍女忙道:“我们这儿有刚出生的孩子。”   “季秋——”马车里的人终于出声。   因为这一声,胡子的脚步随之顿住,良久之后,又转身回到马车前,在两边人马刀兵相向时,他的手指微微挑开车帘的一角……   冤孽——   最终,胡子还是徇了一点点私,没把那辆马车扔进难民营,而是放置在驻地之外的某间早已人去楼空的乡村野店里。   掌灯时分,小店里依稀传出了婴孩的哭声。   季秋坐在床前,用汤匙舀了温热的羊奶一口一口的喂食孩子,啼哭声也就此消匿。   孩子的母亲——芙蕖趴到女儿脸前,宠溺地看着孩子进食——   “他在外面。”季秋本是芳卿阁的侍女,因与芙蕖投缘,樱或特地将她送来陪她待产。   芙蕖五天前刚生产完,因都城瘟疫失控,孙捷又不在城中,樱或怕她们母女有碍,便安排她们跟着王城的运送大队往西京转移,谁知竟会遇到难民群。不过运气倒也不算太差,至少是栽在了胡子手里,不至于被送到难民营。   披了件厚斗篷,芙蕖来到外间。   胡子正站在正门口,见她出来,怅然中带着一丝丝尴尬。   “将军是不是打算攻城?”芙蕖轻问一句,他们既然都打到了这儿,必然会一鼓作气攻进都城吧?“大人还在城里,她说一朝之都,不能说丢就丢。”她只想让将军知道,大人还在那儿。   “……”胡子微微点头,夫人的事他会告诉将军。   “你会放我们走吗?”芙蕖想知道自己的下场。   “……去哪儿?”胡子终于出声。   “西京。”她的丈夫在那儿。   “……好。”他会送她去。   “谢谢。”   ……胡子从小店出来后,走了好久,抬头时,有点茫然——他这是走到了哪儿?   将军说得对,有些事,是错的,不做却会后悔,有些事,是对的,做了更会后悔,如果非要后悔,干脆随心所欲。   可惜,他选择了后者。   %%%%%%%   冬至这一天,都城破了,不是被他国的铁蹄踏破,也不是被“叛军”攻破,而是受瘟疫影响,百姓们想逃出这座死城,自动投诚。   瘟疫这东西,不管你染上还是没染上,但凡你从疫区出来,没人敢给你通行——“叛军”仍旧将四门合上,关住了这满城的仓皇。   “除却王城之外,整座都城,南北三道,东西三道,以六条主街为界,一共化为十六块,每一块都设置了隔离庇护之所,并配有大药炉,目前一切都运行正常,只有东西两门附近,因药草短缺,百姓这才打开城门——守门的将官也没有阻止,不知是何缘故。”董牧将都城的情况一五一十的跟曹彧交代清楚,“将军——不可。”见曹彧欲跨进隔离区,赶紧挡到他身前。   曹彧也没有硬闯,“各大药房还剩多少药草?”一切运行正常,粮食储备丰厚,城中也不见暴乱痕迹,百姓却不费吹灰之力把城门大开,必然是城里的药草用尽,守城之人这是有心放百姓一条活路,“通知孟询,及早把药草运进来,以防瘟疫再次失控。”看一眼四周,曹重跟董牧各从东西两门同时进城,董牧在这儿,“曹重呢?”   “喔,他……”董牧说话有些磕巴,他确实不知道曹重的去向,不过可以猜到——从降将的口中得知太后离开,梅夫人仍旧留在城中主防瘟疫后,曹重便往北而去,可想而知是去了王城,“往北去了,像是王城的方向。”夫人虽是祸害,但若真出了事,对将军也不好交代,所以还是不瞒他了。   曹彧微微蹙眉,“我之前说过什么?”他说过,进了都城之后,只要没有遇到强烈抵抗,就不许动一刀一剑,王城更是不许踏进半步,他们是另立新王,不是叛逆。   “属下死罪,这就带人去把少将军请回来!”董牧也发现到了自己的错处——进城之前,将军在京畿发来军令,进城的大队是由他领军,目的就是担心曹重犯浑。   不等董牧带人去找,曹重已然从王城回来,看见小叔,笑笑,“动作够快的。”一语双关,一指他进城快,二指他藏人藏得快。   曹彧正在查看降将报上来的疫区情况,头也不抬,道:“没你快还怎么做你小叔。”   “我们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平息之前的谣言,你不会在这个时候破戒吧?”眼下瘟疫肆虐,若是之前的谣言再起来,对小叔可就更不利了,只要有心人把这瘟疫的罪名安到他头上,一句老天降罪就能让他遗臭万年,周围诸国现在可都在用这招铲除政敌。   “一会儿我要启程去北郡,都城的事暂时交给你,不会再出差错吧?”曹彧没理会侄子的调侃,因为有更重要的事要处理。   “不会。”曹重收掉嬉皮笑脸,处理正事时,他还是很正经的。   “都城瘟疫的处置办法非常合理,按目前这个方法继续下去。”把记载疫区明细的账本拍到侄子胸口,低道:“除了打仗你行,其他方面,你不如她,别再浪费时间了。”这个“她”是谁,相信曹重心里非常明白。   “……”曹重暗暗舔一下自己的后槽牙,面露苦笑,“不是我想要她的命,是你,要藏就藏好一点,永远别让她出来。”   “我会注意的。”拍拍侄子的肩膀。   出了北门,往北七十里便是“樟程关”,目前还在太后手中,不过已经被刘潭的大军重围了七天,相信撑不了太久。   “经过这场瘟疫,武秦怕是撑不了几天了,北郡若能在明年底收回来,咱们还可以占据有利地势。”蔡长文连咳几下,“北伐”开始之后,他就跟在曹彧身边,年纪渐长,又是一介文人,身体难免有熬不起的时候。   曹彧微微颔首,“都城好进,北郡难入啊,太后的家底都在这儿,不打,控制不了边界的局势,打——消耗太大。”他能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进入都城,全是因为这场瘟疫让太后措手不及,如今太后退守北郡,而不是往西京出逃,显然是在北郡做好了天罗地网,真动起手来……对齐国的整体实力消耗太大——他还指望能在赵国合纵成功之前出其不意,实在不希望在自己的国土上消耗太多精力。   “若诱降不成,也只能动手了。”蔡长文叹息道。   “你身体不好,北郡就不要过去了,先留在都城休息一段时间,正好看着曹重,他行事过于冲动,有些事暂时还不能做。”比如大肆逮捕太后的人,现在还没到改朝换代的时候。   “行。”蔡长文心明自己的身体跟不上大队,也不多做挣扎。   与蔡长文作别后,曹彧一行人自官道一路往北追赶大队。   途中恰巧遇上从北郡往都城赶的萧寒——   “人呢?”曹彧面露不悦,如果没记错,他给萧寒的任务应该不是让他形单影只地出现在他面前。   “夫人在都城一直坚持到最后,东西城门打开时,太后的人将她从北门带走,属下等人一直追到‘云霓关’外,城门未开,也不见他们的踪影……”所以他特地赶回来向将军报备。   没回太后那儿……她还能去哪儿?      ☆、五十三 一面(上)      大年二十九,秦川年终的最后一个大集市,繁华如天街这种地方自然是不必说,连偏远的山涧里都是人头攒动,热闹景象可见一斑。   大概是因为北方捷报频传的缘故,曹参的身体近日渐渐好转,甚至还能带着小孙子到天街逛上一圈。   许是出于对次子的愧疚,加上这个孙子又特别机灵,他对这小子尤其疼爱,也因此,他才会答应小家伙的要求,带他到山下看热闹。   逛了大半个上午,曹参的老胳膊老腿实在顶不住,便领了孙子进到一间看上去还算干净的茶楼,打算歇歇脚,顺便让小孙子吃点东西。   “舅舅,您怎么进来这种地方?”惠颖找到他们时,显得有些别扭,“这里是那个叫胭脂的女人开的,您跟舅母不是一直嫌她招摇?”那女人是个见缝就钻的,凭着她那些捕风捉影的谎话,居然真给她骗来了这么多好处,居然能在天街占到一席之位!舅舅现在这么堂而皇之的走进来喝茶,恐怕明个她能说自己得到了秦侯的同意,可以登堂入室了!   “炎儿饿了,我也累了,就地找个地方休息而已,随她去吧。”曹参并不知道这间茶楼是那个叫胭脂的女人开的,他的确不喜欢儿子跟这种女人有牵扯,不过了解到儿子是为了平息南郡的贪腐骚乱,不得不借邱义的命平民愤后,也就不再计较曹宏母子的事了,甚至同意把曹宏写进曹家族谱——这是他们曹家欠人家的,应该给人家奉养老小。   不过考虑到小儿子将来的地位,他还是多了点私心,把那个曹宏划在了长子曹景的名下——不想让外人随便占据了曹彧的子嗣之位。炎儿的母亲虽然身份特殊,但毕竟出身不低,尽管不能名正言顺,却也不能随便辱没了人家——小儿子也是这个意思,所以特地写信把这事交给他去处理,这么多年了,小儿子还是第一次写那么多字给他,他怎能不费心?   “爷爷,我要吃糖人!”李炎巴在窗户上,眺望着对面卖糖人的小摊。   惠颖看一眼满脸疲累的舅舅,道:“就在街对面,我陪他去,您还是坐着休息吧。”   有周律在,曹参的确不担心小孙子的安全问题,便答应了让惠颖带小家伙去买糖人。   出了大门,穿过人山人海,在卖糖人的小摊上买下两支糖人后,惠颖原打算拽了小家伙回去,小家伙却怎么也不肯走,因为他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异香……站在原处四下张望了半天,突然——滋溜一下钻进了人群。   “嗳?你要去哪儿!炎儿——炎儿!”惠颖一个失手,没抓住小家伙,拨开人群就要追。   一旁的周律比她反应快,早在小家伙抬腿时就已行动,但他毕竟是大人,虽然有功夫在身,怎奈这满街的人,前心贴后背的,阻力太大,即使是灵敏如他,也不能马上追到,只能一边拨开众人,一边将小家伙的身影定在视线之内——   可惜当小家伙转到另一条街后,便失去了这种视线上的优势,无奈之下,他只好腾身跃上临近的屋檐,引得周围人一片唏嘘和叫好——好俊的轻身工夫!   从屋檐望向另一条街,从街头搜索到街尾,终于在某个角落发现了小家伙的身影——正被一个陌生女人抱起来!   周律脚尖点一下瓦片,轻身跃上另一间酒楼的屋面,再次引来一拨叫好声!没空理这些闲散人的赞赏,伸手捏下腰间的暗器,思索着能不能用暗器,不是他对自己的暗器准头没自信,而是担心对方拿孩子作挡箭牌!   最终——暗器贴在掌心,还是没敢冒这个险,所幸他轻身工夫好,拼尽最大限度,终于是拦到了那女人的前头——从屋檐一跃而下,挡住对方的去路。   “不愧是大内首屈一指的近卫!”那女人抱着炎儿,微微含笑。   周律认得这张脸,在东都时见过,那个卖国求荣的女店主——杜青,或者该叫丁叶!她不是已经被处死了?   “不必我动手了吧?”丁叶抬手掐住怀里正昏睡的孩子,“是保他的命,还是你的命?”见周律的左手微微异动,不禁勾唇,“我以为你很聪明。一个连母国都能出卖的女人,杀个孩子会下不了手么?不要以为消耗时间,等来救兵,就能得救!我要杀的人,不惜同归于尽,也会办到!你最好能让我安心的走!”示意他快一点做决定。   “……”周律的双拳紧紧攥一下,最终还是将手中暗器插向了自己的心口——   望着他那被鲜血染湿的衣襟,丁叶微微一笑,走近他身边,“她果然没说错,你还真能往自己身上插刀!”冷哼一声,“男人是不是都这么蠢?”歪头看周律一眼,“看吧,好好看看我的脸,以后咱们可要常常打交道了,放心——我跟那个女人不一样,我不会让你自己扎自己——我喜欢自己来。”觑一眼周律的胸口,“你背弃她投靠曹彧时候就该知道会有这一天,女人都是小肚鸡肠的,即便她梅樱或那种做大事的女人,一样小气,怎么会不记恨你的背叛?”一个闪身,躲过周律欲下狠手的手,“你在她身边那么久,居然不知道她是什么人?!她说了,这一刀算是你欠她的,孩子——她要见一面。”走进小巷深处,扬长而去。   等惠颖和其他人赶到时,狭窄的巷弄里,只有周律因失血过多而单膝跪地,再无他人。   “炎儿呢?炎儿呢?”紧随而至的曹参一见这景象,脸色煞白,差点厥过去。   “夫人带走了。”周律撑着墙壁缓缓站起身。   “……她来了秦川?”惠颖讶异,二嫂不是跟太后在北郡阻击二哥他们?怎么可能在秦川出现?“她是要把炎儿带走吗?”   ……没人知道,所以没人回答她。   “快去!快去封锁出入口!”曹参哆嗦着嘴唇下令,不管是不是他娘带走了孩子,总归要先找到下落呀,那可是小儿子唯一的子嗣,不能在他这个祖父的眼皮底下不见,否则儿子回来,他怎么跟他交代!   于是,秦川各个路口开始了紧密封锁!   不管官家怎么折腾,老百姓依旧照过老百姓的日子,该办年货的办年货,该贴对联的贴对联,天街上依旧熙熙攘攘——   曹参一行人离开后,京华茶楼依旧清幽雅韵,茶香四溢。   一众茶客还在为刚才曹参和孙子的到来而交头接耳,聊着这茶楼老板娘与曹彧的风流韵事。   三楼靠南的临窗位子上正站了一抹白影儿,从刚才那出“孩子走失”的好戏开始,她就站在那儿,直到此刻一切恢复正常,她终于转身坐回茶桌上,身后的侍女伸手将窗扇合上!   “店主到了。”门外的侍女禀报。   屋里的侍女打开门——   胭脂之所以应邀前来,是因为很好奇,从这位茶客的侍女找上她后就一直好奇——她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出身低微的小歌姬,一点黄金白银就能让她出来奉承,她只是想知道在这秦川,除了曹家,还有谁家能有如此体面的下人!   门轻轻打开一扇,与门外的侍女一样,开门的女子依然眉目精致,衣着讲究,连脸上的胭脂都是精细的,至少在秦川是见不到这么精致细腻的胭脂成色。   跨进门槛,屋里透着一股淡淡的青花香味儿,不浓,但又足可以盖过屋外的酒茶之气,胭脂微微抬眼,打量一圈屋内,在靠窗的桌前找到了一抹细影儿,正背身坐在窗前。   “请坐。”侍女合上门,邀请胭脂到窗前的桌边入座。   “好。”胭脂也不是等闲之辈,在歌楼画舫待过,更做过官宦家的夫人,论世面,绝对比平常女人见的多,不会显得畏首畏尾,而是依邀来到窗前的桌旁,自然也就看到了那抹细影儿的真面目,“……”几乎是第一眼她就猜出了这女子的身份——李炎的生母。   “坐。”见她迟迟不肯入座,樱或用下巴微微示意一下椅子。   “……”胭脂从失神中微微清醒,踌躇了半天,终于还是坐到了樱或的对面。   “你这儿的茶泡的很好。”樱或的手指微微掠过茶碗上的白雾,“只是店太小了,应该再大一点,你说呢?”   “……”她听不懂她的意思,或者该说她不懂她来她这儿干什么?杀她么?   樱或不想绕弯子,直道:“钱——他有,我有。机会——他那儿有,我这儿同样也有。”微微扬眉,“我们还有一样共同之处——一个人。”眼神望着茶雾微微闪神,“他们都说这个人姓曹,不过他却说他该姓李,所以我给他取了‘李炎’二字,那人也取了两个字——子上,这两个字我很喜欢。”看一眼胭脂,“你觉得呢?”   “……”胭脂明白了,因为李炎的那两个字——子上!“夫人放心,我只是为了宏儿能有个好归宿,才会跟侯爷做了交换,用我来掩盖掉那些……那些流言,宏儿绝不可能危及到小世子,不管是地位还是安全,都不可能!我也不敢想,侯爷定然也不允许我们娘俩这么想!”   “……这么说,你答应了?”樱或眉梢的笑松垮下来——这段时间马不停蹄的四处跑,太累了,实在提不起劲演坏人。   “啊?”答应什么?   “留我们再家中住上几天。”曹参为了找他们,一定会下令封锁秦川大小通道,她不可能逃得出去,当然要找个安全的地方住几天,顺便跟儿子聚一下,已经一年没见到小家伙了,胸口闷的像是被塞满了棉絮,再也等不下去了,才会在去往西京的路上涉险绕来秦川——一旦去了西京,相信更少有机会再见到儿子。   这个女人的家应该是秦川最安全的地方,她能为了儿子和自己的将来放弃尊严、身败名裂,甚至遭人唾骂,相信也同样会为了安全不敢出卖她们——她喜欢这种女人,她们总是能作出最实际、最理智的判断。   “……是,是,我答应,答应……”胭脂讷讷应声,这女人既然有本事进来秦川,肯定有本事要她们母子的命,她怎会拿性命开玩笑……跟这些有权有势的人打交道,永远也占不到好处的…… 作者有话要说:     ☆、五十四 一面(下)      过了年,守完岁,曹宏刚好满十岁,因为入了曹家族谱,来到秦川后便进了曹家的私塾,白天在私塾,晚上回来还要挑灯苦读,十分刻苦。   十岁的孩子虽然不谙世态,却早已分得清好与坏,对于母亲的作为,他不能原谅,不是因为她跟曹彧的风流韵事——他很清楚母亲跟那人没有关系,而是因为母亲的不自爱,她为了得到荣华富贵,居然愿意把自己的名声弄得那么不堪,连他都抬不起头来。   因为怨怼,所以对母亲的态度慢慢变成了不屑,不管她说什么,他都会跟她对着干!仿佛这样他心里就会好过一样。   “啪——”一声清脆的碎裂声自书房传来,惊的花厅里的人不自觉的转头。   不待胭脂出口询问,一个小身影便蹿了进来——   “谁让你动我的东西,不是说过不许进我的房间!”曹宏对母亲怒吼。   因为厅里还有其他人在,胭脂显得有些尴尬,“……过年了,家里要清扫——”   不待母亲说完,曹宏再次大吼,“我说过,不许你的脏手动我的东西,不许!”没吼完,脸颊便捱了一巴掌——不是被母亲,而是一旁的丁叶。   “连亲娘都不尊敬,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丁叶是个孝女,同时也是个全家遭灭门的孤女,生平最厌恶不孝的人!   胭脂赶紧过来,想护住儿子,谁知儿子却不领情,硬性的甩开她的手,“他还小——”做亲娘的大多都有些贱性,不管孩子如何叛逆,如何与自己作对,都能毫无芥蒂地原谅他们。   丁叶瞥一眼胭脂,“这种吃着女人饭,还敢抬手打亲娘的东西,早早掐死才不会遗害后世。”捏过曹宏的下巴,硬与他对视,“不管你娘是什么人,做过什么,那都是为了你,为了能把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养大,让你继续做你的大少爷,不必像外面那些乞丐一样露宿街头。”   “我宁愿去外面当乞丐!”曹宏不甘示弱。   “……好。”丁叶还真跟他干上了,想当乞丐是吧?很简单——拽了他的衣袖就往外走——   “姑娘——姑娘——他身上穿得单薄,外面冷,不能出去呀。”胭脂想追上去,门却被一股怪力合上,怎么也打不开,无奈之下,只能过来求樱或,“夫人——”   樱或看她一眼,什么话也没说。   “娘,姑姑要带大哥哥去哪儿?”反倒是一旁的李炎疑惑。   “大哥哥做错了事,姑姑要带他去当乞丐。”樱或抬手擦去儿子嘴角的水渍,“你要去吗?”   “……我又没做错事。”小家伙机灵的很,才不要当乞丐。   “娘跟你讲过,在外面的时候,不可以自己偷偷跑掉,你为什么还会离开惠颖姑姑和律叔叔,到处乱跑?”让丁叶有机可乘的可是这个小东西。   “那是因为我闻到了娘的味道。”小家伙振振有词。   “你看到娘了?”   “……”摇头,他的确没看到人,只是闻到了味道。   “没有亲眼看到,就到处乱跑,这是对的吗?”她跟曹彧的身份,注定了这个小东西生来就有无尽的麻烦,所以很多事,她必须让他记忆深刻,“娘要罚你,对还是不对?”   “……”咬唇,为什么每次跟娘亲讲理都占不到好处!“可是——我要是做了乞丐,就看不到娘亲了,我会想你的。”为了躲避惩罚,他也是有狠招的,比如装可怜。   “想我?”樱或微微扬眉,“那你还玩的那么欢快?”别以为她没瞧见他跟在爷爷身边玩的那一脸亢奋。   “……”再次被打败,这顿罚看样子是逃不掉了,真想念芙蕖小姨,她要是在,一定会帮他,“那我去当乞丐时,你不能偷偷走掉。”他可以受罚,但娘亲必须答应不趁他受罚的时候偷偷跑掉——上次爹爹就是骗他去跟律叔叔打猎,结果偷偷走掉的,他的这对爹娘,偷跑的本事不相上下,不能不防。   “……你想跟娘亲走吗?”她确实打算趁小家伙受惩罚时离开秦川,没想到被这小子看穿了——不是她不愿意带他走,是西京的路途遥远,沿途瘟疫肆虐,她不敢带他走。   “想。”点头,“不过,要先告诉爷爷,不然他会着急的,颖姑姑说爷爷年纪大了,不能吓他,会吓出毛病。”   “告诉了你爷爷,娘恐怕也走不了了。”摸摸儿子的小脑袋。   “你呆在这儿不行吗?”别人家的爹和娘都是住在一起的,为什么他家的就不行?   “娘若呆在这儿,不但娘会没命,还会拖累你的将来。”她考虑过无数次,最终还是觉得小家伙跟着曹彧比跟着她有利,作为母亲,她必须做出最理智的决定,即使这么做会让她撕心裂肺……   %%%%%%%   在数九寒天之中整整冻了一个下午,而且滴水未进,曹宏长这么大都没受过这种罪,倔强早在饥寒交迫中消失殆尽——他这辈子都不愿再当乞丐!   “小子,你娘能为你做到如此地步,你该敬佩她,而不是嫌弃,就算天下人都看不起她,唯独你不能。”丁叶拍拍曹宏冻紫的脸颊,“回家过你的大少爷日子去吧。”   一旁的胭脂赶紧将儿子搂在怀里,心疼到眼泪止都止不住。   丁叶没再理会这对相拥的母子,而是转身看向身后的李炎,李炎微微皱起小眉头——这个姑姑心肠很硬,说罚就罚,说打就打,比他娘都狠心,不能跟她对着干,“姑姑,要是我闭上眼睛,你能不让我睡觉吗?”这个姑姑似乎是想带她去哪儿,他不能被弄昏,否则怎么让律叔叔来找他娘!   “你说呢?”丁叶扬眉,这小子这么点年纪,居然会开口跟她讲条件,当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装可爱看来没用,这姑姑不是平常人,“姑姑,你打架厉害吗?有律叔叔厉害吗?”   “……”臭小子,多大点就敢跟她用激将,“你只要能把这张小嘴闭上,我就不把你弄昏。”弯身抱起小家伙,觑他一眼,“别以为长得好看点,就能随便蒙人,有本事的人是不靠脸的,靠这儿。”弹一指他的小脑门,“想骗大人,你得先把自己骗过去,连你自己都不会上当的骗局,别人怎么可能上当!”   “姑姑,你骗人很厉害吗?”   丁叶眉头微微上扬,“连你娘都被我骗了,你说呢?”   小家伙蹙起眉头,骗他娘可不行,“骗她什么?”   哼哼一笑,“骗她我会把你送回秦侯府。”沉下脸来,故意吓唬小家伙。   “……”小家伙看了她半天,再转头看看四周——四下一片漆黑,哭闹估计没多大用处,万一她真的是坏人,该怎么办呢?   “怕了吧?怎么不哭?”丁叶笑问。   “……”尽管有点想哭,还是不能哭,只要一出声,她估计又让他“睡觉”,他要醒着。   “生气起来还真是跟你爹一模一样。”曹彧在东都审讯她时就是这个表情,“不要学他的样子,我不喜欢。”她不喜欢曹彧这人,因为他挑起了内乱。   一大一小就这么穿过了竹林小道,踏上了通往川外的小路,没走几步便被黑衣人围了个密不透风。   火光乍亮——   “律叔叔!”小家伙瞅见了周律,突然变得兴奋异常。   “又见面了!这次你觉得我会不会动手?”丁叶那尖尖的指甲再次扣住了小家伙的颈子。   周律眉梢未动,显然是没有中计——知道她不会伤到小家伙。   “真没意思。”浅浅叹一口气,松开小家伙的颈子,示意他们过去抱走孩子。   知道这女人心机甚深,周律做好了准备才过来抱走孩子,过程看上去很顺利,可惜往回没走几步便是一个趔趄——没错,她给他下了毒——就在他趔趄的刹那,丁叶的匕首也横在了他的脖子上,对众人道:“我要一匹马!马上!”   在斟酌了一番之后,马很快被牵来,丁叶检查过无误后,这才拽了半死不活的周律和他怀里的李炎上马,一直到出了秦川的关卡才松手,打算就此把一大一小放走,可惜没成功-   “这种鸡鸣狗盗的伎俩,你真以为能用两次?”周律坐直身子,一把掐住丁叶的脖子——他并没有中毒,只是想帮她背后的人而已。   丁叶的拳脚工夫远在周律之下,对于他的钳制,一点反抗的本事都没有,眼看着就要气闭身亡,最终还是周律松了手。因为路边的林子里传出了声响——是樱或一干人——趁着刚才的关卡大开,她们也趁乱退出了秦川。   “该谢谢你。”樱或坐在马背上,望着地上的周律——出秦川,必然需要他的帮忙,这一点毋庸置疑,她之所以一开始就让丁叶把她来秦川的事告诉周律,就是为了能安然退出来——尽管他早已跟了曹彧,但对她这个旧主,应该还没到赶尽杀绝的地步。   “夫人——”见樱或伸手拉马缰,周律忙出声阻止,“将军命属下告知夫人,北郡不可容身,既然去了西京,就不要再回去了。”   “……”他居然猜到她会来看儿子,真难为他这个大忙人了,竟还有空关心这种小事,“还是让他管好自己的事吧。”   “娘——”小家伙见娘亲真要离他而去,在周律怀里哇哇大哭起来。   樱或拉马缰的手微微一紧,身子顿住,看向儿子,“你要跟我走吗?”再理智的心,听到孩子的哭声,也理智不了。   “娘你不给走。”小家伙性急起来,语言组织都出现了问题——他不想让娘回到那座大园子里去,那里没有孩子玩,周围都是墙,他不想回去,也不让娘回去。   樱或微微勾唇,这小子在某些方面跟他爹真的很像,鱼与熊想兼得,“我说过什么?”她说过不行,那就是真的不行啊! 作者有话要说:     ☆、五十五 三王分齐      玉京山,中原龙脉所在,西起极巅之地,横贯整个西部。   西京便坐落于玉京山的中段,是齐国的发源之地,也是樱或从都城退出来后的目的地——北郡难保已成为不争的事实,后路当然要铺好。   太后本来并不同意她的这种做法,还指望着能趁塞北酷寒,异族不犯时,将边关重兵调至北郡,一举灭掉燕岭和东郡的叛军——她当真是把曹彧和刘潭当成了那些叛乱的乱民,以为大兵压境后,他们便会顺理成章地后撤,若真有这么简单,她们也不会到今天的地步。   她说服不了太后撤回西京,重新规划布局,就像说服不了她调动边关的重兵一样,局势俨然已经朝着曹彧他们谋划的方向走,北郡的归属,只是时间问题。   “大人,您别吓我。”芙蕖望一眼桌上的锦盒,大人突然把这么多东西交给她,还拜托她将来有机会把东西转给炎儿,她怎么觉得她在交代后事?   “只是以防万一。”樱或笑笑。   “既然有危险,您何苦再回去?留在西京不是挺好?”芙蕖怎么想怎么害怕。   “如果我那么做了,那就不是我了。” 将锦盒合上,“有些东西,经历一次就够了。”再也不想经历丧家犬的日子。   “您一个人又能做什么?”芙蕖攥住她的衣袖不肯松手,仿佛一松手,她就不见了。   樱或缓缓松开芙蕖的手,起身,“从腊月初八那一天起,我就一直好奇——我想依靠的人——死了,我想相信的人——背我而去,我想安然的活着,所有人却都想我死……我什么都没做,他们却说我是祸水。”微微勾唇,“直到昨晚——”太后那封加急战报送来时,她突然醒悟了,“我突然发现,这一切的确都是我的错。”看向芙蕖,“一直以来,我都以为是我该去适应他们——”不论太后、曹彧,还是所有人,“他们也应该适应我才对!”执起梳妆台上的剪刀,一点点剪掉束在衣袖上的贴绣——齐国妇人爱在衣袖上贴绣,名为“束手”——据说是太祖太后给儿媳们的告诫,告诫她们要以夫为天,要束手束口,不能随便逾矩。   “……”芙蕖有些傻眼,大人从来没这么……这么反常过,像是中邪,对,中邪!   “芙蕖,我是说如果,如果我请求你,你能再回我身边待一段时间么?”如果是全身心投入,她身边需要一个得心应手的助手,除了瑶君,这丫头最了解她的习惯。   “可以……可以把敏儿带上么?”女儿还太小,她不放心把她放在西京。   望着镜子里的芙蕖,樱或突然咯咯笑了起来,“不担心我把你们娘俩的命搭上?”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居然有人能答应跟她共患难,这感觉很不错。   “……”摇头,大人不会拿她们的性命开玩笑,每一次,她都会把她身边的人安顿好,不管是她,还是瑶君,亦或其她姐妹,活着的,她会让她们如愿以偿,死去的,她们也会完成她们的遗愿,所以她一点也不担心。   “好。”放下剪刀,看一眼铜镜里的自己,“那就让他们看看什么才叫荧惑守心。”她在太后身边这么多年,说的话,做的事,都是随太后的心、太后的意,这最后一次,也该随自己了。   他曹彧从豫州到都城,这盘棋虽遍布艰险,却走得风生水起,偶尔也该有些障碍才是。既然他去了北郡,那她也该到他的南郡插上一脚——这才叫公平。   %%%%%   二月底,谷雨至——   北方的冰雪刚刚融化,加上连日来阴雨不断,“金甲关”内外泥泞不堪。   昨夜刚攻下金甲,将士们正全身湿漉漉地打扫战场,中军帐刚拆,曹彧和董牧等人正站在淅沥沥的小雨中低声交谈,商量着该如何攻克下一座关卡。   一匹快马穿过营门外的栅栏,奔至曹彧等人跟前,“将军,南郡战报!”传信兵道。   南郡战报?!   众人诧异,南郡何来的战事?难道陈楚两国狗咬狗咬完了?这么快又携手来找齐国的麻烦?   曹彧抹掉额头的雨水,接过传信兵手上的战报。   “将军?”因曹彧蹙紧的眉头,董牧出声询问。   曹彧将战报递给董牧。   董牧看罢,更加疑惑,“孙捷?孙捷不是驻守西京?怎么会攻打南郡?而且——他哪来的三万大军?”西京驻军满打满算也就一万有余,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么多人!   “不要慌。”曹彧思索半下,遂道:“告诉前军张辽,马上急行军,务必在明晚之前抵达云霓关。”想围魏救赵,那就看看到底谁的动作更快。   “是。”传令兵领命而去。   十日之后,云霓关被围,同时北郡通往西京的通道被断,太后和王上被孤立于北郡之内。   而此时的南郡,豫州通往燕岭的粮道也被切断。   双方都没有向各自的后方伸出援手,似乎都有壮士断腕的决心……   %%%%%   初夏的夜晚,虫名不绝,繁星点点。   曹彧坐在案前,望着一只跌进油灯里垂死挣扎的飞蛾失神。   时漏滴至子时,一抹黑影进到帐内。   “说。”曹彧伸手捏起灯油里的飞蛾。   黑影道:“孙捷在豫州西的大溪镇囤积粮草,看态势,并没有挥军北上,解救太后和王上的意思,不但如此,近来还在南郡一代遍贴布告。”将一张布告奉到案上。   曹彧打开看,上书:秦川曹家,谋朝篡位,挟持王室,兴兵内乱,致国无宁日,害民不聊生,实乃真奸贼,齐民当讨之。   写得很实在,句句属实,就是漏写了一项,应该还有“宿君妻,荒淫无道”——看来她还是顾忌到了儿子,把这一项给摘除了。   倚在榻上假寐的董牧起身插话,道:“将军,豫州的精兵全在燕岭,再不派兵回救,恐怕撑不了太久,豫州一丢,南郡粮仓恐生变故,对东北战线的打击可不是一点。”   “……”他不是不愿救,而是不想这么快打破目前的战势,他现在就像是一块被点燃的柴木,东面是强赵,西面、北面是太后,一旦南面也开战,那就是四面受敌,打的越急,燃的也越快,他不想在内战上耗到油尽灯枯,所以才会让豫州的守军一直撑到现在——那女人究竟是发了什么昏,居然不顾太后的安危,非要与他同归于尽!如此下去,齐国恐怕离亡国不远了!   她不舍得,还是他不舍得?   “继续北上!”他仍然决定继续北伐!   于是,南郡继续遭王军蚕食——   %%%%%%   夏至过后,云霓关攻破,太后和王上移居最后一关——杨岭关。   小暑之后,杨岭关外,三万曹军兵临城下!   同月,西京发布王榜——年仅两岁的王子曹未称王!   齐国再写新史,继东、北双王并立之后,再创东、西、北各一王,三王并存!史称“三王分齐”。   立秋次日,豫州终于被攻破,以豫州为界,豫州以西全部归“西齐王”所有。   中秋当日,被围近两个月的“北齐王”派太尉詹旭出关与曹彧谈和——愿派人往西京说和,预以豫州换取太后和王上的安危。   曹彧勉应之。   寒露节气后,“西齐王”终于有所回应——同意以豫州换取太后和王上,但必须附带归还“云霓关”和“杨岭关”。   “这不可能!”曹重拍案而起!云霓关是西北要塞,得云霓关者,可控半个西北,他们花尽力气才得到的东西,怎么可能双手奉还!   “既然如此,也就没什么可谈的了。”“西齐王”的使者——原司农局的丞官“郑俱”起身,预就此退出三方和谈。   “北齐王”使者詹旭,见状赶紧出声阻拦,“慢慢慢——有话慢慢说,才刚坐下,怎么就要走?小侯爷息怒,郑大人,您快请坐。”虽说是三方和谈,其实说白了,是人家“东、西”两家有说话的权力,他们“北家”现在只剩一座杨岭关,还被曹军团团围住,几乎弹尽粮绝,若是和谈失败,那可就是全军覆灭的后果,这是他们最不希望看到的,“各位,咱们都是齐人,昔日也曾同殿为臣,眼下虽说政见不合,但毕竟是一母同胞,不能让外人看了笑话,要不咱们坐下来再商量商量,看能否各退一步,尽快结束这刀兵相向的局面,也免得外人乘虚而入!”   “詹大人所言极是。”“东齐王”这边的蔡长文和颜悦色道:“眼下诸国虎视眈眈,内乱若再不停止,恐怕齐国之危还在后面。”   “对对对,蔡先生说得是。”詹旭到也算能屈能伸,做了这么多年的太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今天居然要向这些无名之辈陪笑脸,也实属不易。   在詹旭的左右说和下,三方和谈因此重新开始——各家到底该拿出多少诚意,那就只能看谁的底气足,谁又掐住了谁的喉咙……总之,正如丁叶所说,就是狗咬狗一嘴毛的事。   %%%%%%   最终还是他曹彧舍不得让齐国败亡。   正所谓有容乃大,无欲则刚,她梅樱或没有逐鹿中原的野心,所以她敢同归于尽,他曹彧做不到是因为他的目标不在这儿,而在齐国以外的地方,所以她现在掐住了他的喉管,断掉豫州的粮道,让他在短时间内失去后方保障——如果不是他急于在年底前收复北郡,为诸国之争占据有利地势,也就不会有这可笑的三方和谈,   归根结底——她了解他的打算,他也了解她的打算。   一个有枭首之心,一个能偏安一处。   两者之间绝对不可调和,却也必须各自退让。   这一局,她的同归于尽令他意想不到,所以她占了上风。 作者有话要说:     ☆、五十六 实话      三方和谈的结果是——   曹彧同意将云霓关、太后和王上归还西京,西京则必须退出豫州。   双方各自退后一步。   中秋之日,太后和王上在曹彧等人的护送下,迁居云霓关,樱或并没出现,据说人在西京。   云霓关在玉京山脉之北,离山脉最北方的栾琼山只有四十里,从栾琼山眺望过去,天气晴朗的夜晚,可以望见云霓城那犹如天边星辰的万家灯火。   此时,天高气爽,月朗星稀,正是观景的最佳时节。   一名白色宫装的侍女穿过庭院,来到观景阁外,微微向阁内的人福身,“大人,有访客到。”   樱或正拿着月饼喂芙蕖的女儿,听闻有访客到,微有些迟疑,这种时候,这种地方,谁会来拜访她?谁又知道她在这儿?   “是什么人?”芙蕖正在煮茶,顺口一问。   “詹府的二公子和夫人。”侍女道。   詹府的二公子?詹旭只有一个儿子,而且早亡,看来应该是詹耀的二儿子,他们来这儿做什么?太后若要来兴师问罪,也该是让詹耀来才对。   芙蕖看一眼樱或,后者颔首。   “请他们进来吧。”芙蕖道。   侍女领命而去,没多会儿便领了几个人来到观景阁外。   “公子和少夫人一路辛苦。”芙蕖热络的从观景阁上下来,打算请他们进来,“快……”“请”字没说出口,便窒在了当下,因为看见了一张熟面孔,就站在詹家二公子的身后,虽被衣领挡去了半张脸——依旧能看出他是曹彧!怎么办?要喊侍卫来吗?他们现在可是对头啊。   “怎么了?”樱或正逗着怀里的小女娃,见芙蕖一脸仓皇的进来看着她,颇为纳闷。   “他……”芙蕖有些结巴。   不待芙蕖说完,正主已经踏进观景阁,来到了桌对面。   “……”樱或微讶,仰视着眼前这人,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有多久没见了?两年?亦或更久?   “有饭么?”曹彧盘膝坐下,并如此问一句。   “……有。”芙蕖看一眼樱或,“我这就让厨房准备。”知道自己在这儿也是尴尬,找个借口先退出观景阁,顺便还领走了外面的詹氏夫妇。   “……”见众人离去,樱或转回头,看一眼对面正自己给自己倒茶的男人,低头继续喂怀里的小丫头吃东西。   她不开口,曹彧也无话,喝完茶,自行起身去找水清洗手脸。   侍女将饭菜摆到桌上后,他坐回桌前兀自吃起来。   期间,只有樱或怀里的女娃呀呀学语,两个大人半个字也没说——一个毫无异状的继续跟孩子玩,一个则面无表情的用餐。   直到曹彧吃完饭,将一面巴掌大的黑漆令牌放到桌子中央——那是南郡府的通行令。   他的意思很明显,要把她锁在南郡,锁在他能控制的范围内“保护”。   樱或微微抬起眼皮,看一眼桌子中央的令牌,“……”静默了半天后,也伸手解下腰间的佩饰,状似无意地放在桌边——这也算是块通行令,拥有这块木疙瘩的人,可以在栾琼山和云霓关随意出入——也是让他从她这儿逃出去的唯一办法。   “明天。”曹彧没理会她那块佩饰,只给了她一个期限。   “现在。”她也给了他期限,要么现在马上走,要么别想再踏出去。   两人视线相对——   许是静默持续的时间太长,引得樱或怀里的小丫头抬起小脑袋,在两个闹别扭的大人之间来回看着,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既然我能进来,必然有办法出去。”他不需要她的通行令也能走出这栾琼山,今天来,是想带她离去,再不愿继续让她打乱他的步调,尤其后面是跟赵国的对决。   “我舍得,你舍得吗?”她知道他有本事从这儿离开,不过前提是她不跟他同归于尽,他敢把命丢在这种地方吗?   “你和炎儿在南郡很安全。”他可以用性命保护她们母子,为什么她偏偏就不愿跟他回去,非要在这种地方为奴为婢,低人一等?!   “想听实话?”她可以说给他听,“就因为你是曹彧,不——应该是李彧,李仲达,我说的对么?”从他跟她说他们的儿子姓李,她就猜到他想做什么了,“你不会忠于任何人,除了你的目标。没错,你会保护我们母子富贵平安,不管我是什么身份,做过什么,只消你的目标达成后,在史官的那杆笔上动一两下,也许我就将成为你身旁的梅氏,周氏、吴氏,亦或郑氏,一切也都会归于平静,后人不会知道你做了什么。我也曾这么想过,所以才会生下炎儿,可是你做不到!因为你到现在还是曹仲达——姓曹,还没有能力姓李,等你改回你的李姓,会是什么时候?一年?五年?十年?二十年?你能肯定你会达成目标?就算能达成目标,你确定我就能等到那一天?如果我不在了,炎儿怎么办?是我把他带来这个世界的,我就一定要负责到底。”视线从他的脸上移到观景阁外的某个角落,“既然要负责,我绝不会把主动权交给别人,即使那个别人是你,也不行。只要我有能力保护他,就不必担心你是成功还是失败,你是负心还是痴心。”叹口气,“何况——是你自己选择了犯上作乱这条路,我只不过在做我该做的,不能因为你我同床共枕,且我是女人,就要求我退让。”视线再次回到他的脸上,“我退让过很多次。”在秦川、在都城,她都退让过,“是你的那个目标和那些下属们一直穷追不舍,我不得不留一块自己能做主的地方,这就是我现在正在做的事。”笑笑,“金屋可以藏娇,但你藏不了我,因为我不是她,我不会再允许随便一句‘荧惑守心’就能决定我的生死。”把桌边的佩饰推到桌子中央,与他的黑漆令牌并列,“这次由你来选择。”是要同归于尽,还是回去继续他的千秋大业,他自己做决定。   消化完她的话后,曹彧看一眼桌上的两块令牌,道:“既然你知道我的想法,应该清楚我不会明知背后有把利刃,而不出手解决。”灭西京是迟早的事,在这点上他不会手软。   “这些话还是等胜负已定的那天再说吧。”现在说为时尚早。   点头,他们俩都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人,看来也只能等到胜负分明的那天了,“炎儿呢?你不打算再见他了?”就算她不想见他,儿子总归不会不见吧?   “我若想见他,自然会想办法,除非你要断绝我们母子之间的来往。”这个要看他,如果他坚决不允许她们母子相见,非要把儿子圈在秦川,她也没办法。   “我不会。”他不会断绝她们母子的来往。   既然如此,那就没有什么可争辩的了。   月色复返,观景阁内安静如初——继续着这个宁静的中秋夜。   %%%%%   一道清风从观景阁跃上枫树尖,扫过枝桠间的红叶,一路飘出庭院,落在女子的发梢上,轻轻荡出一圈莹亮的光晕。   发晕的主人——芙蕖轻轻拽一下丈夫的衣襟,示意他不要这么横眉冷目,后院那两个当家的都还没发话呢。   因妻子的小动作,孙捷缓缓收掉那一脸的严肃,对面前的“客人”道:“晚饭都备好了,两位将军请到偏厅用饭。”   曹重看一眼孙捷,再看一眼他身后的芙蕖,道:“费心了。”伸手先把身旁的胡子推进门槛,这小子至今还对芙蕖念念不忘,上次因为私自把她放走,还受了三十杖的军法,如今让他眼睁睁看着人家夫唱妇随,心里定然难过。   “起风了,你带敏儿先回屋。”进门前,孙捷小声交代妻子一句。   “你自己多注意点。”芙蕖对丈夫的度量还是很信任的,不担心他会乱来,她担心的是曹重,这人天生直脾气,而且说话也不顾忌,她是担心他会对丈夫不敬。   “放心。”孙捷拍拍妻子的手,示意她先回后院,今晚的事可大可小,曹彧敢只身前来,外面定然有重兵围堵,现在就看后院那两人谈得如何,万一谈不拢,可就是两败俱伤,他不能不看紧点。   芙蕖退回后院,前院偏厅内只剩曹重、胡子和孙捷三人。   “豫州一决,孙将军好气魄。”自从孙捷为了升官而出卖了自己的舅舅后,曹重对他始终喜欢不起来。   “守家为国,本分内的事,不敢居功。”孙捷虽是孙家人,却不是嫡后,是庶出的旁系,幼年时,生父又丢了官,做了十几年的农夫,直到太后得势,孙家缺人手才得以为官,从卫戍长一路走到今天,到了近不惑之年才得到领军的机会,也实属不易。当然,这都要归功于他的能力,却也离不开樱或这个伯乐,说到底,他的确是从女人手下得势的,对外,这的确是不怎么光彩,好在他的出身也没那么光彩夺目,不至于给他带来太多累赘。   “既然来了云霓关,想必今后要在此处镇守?”太后这边,除了孙捷、王栋这几个人能领军,其余的死的死,降的降,多半都没用了。   “是。”从豫州撤出来后,他主动向大人请缨镇守云霓关。   曹重转脸看一眼胡子,因为他将镇守杨岭关,两关相隔八十里,一旦战火再起,他们俩将会是对阵的第一线。   孙捷循着曹重的视线看向胡子,“胡将军,多赐教。”他猜到了杨岭关的守将会是他——他也的确适合,杨岭关针对的是武秦,以及西北的外族,胡子久在曹彧身边,身受其战术影响,擅轻骑作战,这个特点最是适合杨岭一代。   胡子微微点头,算作招呼。   “如今武秦内乱,边关不稳,外族进犯犹如家常便饭,孙将军以为如何应付?”曹重试探道。   “既身为齐将,自当是要保家卫民,不让外族侵门踏户。”孙捷回道。   “……好!”这话真的是回到了曹重的心里,他没想到这孙捷会这么答,竟对他多了几分好感,“两位将军是我齐国西北的两扇门,希望能将外族关在门外。”端起茶杯,“以茶代酒,敬两位一杯。”   三人以茶作酒,饮的畅快。   门外,芙蕖倚在墙后,轻轻叹息,她就知道会是这样,会是这样啊…… 作者有话要说:     ☆、五十七 夫妇      夫妻相聚,或哭哭啼啼,或欢声笑语,极少见这种如临大敌的阵仗。   当然,这都是栾琼山外,栾琼山内的情形还是很温和的,至少这对夫妇没有势如水火的表现。   “这丫头生的可爱,要来给炎儿当媳妇如何?”这是曹彧的话,说这话时,他正抱着小丫头逗弄。   樱或看一眼阁外的月色,“你是不是也该回去了?”该说的都说完了,还杵在这儿做什么?   “……”曹彧没答话,仍旧低头跟女娃玩,他就是想多呆一会儿,毕竟已有两年没见了,以为忘记了她身边的感觉,结果还是如此熟悉,“曹宏在大哥名下。”不是想解释,就是想告诉她……好吧,就是解释,“邱义走了之后,他们母子也被邱家赶出了家门,无处容身,所以我把他们带回了秦川。另外,关于那些传闻——”抬头看向她,她既见过那女人,应该很清楚是怎么回事。   “你是在跟我解释?”樱或颇觉好笑道。   “对。”他诚实以答。   樱或从小炉上取来茶壶,给自己冲上一杯热茶,“相比这件事,你不觉得应该先解释一下为什么会偷偷带走炎儿?”他们早就说好的,炎儿她会送回曹家,不过要在年纪再大一点后,结果他们就那么偷偷带走了,借口还是曹参病重。   “这件事一开我始并不知道。”他的确不知道曹重会把儿子偷偷带走。   “你现在知道了。”捧起茶碗,烘暖手心。   “你想怎么办?”   “是我在问你。此外——曹重不只一次想灭我的口,这事又怎么说?”笑盈盈的望着他,“我已经说服自己不跟他一般见识了,可他怎么也不肯饶过我,你说,我还要不要忍下去?以及——怎么忍?”喝一口茶。   “……”她这是在算总账啊。   “明白了吧?这也是我为什么不跟你去南郡的原因。”微微闭上双眸,享受着茶水的滋味,“我有能力自己处理麻烦,尤其那些连你都处理不掉的麻烦。”睁开双眸,望向阁外那枚朗月,“不必仰人鼻息,不必委曲求全,做对了赏,做错了罚,这些都是你那个南郡给不了的。”视线再次回到他的脸上,“做一个让你曹彧永远也不能捏扁揉圆的人,不觉得很有趣吗?”勾唇,“一开始我就跟你说过,不要碰我。”她是什么样的人,他早该有心里准备的,“想把我变成你想要的女人,看来目前你还是做不到。”放下茶碗,“回去帮我跟曹重说一声,他胆敢再派人来,我不会再看你的面子饶他。”轻叹一口气,“他要我的命,我也能让他生不如死。”这就是她坏的一面,以前一直不想让他看到,现在也该坦诚了。   因她的话,曹彧微微扬眉,“他就在前院,干嘛不自己跟他说?”相信她说出来的效果会更好。   挑眉,他这是在将她?“你觉得我在说笑?”   “你觉得我会有时间在你们之间调和?”她说给他听的目的,不就是让他在他们之间调和,以他现在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的状况,恐怕没工夫做这种事。   “那你现在在干吗?”他有时间在这儿杵着,怎么会没时间管正事?   “你觉得呢?”她以为他现在在这儿是在干吗?听她的奚落和威胁?   “……”她还真不太明白他想做什么——在眼前这种状况下。   “呀?”这声是敏儿发出来的,因为好奇姨娘怎么突然变成近在咫尺。   ……接着是冗长的沉默。   “闺女比儿子强。”曹彧看一眼怀里的女娃儿——被挤在两人之间,居然一声也不哭,反倒是张大双眸来回看他们俩。   “你不会以为今晚可以留在这儿吧?”樱或抬手安抚一下女娃儿,顺道赶人——这里不是他能呆的地方。   “如果我真这么想呢?”抛却正事之后,他终究是个男人,面对自己的女人,“忍耐”一词只能算摆设。   “那你就是个疯子。”冷哼。   女人跟男人不同,有郁气在心时,不可能有心情想这些事.   ……   月色如纱,宫灯摇曳,观景阁里半朦半亮——   芙蕖的视线从远处的观景阁收到女儿脸上,小娃儿皱起眉头,咿咿呀呀的唤着“姨姨”的字音——人家要在姨娘那儿玩,不想回去睡觉。   “敏儿乖,姨娘他们有事要说,咱们先回去睡觉。”芙蕖抱了女儿往偏院走,途经院门外的守卫时,顿一下,“在我回来之前,任何人都不许放进去。”   “是。”两边守卫应声。   芙蕖最后望一眼观景阁的方向,暗暗叹口气。   这晚,他们到底谁得逞了呢?谁都没有。   %%%%%%   月亮落至栾琼山尖时,曹彧一行也回到了自己的驻地。   “她那句话什么意思?”从栾琼山离开时,樱或送了曹重一句话。   “你问我?”曹彧哼笑一声,“你心里应该比我更清楚。”跨进屋内,关上门。   曹重吃了个闭门羹,兀自在门外思索樱或给他的话——自家后院都没管好,还是不要插手别人家的了。   她这是在威胁他?这么说来,她是知道了他要杀她的事了……   有别于曹重的凝思,屋内,曹彧脱下外袍扔到一边,并抬手摸一下左肩窝,手上染满了血渍——这女人下口够狠啊。   扯去内衫,光着上身来到脸盆前,本想清洗一下,却被水面上自己的倒影吸去注意力——原来不止颈窝,胸前还有好几处“伤痕”,可见她有多恨他!   对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勾唇,最后还是放弃了清洗,带着满脸的尘土和一身的清香味,仰面倒进被子里,闭上眼,一眨眼的工夫便睡了过去。   窗外的月儿继续西沉,直至由黄变白,天色也由黑转亮。   栾琼山这厢——   樱或泡在浴桶里,始终没有起身。   “大人,水都凉了。”芙蕖趴在屏风处望来一眼。   久久之后,浴桶里的人才开口,“昨晚为什么要走开?”若不是这丫头走开,也不会让那家伙有机可乘。   “您可以喊人的。”如果她真不愿意,尽可以喊人,外面多的是杀手,将军再厉害,双拳也难敌四手,是她不舍得要将军的命,别人又怎么能做她的主?   “……我是不是太过口是心非了?”她对他就是狠不下心,从开始一直到今天,都是这样。   “世上的事原就是相生相克,要是真做得到丁一卯二,又怎么会有喜怒哀乐。”拾起屏风上的布巾,来到浴桶旁,捡来水里的头发,轻轻擦拭着,“在您眼里,这是口是心非,在别人眼中,焉知不是一件让人妒忌的事?”作为女人,有个喜爱的男人能对自己念念不忘,甚至可以冒着性命之危,只为能一亲芳泽,还管他什么天地规矩,只要他敢把手伸过来,这辈子也就值了,怕就怕碰上了那种连手都不敢伸过来的男人,“您也想将军吧?”笑意深浓。   “……”下巴搁在浴桶边沿,“大概吧。”没见时,杀他的心都有,见了面却又手软,这种感觉真的很讨厌。   “将军应该也很想您。”瞧这些吻痕,就快把人吃掉了,怎么会看不出来,“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吖。”这两个人一个好胜,一个倔强,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肯等到对方低头?难不成真要等到一方输,一方赢?   “势必是要等到输赢的那一刻了。”樱或闭上双眸,除非齐国这两大势力的碰撞结束,否则他们俩都没有能力安置对方,“芙蕖,点支‘安心香’吧,头好沉。”因那人的突然搅扰,困得很,却了无睡意——她都已经做好了决定,他却在这个时候突然冒出来扰乱,偏偏她还受他影响,真得很烦,烦他,也烦自己。   “刚才就点上了。”将她的长发高高挽起,转身拿来长袍给她披上。   樱或从屏风后出来,躺到软榻上。   芙蕖招呼侍女取来暖炉后,也坐到了榻前,拿过榻上人的长发放在暖炉前烘烤着,待长发半干时,榻子上的人倏尔伸手拍拍她的手腕,道:“说出来吧。”   “说什么?”芙蕖道。   “说你想说的。”看得出,这丫头昨晚也受到了一些搅扰。   “……”苦笑,“我还能有什么可说的?”都过去了。   “我相信没用,你自己相信才有用。”能把自己骗了才厉害。   “……”嘟唇,“本以为让他看到我嫁的更好会很开心——”事实证明,仇不能复的太晚,否则会没有快感,“我这辈子,一件事都没做好,喜欢的人娶了别人,嫁的人心中念念不忘的也是别人。”在丈夫孙捷心里,他真正的妻子仍旧是那个与他结发的亡妻,她只不过是个伴儿,陪他走完下半生的伴儿,不是妻子,“他可以疼我,可以宠我,却不会把心放在我这儿。”叹气,“真不知道上辈子是我欠了他们,还是他们欠了我,要弄成这样。”   “……那件事劝的怎么样?”樱或半眯着双眸,问孙捷是否非要驻守云霓关。   “驻守云霓关是他一直期待的机会,怎么可能放弃?罢了,随他去吧,男人呐,可以拦着不让他出去找女人,却拦不住他出去找前程,哪怕是抛妻弃子,那也是他们的‘正道’。”想要去哪儿都由他吧。   “所以不能指望他们。”眯着双眸生笑,睡意终于是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五十八 金山      东都——西京,从地图上看,不过两指的长度,走过来却是千山万水。   这是月鹄人生中第一次做决定,也是最后一次。   她是齐国第一位得到封地的公主,想想当时的情形似乎还历历在目——   太后踌躇着该封什么地方给她时,小丫头指着永宁对母亲道:“我要这儿。”   太后诧异。   “因为这里靠着姑姑的家。”这是月鹄的回答,   当时,樱或就坐在一旁,正替太后记录封赏,听她这么说,忍不住抬头看向她——她从来没有告诉过她,她的家在哪儿吖——   大概是从那个时候起,她跟这丫头就心照不宣的决定把永宁当做是她们的归宿了,她是真的把这丫头当成了亲人。   谁能想到,最后的结局竟是这丫头先走,她还以为能让她送自己……   ——摆手,示意张昭把裹尸的绸布拉上。   “是奴婢没有照顾好殿下。”瑶君跪到樱或面前,眼泪婆娑,“大人……”   樱或根本听不见她的声音,她才刚见过李炎没几天,心情还处于愉悦状态,一点心里准备都没有,就突然遇上这种噩耗,对她的打击实在太大,她要好好安静一下,至少要等到她的喉咙能够发出声音。   平静地走进内室,关上门,背倚着门板缓缓坐到地上——看一圈屋里的摆设,这都是什么呢?什么都不是吖……   悲伤的尽头原来没有愤怒,是虚空、疲累,还有呕吐。   “大人,您别吓我们。”芙蕖是子时过来的,此时,樱或已经把自己关在内室半夜了,里面还不时传来呕吐的声音,外面站了好几个人,一个也不敢上前打扰,除了芙蕖和瑶君。   ……   直等到时漏滴到四更底,内室的门才吱呀一声拉开,樱或沙哑着嗓子对门外道:“找身干净的衣服来。”   芙蕖和瑶君赶紧进屋——   梳洗完,换好新衣,樱或漠然地来到张昭和吕松面前,道:“公主的事必须保证只有今晚在场的人知道,传出去一尺,灭一尺,传出去一丈,灭一丈。”太后和王上仍被曹彧的两万大军挟持在云霓关,不能回西京,前些日子王上又病倒了,若是再加上公主去世,太后怕是很难再坚持下去,不能让她知道这个消息。   “是。”张昭和吕松应声。   “公主是怎么死的?”这话问的是瑶君。   瑶君双膝跪地,叙述起前因后果,“自从刘潭起兵之后,殿下几次劝说无果,便打算回都城,刘潭得知消息后对侯府加派了人手,殿下没有走成,没多少日子,殿下被诊出了喜脉,就更走不了了。那刘潭虽反了朝廷,对殿下倒是没有恶言相向,也因此,殿下本是打算为了腹中的孩子不再为难他,只是后来刘军在北郡战绩不乐观,重要关隘都被秦川军占据,那刘潭便亲自往北郡督战,就在此间,东都因瘟疫发生了一场骚乱,侯府的家眷迁往城外的庄子避难,谁知竟让难民围堵,等刘潭赶回来时,庄子已经让人放火烧尽,刘潭救走了自己的妹妹和孩子,唯独殿下落进了难民手中,好在张昭力保,才不致丧命,可惜这番折腾后,腹中的孩子没了,自那之后,殿下便铁了心要来西京,刘潭怕殿下逃走,一直把我们囚在侯府,等我们逃出来时,殿下的精力也耗尽了,到西京界碑时,就撑不下去了……”泣不成声,“是奴婢没有照顾好殿下。”   樱或面无表情地听完瑶君的叙述,又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泣不成声,良久之后,抬头问张昭道:“今天是十几?”   张昭被问得有些莫名,下意识道:“十月十六。”   “你去东都告诉刘潭,公主死了,明年十月十六之前,我要他的项上人头——做祭品,让他把家里的事都安排好。”   “……”在场的所有人——瑶君、芙蕖、张昭、吕松,都诧异不已,大人这是悲伤过度胡言乱语,还是真有这打算?   “办不到么?”樱或再问张昭一句,   “办得到!”张昭赶紧应声。   “下去准备吧。”樱或低下眼,瞅着脚前的地板继续面无表情,一直等到天色乍亮才詹起身,并且说她困了,一睡就是一天一夜。   醒来后,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再也没有问起过有关公主的任何事,甚至连公主的葬仪都是芙蕖和瑶君安排的,根本不敢问她该怎么处理。   这一年是壬申年,李炎刚六岁半;刘潭丧妻,同时与赵军在东燕战平,双方势力相互削弱;而曹彧挟持太后和王上于云霓关近两年后,仍然继续往云霓关外增兵,同时以杨岭为跳板,控制住了武秦的南疆沿线;西京的小齐王曹未——即樱或这边,在这近两年间,军事上不但无所作为,甚至在云霓关的问题上一直受曹军压制,可谓凄惨,但内政上建树却是颇多,不但开通了从云霓关至豫州西的皮、米、茶道,还开出了六国头一份的“限时”兑换币,方便了诸国商贾买卖交易,将西北的大小贸易都吸近玉京山,在战乱无度的当下,安定平和的西京一代日渐变成了商贸兑换的最佳地点,财富不可估量。   %%%%%%%   癸酉年春,东都军在与赵军的对峙中渐拜下风,初夏时,东都更发生了以商贾为首,商贩为众的□□,令刘家在东郡的统治雪上加霜。   刘潭急向曹彧求救,而此时的曹彧正为了武秦南疆的矿产与赵军争持不下,根本分不出人马去帮他收拾烂摊子。等他腾出手时,东郡的暴乱早已演变成了反抗刘家统治的民愤。   未免东郡骚乱让赵国有机可乘,曹彧不得不撕毁与刘潭“互不侵犯”的密约,派手下大将萧杜带兵入驻东都!   自此,从东南至西北,多半个齐国归秦川所有。   入秋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平成侯曹彧现身西京,与之前的霸道不同,他这次来不是带妻子走,也不是给西齐王的背后“黑手”梅樱或下最后通牒,而是来求她帮忙。   在经过数日的周旋之后,西京这边终于同意见面。   曹彧派来谈判的是巧舌如簧的蔡长文,樱或这边派出去应对的却是一名商贾出身的司农丞——这一仗打的不是谁的刀利,而是谁的算盘珠子多。   可想而知,曹彧这方吃亏是必然的,因为她梅樱或手里不只有齐国的巨贾,还抓着其他国家的商贾脉络——她是六国之中公器私用于盐、铁贩卖的第一人,财富可甲一方,尤其这几年在西京一代施行“限时兑换币”之后,为交易方便,各国钱币在西京可以兑换成“西币”,交易完成,出了西京,有专门的兑换处,再兑换成各国钱币,完全不担心钱币会影响贸易往来。   不但有钱币的便利,商贾在西京还可以雇佣西京的军队护送他们的商货。   可以这么说,如今的西京是六国中最自由、最富有之地,因为这里没有战争,没有交易不便,更没有安全不保。这些被各国权贵看不起的九流之外的商贾,用他们的财富迅速将西京捧成了六国最大的贸易之地。   蔡长文再巧舌,也架不住白纸黑字的账目,更敌不过黄橙橙的金山,因为他们现在需要这些东西。   想要钱?可以,拿东西来换!他们西京既然能用钱买通东都巨贾,造成东都骚乱,同样也能用钱安抚住东都民心——只要统治者不缺钱,就不会有苛捐杂税,自然也不会官逼民反。   他曹彧靠着南郡的补给才有今天的地位,南郡养活的了他七万大军,却再也养活不了更多的人,想要东郡安定,必然要用到钱,而且是很多很多的钱,他没有,而她有。   “云霓关外的驻军一旦撤走,三十辆载满黄金白银的马车也会立即送往东都。”这是西京唯一的条件。   蔡长文长长一声叹息,他这辈子都没这么丢过人,竟然被一名商贾给威胁了。   从谈判桌回到下榻的客栈后,蔡长文食不知味,“仲达,看来这西京不灭,咱们是没有安稳日子可过了。”   曹彧拍拍他的肩膀,算作安慰,“这么好的地方,怎么能灭掉?”   “你的意思……”蔡长文疑惑。   “等处理完东郡的骚乱再说这些。”与蔡长文的长吁短叹不同,曹彧显得精神奕奕,“尝尝这西域来的佳酿。”给蔡长文倒满一杯美酒。   他们吃饭的房间是客栈二楼的雅间,推开靠内侧的窗户,正对着一楼大厅里的戏台,戏台上正有穿着露腰胡服的胡姬作舞。   当了这么多年的平成侯,美酒、佳肴、女人他一样都没有,今天还是第一次享受这种福气……   “将军,东都有急件到。”侍卫却在此时推门进来。   曹彧微微颔首,示意侍卫说。   “刘潭死了。”   眉头微蹙,“怎么回事?”他记得离开东郡时,没有下令诛杀刘潭。   “刘家搬出东都时,在城外被乱民围堵,混乱中,刘潭被斩首,刘家其余人完好无恙。”   “……”东都骚乱早已控制住,不可能还有乱民,而且乱民也不可能只斩刘潭,“永宁公主可有寻到?”   “还没有。”   “……”这就对上了,永宁公主离开东郡后,一直杳无音信,现在刘潭则突然被斩首,两者之间更像是某种因果关系,“马上通知西京府,就说我答应他们的条件——撤出云霓关外的驻军。”   “仲达——”蔡长文惊讶,云霓关外的驻军不能撤啊,一旦撤出去,就不能遏制住云霓关,太后和王上也将会回到西京,到时岂不让西京更加名正言顺?   “无妨。”曹彧道。 作者有话要说:     ☆、五十九 白石山      癸酉年初冬,樱或将月鹄安葬于永宁湖畔,在回往西京的路上,收到云霓关的急件后,随即改道北上。   云霓关外的曹军此时已撤走大半,没有人再来检查并阻拦她们。   在云霓关呆了一夜之后,次日晨,一辆车驾从东门出,直驶向曹军大帐。   “我要见曹彧。”这是樱或对守将董牧唯一的一句话。   若是换做别人,董牧不会这么任由她发号施令,因为是她,他只能就范,急命传令兵往杨岭关去找曹彧。   当晚二更底,曹彧抵达云霓关外的曹军大帐——   “除了她,还有谁一起过来?”将马缰扔给守卫,一边往中军帐走,一边问董牧。   “只有夫人和随从。”董牧道,“夫人的脸色——”话刚开口就倏然闭嘴,因为他口中的夫人此刻就站在中军帐外,“属下先告退。”乖乖停下脚步。   曹彧看到中军帐外的身影后,也微微顿一下,不过很快就抬步过去——   “月鹄死了,王上也不在了,现在你满意了?”樱或冲曹彧冷笑一声,“现在能放他们走了么?还是……打开棺椁让你检查?尽可以提,只要是你的命令,我们都会一一做到。”只求他能放太后和王上的棺椁回西京。   “不需要。”他现在可以放他们回西京。   “月鹄的事是你派人告知太后的?”她想知道的是这件事。   “是。”他毫不遮掩。   视线转到一边,借以抑制眼中的愤怒,轻轻咬唇,他怎么还有脸答的这么干脆!“我早该杀了你。”   “现在也不晚。”他伸手想拉她的手,却被她躲开,他却不气馁。   一场拉扯就这么暴露在了大庭广众下——整个曹营,有谁敢对他曹彧下这种狠手?   “你还有我们。”曹彧轻轻松松就压制住她的骚动,将其紧紧箍在胸前,低道,“我可以给你自由,却给不了你性命。”太后的败局早已注定,不是他曹彧拿走齐国大权,别人照样会拿走,在太后那边,她的确可以得到自由,却也会渐渐凋落,慢慢的失去身边的一切,包括朋友、知己,甚至连她自己。这些他都帮不上她,他能做的就是护住她的性命——太后和王上不在了,对她来说也许是打击,但对他来说,却是保护她的一种方式——他们不在了,至少她就没有借口继续在那个地方消耗自己了。   “这么说,我可以带他们回西京了?”王上不在了,公主也不在了,接连的噩耗打击,太后的日子怕是不会太久,他现在可以放他们回去了吧?   “他们可以回去,你——不行。”回去之后她将会遭遇接二连三的打击——公主、王上、太后,他们的死都将由她来承担,这女人看上去冷情,却也最重情,承受不了这么多的打击。   “喔?又想把我送到你的南郡?”冷冷的勾唇。   “你想去哪儿?”只要不回西京,哪里都可以——私下里,他可以允许她的一切任意妄为。   “再不用见到你的地方。”   “……”知道她正在气头上,否则也不会意气用事地跑来向他兴师问罪,“有个地方,见到第一眼就知道你一定会喜欢。”不顾她的冷嘲热讽,也不顾她还在气怒之中,抱了人就走,像个急于献宝的孩子——不管她是不是真的意气用事过来兴师问罪,总之她过来了,对他来说就是最大的乐事。   她对他来说代表了很多意义—— 一开始是伯乐、上司,甚至师长,是她一手造就了他的起家。接着,是同道,她了解他的抱负,并为他提供了正事上的诸多便利。直到最后他们才变成敌人。   大概是因为有这些经历的缘故,她极少在他面前展现身为女人的一面,多半是上对下、长辈对晚辈,甚至是敌人对敌人的态度和口吻,她也早就习惯了这种相处方式,甚至一旦出现偏差,当她再不能俯视、控制住他时,她会变得心里不安。   而他对她,虽然从没有上司、长辈的看法,但允许她在他面前张牙舞爪也早已成了习惯,他不会像其他人那样不习惯受女人威胁,甚至被女人训斥。   相反,对他来说,有个人能训斥自己,反而会让他有种归属感,这大概跟他自小没人管教有很大的关系——有人训斥就意味着有人在关心你,这种感觉很好。   驰骋南北这么多年,他与她聚少离多,甚至见一面都难,但他知道这女人不管是什么身份,都不会离开他,因为她只有他,最后的最后,她还是会回到他身边……   %%%%%%   他要带她去的地方离云霓关很近,就在关外东北角的白石山,是前年往山中踏勘时发现的好地方,几乎第一眼看见这里的景致就知道她会喜欢,便让人建了这栋半山居。   春天——从半山居里望南,一片生机盎然的浓绿浅红。   秋天——漫山遍野的红叶。   最美的要数冬雪天——因为北边的山崖挡去了呼啸的北风,半山居处的雪片几乎是垂直飘落,安静的几乎不真实。   这两年一得空他就会过来这儿,那些桌椅床榻、栅栏庭院,都是他亲手做的,去年儿子北上时,也是住在这儿——这里只缺她的味道……   站在正厅门口,瑶君偷偷瞄向庭院里的男女——她跟这位平成侯接触的不多,只道他相貌堂堂、是个战才卓越的大奸臣,眉头一沉,杀伐戾气尽显,谁知竟还有这一面,兴冲冲的像个少年——即使对方懒得搭理他,依旧不改喜色,难怪芙蕖老是说他的好话,他的确对大人与旁人不同。只是……不知道发现大人的真正目的后,他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这是炎儿从秦川送来的。”见樱或拿起木架上的一尊人像——确切点说就是她的雕像,曹彧开口解释。   “……”樱或的唇角微微上翘,前段时间跟儿子见面时,他捧着她的脸看了好久,原来就是为了雕这个东西,手艺简直是惨不忍睹,“他也来过这儿?”这次见面后第一次跟他和颜悦色,大概是怒气消耗干净了。   “去年冬天在这儿过的年。”他太久没回秦川,父亲特地让曹重把儿子带来,以便他们父子相聚,“想见他么?”他可以现在让人把儿子送过来。   “等等吧。”两天后他还能有这么好的兴致,到时再说也不迟。   沿着木廊一路走过去,架子上摆了各种器具,有弓弩、甚至还有战车模型,想不到闲下来时他都在研究这些东西,难怪惠颖会在信上说他无趣。   %%%%%   大概是太过劳累——最近有一多半的时间都是在奔波,尤其还跟他发了那么大一通火气,不知什么时候,睡在了哪里,总之就是睡了过去。   醒来时,天色很暗,分不清是早晨还是傍晚。   趴在白狐毛的被褥里,呆呆的望着窗口的方向,竟不知身在何处。   “下雪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低道。   ——记起来了,她被他带到了云霓关外的某座山上。   曹彧从床边走到窗前,伸手推开窗扇——万里垂雪的景致也随之跃入眼帘,引得床上的人不自觉地爬起身——   赤着双脚便下了床,扒在窗棂上,望向窗外的落雪,再伸头看向窗下的万丈深谷——她以为这房子是坐落在半山上,想不到竟是临空而建!   “春日里,下面是满谷的花草。”见她被震撼到,他很高兴。   “太后她们走了么?”一边好奇的望着脚下的深谷,一边颇扫兴地问他正事。   “昨晚就出城了。”曹彧并不为她的扫兴而遗憾,单手撑在窗台上,与她一道看脚下的风景。   “王上还在,没有死。”伸手接来一团落雪,向他承认自己的欺骗——她不是没有意气用事的时候,只是每次意气用事都会附带一些小目的,就像这次,她的确生他的气,因为他把公主去世的消息故意放给了太后,令太后痛不欲生,头疾发作,差点一命呜呼。因此,她和太后商量,正好趁这个机会让王上诈死回西京。为了让诈死看起来更真实,她便“气冲冲的”来见他了。   “……”他确实没想到会是这样。   “我现在还能住在这儿么?”真相揭露,她恐怕不能住在这儿,要去住他的大牢了。   “……”叹口气,天底下也只有她能这么骗他!“我让人把炎儿接过来。”他当然不会送她去住大牢,“你现在能安心在这儿了?”   “你能看得住的话。”手掌微微倾斜,雪团滑出掌心,再次变成纷扬中的一员。   苦笑——很少在他脸上看到的表情,“我会尽力的。”搂过她单薄的肩,下巴贴在她的发间,这种安静的相处来的太突然,突然到被她欺骗他都生不出气来,“你要尽力忍耐。”唇片贴着她的耳垂,低语,“咱们各退一步,如何?”他会尽力不再让她进退两难,她也要尽力忍耐在他身边的委屈,只有这样,他们才有机会像现在这样。   “我肚子饿了。”在他寻求亲昵、纠缠不止的时候,她却说了这么一句,引得正在她颈窝中探寻欲望的人哼哼一笑——她非要在这种时候扰人兴致吗?   窗扇“啪”一声合上——   天还没黑,还不是吃晚饭的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     ☆、六十 云殿      史书有载,宣王喜雪,北地有山,名为白石,雪景绮丽,宣王特命人修“云殿”于此。魏武帝也曾在魏宫设“云殿”,谓之“哺巢思亲”。   于是一众后世闲人,五花八门地猜测着这“云殿”的由来——   其中一种说法是,这云殿是为武王之母而建,之所以称云殿,是因武帝生母名字中带了一个“云”字——这种说法居然被绝大多数人信可。   而最不可信的说法——有人竟然将武帝生母梅氏,与同时代齐国后廷的妖妇梅妃相联系,说这云殿是为她而建,实在可笑至极,詹太后比宣王大二十几岁,梅妃则是詹太后的“婆婆”,即便再妖娆无敌,宣王也不会要个老太婆吧?何况那么大的年纪还能生出武帝么?   ——于是第二个说法被所有人否认!   是以何谓真实?都是可笑。   %%%%%%   曹彧的驻地本在武秦南疆的“玄远城”外,立冬之后,董牧调往玄远驻守,而曹彧则回到云霓关东侧的驻地,以便“偷闲”——处理完正事后,他便奔至白石山的半山居,一点也不嫌这种来回奔走麻烦。   除了领军之外,曹彧还有一些特殊的喜好——他擅琢磨各种兵器构造和城池防卫建造,由他亲手改良的“齐国军刀”和“穿戟”,几年前就在曹军中得到应用。而由他设计并修建的各种军事驻防也在东南沿疆一代陆续建造,并日趋发挥出效力。近两年,他还在琢磨一种针对西北外族的防卫“战楼”。   在白石山的日子里,除了陪伴妻子,有一半时间都铺在了这件事上。   一大早起来,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就蹲在“战楼”模型前摆弄起来,若非樱或进来,恐怕等到午饭时间他都不记得要更衣洗漱。   “这么笨重的东西,要建在哪里?”这“战楼”简直就是一个方盒子,怎么看都不像是“战楼”。   这还是她第一次对他做的东西产生好奇,伸手拉她跪坐到矮桌前,指了“方盒子”的屋顶道:“把这个拿下来。”   樱或百无聊赖地将“楼顶”揭开——   里面密密麻麻的排满了各种房间和各种小洞口,形同蚁穴一般四通八达。   他从排水系统开始,一直给她讲解完整个“战楼”的功能,全程眉飞色舞。   可惜听者听完仍是一头雾水——或者该说,她对此完全不感兴趣……   “你要建在哪儿?”她记得只问了这么一个问题,他的回答虽精细,却没有涉及到这句答案。   “目前可以在杨岭以西建一座,将来可以在渭水源头顺山势而建。”看着自己的杰作,心情愉悦。   “……”渭水以西?那可是大西北的蛮荒之地,想在那儿建这东西,他首先要吃掉武秦,前提还得是其余五国不跟他争,那可有的等了,“慢慢改良吧。”估计她有生之年是看不到这东西的实物了。   见她预起身离开,手臂微一用力,将她箍紧,没让她走,“给它取个名字。”   名字?“空心台。”小心空欢喜一场。   “空心台?”还真是会揶揄人,“就叫空心台。”   “你不是说让人去接炎儿了?”都这么久了,怎么还没有消息?   “快了。”他看着空心台,心不在焉道。   “快了是多久?”她有四个多月没见到孩子了,想的很,趁最近在这儿,想跟儿子多几天相处。   “再有个十天半个月也差不多了,除非——”视线转到她脸上,盯着不放,“你赶时间?”   “……”她的确有打算见过儿子后离开。   “我之前说过什么?”点起她的下巴,眉头微蹙,“做什么都行,但,休想离开!”   “……”看着他倏然变冷的脸色,她突然生出了一丝好奇——于是忍不住伸手抚上他的脸颊,想解开心中的疑团……指尖从他的额际轻轻滑过,一路滑到他的下颌,眼见着他的眉头在她的安抚下一点点松开,她倏然笑了,原来呵——不只是他在影响她,她也能影响他的情绪变化,“生气可不好看。”   长到如此岁数方知利用女人的资本,似乎是有些晚了,但这并不妨碍她作亡羊补牢之功——控制别人的情绪似乎挺有意思。   而对曹彧来说,他明知道她只是出于好奇心,故意对他如此柔骨媚心,却仍抵不住这样的她。   第一次,他第一次没有如期回驻地,连续在白石山宿了七天。   白日里摆弄“工坊”里的那些兵器和空心台,到了晚间,烧旺炉火,打开窗,两人盘在床榻上,裹着温暖的皮毛被褥,望着窗外星空,聊他这些年遇到的奇闻异事。   “那老者最后说,这一局是我输了,不过这间小屋不能给你,我答应偿你一样东西——待‘香殒辰末’之时,你再来找……”转脸看身边的女人,她早已睡着——睫毛在微风中轻轻颤动着,像极了儿子的睡姿。于是——他轻轻翻过身,认真欣赏起她的睡容……   这些年,他身边的人大多都不赞同他跟她有牵扯,甚至有人为了这件事扬言要跟他分道扬镳,更别说那些拿这件事来打击他的人,连最亲近的人,诸如曹重,也为了他们的前途不止一次对她下手,他却始终都站在她这边,因为在他心里,只有她才是他的伙伴,从他还只是个为她牵马坠蹬的曹府庶子,一直到现在,她对他的助益比任何人都大,她杀他的机会也数不胜数,却从没有真正动过手……所以——她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恨他,相反,其实她才是他最可信的人,尽管她做过无数有悖他利益的事——   “不是只有炎儿需要你,还有个人更需要,他只是不太想承认而已。”抚一指她的下颌,下唇贴上她的额头——他从她身上汲取的可能不单单是男女之欢那么简单。   烛光闪动中,他也渐渐睡去,当然就不会看见他唇下人嘴角的弧度——   幸福这东西不是在他(她)嘴上,而是在他(她)唇上,你听不到他(她)时,他在说,你看不到他(她)时,他在做,当你睡得浑然不知时,他(她)也许只是帮你拉拉被角,在你脸上轻轻一吻,那就是它,感受到它时,不要说出去,一旦说出去,你可能会变得越来越贪心,还是放在心里慢慢享用吧。   夜,静谧到能听见灯花绽开的声响。   熟睡中的人不会记得清醒时的矜持——她贴在他的胸前,肆意汲取着他身上的温暖……一点也不在意他“已经”或者“将会”带给她的一切利弊。   这里就是云殿——一栋悬在白石山上的小楼,一栋可以躲避凡尘琐事和悠悠之口的庇护之所。   %%%%%%   结束了这七天的浪荡后,等曹彧再次回到白石山居时,屋里已多了一个人。   兴许是跟在父亲和祖父身边的缘故,七岁的李炎已经拥有了男人的心态,以前那种软嘟嘟的感觉早已消失的几乎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男孩子该有的硬朗——而且是过于硬朗。   “娘,就因为你太挑食,身体才会这么弱不经风。”眼见着亲娘面对一桌子菜而无动于衷,李炎十分不理解——曹宅一向敬奉节俭,这么丰盛的菜色可是很少见的,娘亲却毫不在意,这让提早进入叛逆期的李炎忍不住开口“教训”,“很多人连饭可都吃不上。”   “……”樱或一时间竟无话可回——她的确是有些挑食,“我饭量小,你们多吃就不会浪费了。”看来曹参还真是在尽心教导这小子,小小年纪到真有几分忧国忧民之心。   “你吃得的越少,爹担心你吃不好,就会让厨房做得越多,这样下去,岂不是要摆国宴了。”叹气,有模有样的。   “你爹又不是商纣王,不会没有节制。”舀一勺鱼羹入口。   “他对自己到是很节制,对娘你可没有。”到白石山之前,就听大哥曹重和胡子叔叔私下说过——爹爹最近常往白石山跑,还差点耽误正事呢。   “你的意思是让娘亲赶快离开?”樱或撑起下巴,好奇儿子的想法。   “当然不是!”小家伙立马否认,“你离开了,他又会过于忙着正事,娘——”打算教一下娘亲怎么做好主妇,在这点上,他觉得孟娥姑姑就做得非常好,董府家宅和乐,都是她的功劳,“你该常常在爹爹身边劝他,什么时候该走,什么时候该留。”   樱或咽下汤羹的同时,冷哼一声,“如果他连自己都管不好,还怎么管那么大一片地方?既然他没有这个能力,我又为什么要劝他?” 正所谓物竞天择,她又不是老天,“再说他想留在这儿,我很开心,为什么要劝他走?他有正事,我也有。”对着儿子轻挑一下柳眉,“而且,你娘是你娘,别人是别人,如果你不喜欢,大可以去找别人当你娘。”   “……”娘好像生气了,“我——我是不想让别人误会娘亲你嘛。”老是听人家说她是什么妖妇,他这个当儿子的,心里当然不舒服。   “他们误会是他们没眼睛,你误会,那是你笨!”看一眼手里的汤羹,“我可以吃这么多菜,不是不劳而获,是因为我创造了比这些更多的财富,而且这些菜也不是因为我一人而做,还因为你,你又做了什么?凭什么能坐在这儿吃?而且还振振有词地教训我?礼义廉耻何在?”别拿中原男人那套出嫁从夫的女戒让她遵守,这东西不是给她定的,也没人能给她定这些规矩,“如果你从秦川学到的东西就是怎么教训女人,甚至是自己的亲娘,我看还是乖乖跟我回西京,学学怎么才能制造出财富来喂养你自己!”打个饱嗝,光记着教训儿子,一不小心就吃多了。   “……”李炎被娘亲教训的一句话也没了,乖乖坐在桌前不吱声。   此时,曹彧刚好进屋,见母子二人的脸色有异,不像是多日不见该有的母子情深,“怎么了?”   “下顿给他吃窝头咸菜,那才是你们秦川的正餐。”可能是吃多了,胃里胀胀的,不太舒服。   “……”曹彧几乎立即就明白了,因为儿子中午时也跟他说过,说他铺张浪费,本想说句俏皮话帮儿子哄一下她,却见她脸色发白,“哪里不舒服?”   “我出去一下。”不知是吃多了,还是被这小子的话堵的,总之就是反胃! 作者有话要说:     ☆、六十一 第二 作者有话要说:  又收到长评喽,可能RP有问题,居然回复不了,谢楼楼亲喔,啵儿一个。   真不知该说她肚量小,还是心眼小,跟儿子生气,居然能把自己气到吃撑。   “你还真出息,居然跟一个七岁孩子吵起来。”一边轻拍她的背,一边递过温水给她漱口。   “都是跟着你们的缘故,养出如此迂腐的想法。”居然嫌她当不好主妇,害他爹变成昏庸的商纣之辈。   “世道如此,怪不得他。”男尊女卑是正道,她还能要求儿子像她这样?“何况他尚年幼,哪里会懂什么儿女情长。”更不明白人会因为喜欢而变得没有底限,就像她对他,他对她,“不过他倒是做对了一件事,至少让你多吃了不少东西。”这点是他这个当爹的至今没做到的。   “有什么用?还不是全都吐出来!”倚在窗棂边,蹙眉,“太快了,一眨眼都这么大了。我还什么都没来得及教他。”作为父母,他们俩真得很失败,谈到父母,自然就会想到曹参,听秦川的消息——曹参的身体这两年似乎不怎么好,“你父亲的身体怎么样了?”虽然跟他没有太多交集,但炎儿毕竟是人家养的,而且养成了一个壮小伙,私下里,她对曹参还是心存感激的。   “……”谈到父亲,曹彧一向少言寡语,到不是对童年的事仍然记恨,而是从来就没有亲昵过,所以做不到言语上的熟络,在他心里,敬重似乎是唯一的感情,不过那是在李炎出生之前,李炎出生之后,他对“父亲”这个词有了新的注解——与母亲不同,父亲的宠爱更多的是默默在一边看着,看着他一点点长大,看着他一点点经历挫折,不是不想出手拥抱,而是怕拥抱会让他产生依赖——他们要教会孩子的不是如何吃饭穿衣,而是如何在这种世道生存下去。父亲对他的确做错过事,这些事也造就了他们父子间的隔阂——父母原谅儿女是无条件的,反过来却有些难,不过他相信这些都已过去,他只是还不知道怎么去跟父亲亲近起来,“不太好,上个月骑马摔了一跤,现在还在床上。”他为此也回去过一趟。   “西南辽昌的伤药很好,那儿的大夫也擅治跌打。”她倒是识得几个药商,如果他们需要的话……   “不用了。”父亲的病不只是跌伤,而是半生戎马累积下来的伤病,谁都没有办法。   “……炎儿在这住两天,就送他回去吧。”曹参对炎儿的疼爱太盛,也许他是把对儿子的歉疚都弥补到了孙子身上,这种状况下,定然是希望小家伙在身边的。   “……好。”没想到她能说出这种话——她跟孩子毕竟也没有多少相聚的时间,“送走炎儿之后,你呢?”尽管他做了完全的准备,但毕竟她是她,能否留得住,很难说。   “回西京。”她不瞒他,这次过来他这儿“兴师问罪”本来就是权宜之计,目的是接太后母子回西京——西京虽富足,却富而不强,一没军力,二没贤臣,她扶起来的那位小王子也只是个待哺的娃娃,一旦太后和王上崩卒,西京就是众矢之的,随便哪个人,只要是齐人,登高一呼,再竖个“清君侧,讨妖妇”的大旗,就能对西京实施讨伐。军事是她的盲点,手下除了那两个人,又没有能人,只能是待宰割的份,所以她必须迎太后母子回去,一来,云霓关内还有几名武将,二来,有太后、王上在,西京就是名正言顺的齐国正统,她毕竟是个外人,血统这玩意有时候是很重要的。   “你怎么样才能不回去?”他想知道这个答案。   头枕到毛枕上,望着屋顶的檩条,“我留在这儿,你就没有一点压力?”他三天两头往这里跑,手下那些闲人就没有议论?   “那些人的话不重要。”他的私事,除了曹重那个没大没小的,还没几个敢正面置喙的。   “……”无声地笑着,明主与昏主之间其实只有一线之隔,就像果断与武断一样,“炎儿没说错,你需要的的确是孟娥那样的女人。”半翻身,让脸颊贴在枕间,望着他,“跟我在一起确实是会变昏庸——我喜欢能做自己主的人。”特别是那种说一不二的,“你真的没想过么?别的女人?”这没多年了,他们之间存在着如此多的状况和隔阂,他早该放下她,另寻新欢,毕竟这才是正道。   “想过。”诚实以——他也是人,那么漫长的等待,不动摇的人怕是只有神仙了。在她与他为敌、在他们长期不见面时,他也赌气,打算就此放下,“可是不习惯。”十□□岁时就已认识她,习惯了她的思维,习惯了她的生杀魄力,更习惯了她的容貌与身体,这大概就叫曾经沧海难为水,再也找不到女人可以替换她。想想也蛮令人懊恼,“可能你真的是祸水。”“祸水”一词引来她的脚丫,被他一手接住,握在掌中。   “等吧,哪天我这张脸老的不能直视了,也许你就会习惯了。”以前不觉得容貌好坏有什么用处,自从与他在一起后,这个想法也跟着悄然转变,宫中女人那些雪肌之物,竟也用着十分习惯,看来“女为悦己者容”这种话也的确是有点道理的。   “希望我会有那个机会。”放下她,对他来说焉知不是件好事?“你怕痒么?”说着话,手指已抚上了她的脚心。   她怕痒,很怕。   于是,宁静的夜里多了一点笑声,这还是樱或第一次笑这么大声。   ——所以,轻易不要掺合别人夫妻间的事,哪怕他们打得你死我活,恨得咬牙切齿,到头来,不过是床头到床尾的距离。   %%%%%%   过了冬至,李炎本打算动身回秦川,孰知母亲这边出了点事,连累了父亲要在白石山多呆几天,自然也就耽搁了送他。   ——母亲有孩子了,他要当哥哥了。   这喜讯有点大,对他和父亲当然很震动,但不像大哥曹重那么大——大哥是接到父亲的信,从云霓关特地过来带他回秦川的,听到这个消息后,惊讶了半天才回神!   “七个月,你最有利的时间就此付诸东流了。”这话是樱或对曹重说的,意指他至少七个月不能再搞小动作,除非不顾她肚子里曹家的骨肉,“想想也怪可惜的,毕竟这段时间对你最有利。”她在曹彧身边,对曹重来说,更便于动手。   “小婶说话真见外。”曹重呵呵一笑,“你上次的‘教诲’还言犹在耳,我哪敢再造次。”   “是吗?我本来还以为西京那些行贿的楚商跟你有关系,想说看在你的面子上放他们一马,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也就不必徇私了,按律法办事,斩了他们的脑袋,倒也能彰显一下咱们齐国的法度。”樱或淡淡叹口气,继续帮儿子收拾行李。   “……”曹重凝思半天,最终还是决定认怂,“小婶如此仗义,我当然不能不给面子!没错,我的确跟一些楚国商贾有牵连,你也知道,如今天下为武,军备紧张,我身兼后勤储备,总要做点事出来,还请小婶手下留情。”   “手下留情……不是不可以。”系好包袱带,望向曹重,“只是我有心留情,有人却不愿意放过我,你也知道,女人嘛,小肚鸡肠也很正常,做不了那些以德报怨的事。”   “……”曹重抿唇,思量半下,“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派人打听小婶的动向就是了。”   “……”这小子油滑的很,她若是信了他的话,那才是有鬼了,“好,既然你都这么保证了,我也不能不给你脸,那些楚商,我会放他们走,不但如此,我还会帮你促成那几桩军械和马匹的买卖。”   “有这种好事?!”那才叫撞鬼了,连自己丈夫都不放过的女人,有几句话是真话?   “是啊,这种好事我也没见过,不想到让你给摊上了。”樱或笑笑,“不但这几桩买卖,以后只要是你派人来西京取货,但凡跟我打过招呼的,不但不收‘兑金’,我还能让人给你们找来最划算的卖主,并且给你们在西京境内各处设置驿站——在西京境内任意通行,如何?”   “呵……”曹重笑两声,“小婶,你别吓我,我虽然是带兵打仗的,可胆子不大。”   “吓你有用么?我上次不也吓了你?你还不是照样往西京打听我的事?”把儿子的包袱放到桌上,“只要我说出口的,定然都是绝对办得到的事,不过,既然你无心于此——”   “别别别,小婶,你还是一次把话说完,这个条件太好,我不可能不动心,但是你也得把你的条件说出来,我也要看我能不能承担的起。”曹重收起嬉笑。   “我的条件很简单——三年之内,保证西齐安全无战事。”樱或道。   曹重勾唇,“你难为我,我们不动西齐可以,但不能保证别人不动。”   “以你小叔现在的能力,能不能保证西齐三年之内无战事,相信你们比我更清楚。”樱或淡笑。   “这事……你为什么不自己跟小叔谈?”找他谈是不是有点绕?   “我现在是囚犯,他不会跟我谈这些。”   原来如此,“行,我可以去试试,只是……如果我问你,三年后你的打算……”挑眉。   樱或微微扬眉,“就算我告诉你,你会信么?”   曹重耸眉——他的确不会信。   “行了,这件事你们好好去商量吧,商量好了,直接通知那几个楚商。”樱或弯身坐到凳子上。   此时,曹彧父子正好从剑室回来,眼见樱或一脸疲累,曹彧皱眉,“不是让你不要乱动?”大夫说她脾肾血虚,要好好静养才能保证母子平安。   “让他走。”樱或示意一下曹重的方向,不客气道。   “大哥,你是不是又说我娘的坏话了?”李炎有些不忿。   曹彧心知肚明,曹重肯定不会说什么不合时宜的话,尤其这种时候,这女人是在故意讨曹重的晦气,“炎儿,东西都收拾好了,剑也拿了,你跟大哥启程回去吧。”摸摸儿子的脑门。   小家伙走到娘亲面前,看看她的脸,再看看她的小腹,“娘,你就听一次话,在这里住下吧,至少要等妹妹生下来吧。”   樱或笑笑,这小子自从知道她肚子里有了孩子,就一口一个妹妹,“要是弟弟,你是不是打算把他扔了?”   “我喜欢妹妹。”小家伙摸摸娘亲的脸,大人般道:“你好好在这儿,等爷爷身体好了,我就回来看你。”   虽然这小子的话听起来有些可笑,却让她这个当娘的颇为感动,的确是长大了……      ☆、六十二 梦境      灯火跳啊跳啊……   樱或缓缓张开双眸,眼前是白绒绒的一片……毛毯?   是了,她还在他这儿,在白石山。   轻轻仰过身,视线从毛毯调到屋顶——白底、圆顶、青鸾鸟的图案,这里是……倏然坐起身,环视一眼四周——这里是笸箩王宫?!   轻轻叹息一声,梦——又是这个梦!   几乎第一时间,樱或就知道出自己在做梦,而且还是个噩梦!因为眼前这景象与二十几年前的那个冬日如出一辙,那个早上,她也像现在这样,从床榻间醒来,接着便是侍女们匆匆敲门进来给她穿衣、拉她逃跑——   咚咚咚——樱或听到敲门声后,唇角微微一勾,果然是来了。   她猜对了情节,不过没有猜对人,来帮她穿衣的不是什么笸箩侍女,而是芙蕖和瑶君。   樱或默不作声地看着她们脸上的仓皇,感觉有些可笑,这个噩梦曾经有段时间几乎占据了她生活的大半,都已经麻木了。   穿好衣服,她被拽向门外——   门板被拉开,人间炼狱的景象倏然跃入眼帘——到处都是火、都是烟、都是凄厉的哭喊!被焚毁的残垣断壁,被砍的缺手断脚的尸体杂乱着堆在一起,红与黑交错着,几乎占据了是天与地之间所有的空隙……   接着是母亲、姐姐,几乎所有已逝的人都出现在了她眼前,伸出手想把她拽进那布满烟与火的世界!   看着那些伸向自己、且血肉模糊的手,樱或并没有多少恐惧,直到视线滑过自己的小腹,方才记起来,她不能被他们拽进去——她有孩子了……   第一次——她第一次这么有意识的拼命逃亡,在明知道是徒劳的前提下,还做这么徒劳无功的事,想想也有些可笑,不过她就是讨厌,讨厌这些枉死的魂灵触摸她的肚子——她不想让肚子里的孩子沾染到这些人的冤屈。   直到逃到一处断崖边,无路可走后,她才转回身,成千上万的亡灵也紧随而至,“休想把我拽进去!”对着成千上万的缺手少脚的亡灵低道。   此时她的意识似乎已经有些混沌,似乎忘记了这是个梦。   亡灵们一点点地往前移动着,无数双血手伸向她,以及她的小腹,最终她还是喊出了“曹彧”二字——是的,她还有这么一根浮木。   曹彧真就那么出现了,挡在了她的身前,阻断了一切伸向她的手——   亡灵太多了,即便曹彧杀成了血人,也杀不尽那成千上万的亡灵,眼见着曹彧的身影渐渐淹没进亡灵……   她低头看一眼自己的双手,手上竟有个漂亮的婴孩,孩子出来了——出来了吖……她计算着孩子在谁手里更有存活几率,他,还是她呢?   最终,她抱着孩子步向那个正在奋战的男人,把孩子交到他手里,“你们走吧。”她早该去那儿了,二十几年前的那个早晨她就该成为这些亡灵的一员。   推推挤挤,在极寒与酷热交错中,她几乎被亡灵淹没,只有手还被人紧紧拽着……   睫毛微微颤动——张开,烟与火的景象渐渐被一片昏黄取代,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眼前——   梦,终于醒了!   曹彧松开她的手腕,抬手擦擦她额头的汗珠,低问一声:“做噩梦?”   樱或左右看一眼,的确,她刚才只是在做梦,很真实的梦,“看到母亲了,她们好像很想我。”好累的梦,弄得她精疲力竭。   曹彧并不相信什么鬼神之论,一向觉得日有所思,才会夜有所梦,大概是因为炎儿回了秦川,激起了她的思亲之情,“大雪封山,年前我还有很多时间,不用担心只留你一个人在这儿。”   侧过身,脸颊枕在他的掌心,略微失神道:“也许,我真的不能呆在你这边。”这个梦也许是她内心深处的某种警示。   “被个噩梦吓到,这可不是你。”曹彧侧身躺到她身旁。   “我也是人。”一样吃五谷杂粮,当然会有七情六欲,否则也不会一次又一次的忍着数月的不适为他孕育子女——她私下里可是很怕疼的,“这次——若是你还敢把我扔到外边不管死活,我真得会要了你的命。”生炎儿时,她已经吃过一次苦头,不想再有第二次。   曹彧苦笑着点头,他的确对不起她跟儿子,“你决定不回去了?”她的话音像是会留在这儿。   “西齐天命未尽,你的路还很长,我不会把我们母子三人的前途全押到你身上,何况——戎马生涯,你也给不了我们任何保证。”她当然不会放弃手中的权力,梦想着去让他金屋藏娇,“你跟我。”指尖搓一下他下巴上的胡茬,“都不是正常人,也过不了正常人的日子。”   “太后还会继续相信你?”他不认为太后会不在意她再次孕育了他的孩子。   “她比你更了解我的处境。”双手贴在他的胸口,汲取他的体温,“你以为那些‘妖妇’的流言都是敌国所为?他们的密探再神通广大也探不到那么多宫廷秘闻。”轻轻呼一口气,“对于左膀右臂,想延揽在身边,除了推心置腹的重用,还要用些小手段——断了她的后路,他们才能跟你共进退,就像我现在这样。”这就是威权者口中的“恩威并施”。   曹彧仰在床上,伸展一下四肢,“原来你都知道了。”他还以为她被蒙在鼓里,本想等个适当时机告诉她太后的小动作,断了她回西京的念想,看来是白费心思了,“不只有太后。”连他这边的人也动过这些小心思——以他现在的地位和势力,想靠姻亲关系迅速登顶的人不在少数,都知道他跟她之间的牵扯,不敢公然反对,便私下里传些流言出去,想借此让他妥协——从而与她划清界限,以使自家的女儿或妹妹能有机会成为他的女人,进而跻身秦川的权力排位!真把他当成少年得志的混小子了,“这世上有太多人想不劳而获。”   “偶尔看他们粉墨登场,唱上几出,也是颇有趣味的。”坐起身,“下面人不斗,你们曹家如何掌权?”适当的党争对掌权者来说是有利的,这根制蛊的道理一样,把一堆毒虫放在一块儿,撑到最后的多半是毒性最大的,“挑拣出有用的。”没用的也不怕没借口除去,这就是权力游戏。   “你真不该生成女子。”曹彧笑看她。   勾过床下的鞋子,瞥他一眼,“女子照样能做你的师父。”   “谁的师父?”曹彧跟着她一道起身。   “你的。”捧一杯热茶在手中,“不想承认?”当年是谁天天跟她耍无赖、要兵要粮的?   “我只有一位师父,他姓梁。”幼时在秦川教授他文、武的老师姓梁,是他心里唯一承认并尊敬的师父。   “过河拆桥,果然是你的本性。”哼哼笑两下,继续喝茶。   曹彧伸手拿过外衫披到她肩上,并顺手将她搂在身边,“你只能有一个头衔——”   打断他的话,“在你说下面的话之前,先提醒你一句——‘梅樱或’三个字早已刻在了上王的名下。”她是老齐王的妃嫔,早已是改不掉的事实,“齐陵的西南角有一座空墓,那里就是我的去处。”即便他得到齐国天下,也抹不掉“她是别人小妾”这个事实。   “等你进去那座陵寝后,再来笑话我也不迟。”从她跟了他那晚开始,就注定进不去齐王陵寝了。   瞅着他嘴角的笑意,想到了从前,也想到了以后……   今夜这个噩梦令她有些烦心,因为太真实,就好像真真实实发生过一样,如果这是个预兆的话,万一她真的死的太早,两个孩子该怎么办?她可不希望他们像她这样长大……   “想什么?”对她的突然失神有些迷惑。   “想孩子,他们以后会是什么样儿……”低头看向自己尚平坦的肚子。   “他们会有自己的福气。”想太多只能是徒增烦恼,因为没人能预料到将来会发生什么。   %%%%%   可不!不但将来的预测不到,连眼前要发生的事也很难预测。   曹彧在白石山留宿的第十天,东北的边城传来了燕、赵联军入侵的加急战报——情况似乎不是一般的严重。   曹彧拾起筷子,夹一粒水饺入口,慢慢嚼着,对传令兵的战报没有做出任何指示——此时此刻,作为主帅,他不能有一点慌急。   直到吃完一整碗水饺,他才不急不慌的站起身,左手微微一招,侍卫递上斗篷和马鞭,“外面天寒,别老出去。”这话是对樱或说的。   后者正在喝粥,听他这么说,微微颔首,什么临别赠言也没有。   两人很平静地告别,或者该说,两人很平静的什么都没说便就此别过。   樱或趴在窗台上,望着他消失的方向……良久之后,冷哼一声,骗子!说年前有空,结果仍旧是空话!   他答应她的事有几件是完全实现的?一件都没有!所以说他的话根本就不能信,“西京那边有消息了没?”问瑶君。   “侯爷这边看的紧,消息一直没能传进来。”瑶君偷瞄一眼趴在窗台上的人,看样子像是心情不太好。   “一群庸才,到现在连消息都送不进来。”窗边的人冷道。   “……”果真是心情不好,看来芙蕖说得没错,遇到侯爷和小世子,大人的确会有些女人样,“即便是消息来了,您这个样子,恐怕也不能回西京。”   “没事,这个比李炎乖。”到现在都没让她受过罪。   那可未必!瑶君偷瞄一眼餐桌上的鱼骨头——这些都是大人刚吃完的,她不喜欢吃鱼,尤其海鱼,嫌腥气重,胃口突然变化这么大……她怎么觉得肚子里这个小的不像很乖呢? 作者有话要说:     ☆、六十三 早归      忙碌的人总羡慕闲人的生活,无时无刻都可以躺着、坐着、闲着、发呆着,总以为这种日子是天下最令人向往的日子,其实那都是幻想,这种日子并不好过。   长久过这种日子的人,存在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小,以至于他(她)不得不“作”出一些闲事来证明自己仍然还活着。   樱或在曹彧身边就是这种感受。   他可以把她捧在手心,甚至把她供在佛堂里,但绝对不会有时间陪伴她,即使是短暂的几天,这就是跟有本事男人在一起的下场——既然你得到了别的女人没有的富贵,同样,也要付出别的女人不必付出的东西。   这大概就叫公平吧。   在逃不开、走不了的这段时间,也正值他去处理东北的“正事”,樱或在白石山因无事可做,便钻研起了他的那幢“空心楼”。   对工事建筑这些东西她并没有多少研究,不过因为见过的宫室很多,自然也有些了解,闲暇无聊时,看看他绘制的图纸,慢慢也就明白了一二。   进了腊月,西京的消息终于是传进了白石山。   ——太后和王上在西京已经安顿好,朝廷的功能也渐渐有所恢复,情况还算在预料之中。   相较于西京的安稳,秦川那边到是出了状况——曹参的身体情况似乎很不好!   家信没传去军中给他,反倒送来了白石山,让她怎么办?是给曹彧送信,打扰他的战事?还是引而不发,让他失去跟父亲见最后一面的机会?   经过一夜的思考,她还是决定把家信传去军中——正事再要紧,是顶住,还是顶不住,都是他自己的事,父亲毕竟只有一个。   信是初五传去的东北,到腊月二十,他回来了,满身的尘污、瘦削的脸颊,可见这半个月来,他的日子有多难熬,要顾正事,还要担心父亲。   他对曹参也许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介怀,或许正是因为自小少了父亲的陪伴,他才更加渴求父爱这种东西。   “有些事,不是等久了它就不会发生。”他已经回来两天了,再不往秦川赶,恐怕真见不到曹参的面了。   “写完这封信就启程。”曹彧正襟危坐,表情也如同这坐姿一般威严,他的确是没想到会收到父亲的病危消息,听到消息后,他一度觉得很不真实,父亲在他心里一直都是铁骨铮铮的存在,似乎永远都不会老,永远都是那个威目严肃、不苟言笑的面容,永远都不可能离开,所以在他生病后,他一直不太敢回去,怕看到他那枯槁的形容,更怕见到他奄奄一息的样子!他可以见识血肉横飞的场面,惟独这个场面不行。   “……”樱或倚在门框上,望着他那威严的坐姿……做他这种男人真可悲,连伤心都不能表现出来,“行李都在马背上。”他随时都可以启程。   他是傍晚离开的白石山——   五日后抵达的秦川,以这当中的路程来算,可想而知他是如何的日夜兼程,否则不可能那么快到达。   “二爷回来了。”秦侯府的老管家佝偻着腰,一路小跑的来到后院,进了正厅,小声附在曹景耳后道。   曹景一听弟弟回来了,赶紧起身进去内室。   内室只有两人,一个是坐在床边的老夫人秦氏,另一个则是躺在床上半昏迷的曹参。   “父亲,二弟回来了。”曹景躬身凑近父亲的耳侧,小声道。   说也奇怪,已经昏迷快两天的曹参,听见次子回来的消息后,居然睁开了眼,“彧儿回来啦?”略带欣喜的连说话都变得利索。   “是,刚到。”曹景笑笑。   “在哪儿呢?”曹参的视线四下张罗。   “马上就来。”秦氏拍拍儿子的胳膊,示意他快去领曹彧进来。   曹景点点头,赶紧往外走,刚走到外室,曹彧也正好进门。   他一进门,厅里曹家、李家的大大小小都起身相迎,这个喊二叔,那个喊二哥。   曹彧微微颔首,算是应了所有人的招呼。   “快进来。”曹景伸手半掀门帘,示意弟弟赶快进屋。   曹彧一进内室,曹参便看见了,嘴角擎起了笑意,直等次子坐到床前,他赶着让妻子和长子先出去。   曹景搀着母亲就此退出内室,并顺手关上了内室的门。   好一阵儿——内室安静了好一阵儿,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们父子之间除了正事,很少这样面对面说话。   “怎么连药都不喝?”曹彧的视线掠过床头的药碗,首先开口。   “一会儿就喝。”曹参笑着,其实他已经好几天喝不进去了,“北边还安稳吧?”   “安稳。”曹彧撒谎。   “安稳就好,不用打仗了。”曹参半抬头,似乎想起身。   曹彧赶紧起身去扶。   “你那媳妇怎么样了?”曹参问道,“我听炎儿说又有了,什么时候生?”   “六、七月吧。”一边往父亲背后塞枕头,一边答道。   “喔,那时间长了,我恐怕见不到了。”笑呵呵道。   “……”曹彧塞枕头的手微微一顿,低低道:“能见到。”   “她是我们曹家的恩人。”没有她,曹家也不会有今天的地位,“还给你生了炎儿,不容易啊,往后要好好照顾她们母子。”   “嗯。”曹彧低声答应着。   ……又是好长一段的寂静。   “本来,我还想给你交待一下咱们家的事——后来一想,你长大了,比你大哥还有打算,也不用教了。”他本来是想交待儿子,他们曹家的根基未稳,不能轻易竖旗单干。这几年小儿子捧东齐王上位,似乎也是有此打算,可见他的目光并不短浅,也就不必他在耳边啰嗦了,“很好,你做得一直都很好。是我这个做父亲的错了,一直都错了。”望着儿子,“我该跟你道个歉。”叹气,“是我害的你没有娘疼,没有父教。”抹一把老泪,“都怪我太爱面子——”   “……”见父亲这样,曹彧一时间无言以对。   “我一直想跟你道这个歉,怎么也没有机会。”拍拍儿子的肩膀。   “多少年前的事了,早就过去了。”曹彧出声安抚。   “虽说父子之间没有隔夜仇,可是这么多年了,待你总归是不公,其实都是我做的孽,却都推到了你头上。”叹气,“你母亲还葬在京畿的花岗岭上,她一个外族人,孤孤单单的这么多年,你把她接回来吧,总归是生养了你,也该享享子孙的香火。”   曹彧点头。   “咱们家就你和你哥两脉,按照祖宗家法,这秦川当传给你哥,以往在京都任职,官衔世袭,都是给他的,所以这秦川我本打算留给你,现在看来,你也不需要了,还是留给你哥吧,他年岁也不小了,留在这养老顾家正恰当,你将来的家业,都是你自己顾着吧。我本想帮你把炎儿养大,现在看,是帮不了了……这孩子聪慧过人,若有人悉心教导必然成器,你事情太多,管不了他,他那母亲又不是寻常女子,虽慧智过人,却不合常理,也教不了他。所以这几年,我多方探访,给他寻了几位老师,你抽空过过眼,若合心意,就留下来伴他,不合心意,及早打发了,再寻他人,咱们秦川李氏的将来就靠你们了。”紧紧抓住儿子的手,“我这一走,你——”摇头,“你大哥有自己的儿孙,自己的家,顾不上你,你……还是这般年纪——”不过而立之年,双亲都已不在,“你那媳妇,好好找个地方安置了吧,也算是有个家。”不管在外面多风光,人毕竟还是需要个归处,他就是担心小儿子这一点。   “我会做好,您放心。”曹彧感受着父亲抓自己的力气越来越小,担心他太过激动,万一一口气过不去,那可就遭了,“先把药喝了吧?”   曹参哆嗦着摆手,“趁还能说话,让我多说两句。”药对他早就没用了,“去,去把你哥他们叫进来,我还有话要交待。”   曹彧将父亲安置好后,起身去外间把曹景一众人叫了进来。   曹参半眯着眼,打量了一圈屋里的众人,妻子、儿子儿媳、孙子孙媳、曾孙,一个不落,“我走以后,你们要好好待你们的母亲。”这是对两个儿子说的,自然是指妻子秦氏,“我戎马半生,陪伴她的日子不多,她一直恪守妇道,照顾着这个家,几十年如一日,从无怨言,我走了,你们不能慢待她。”   秦氏听丈夫这么说,抹泪。   “父亲放心,儿子一定尽奉孝道!”曹景、曹彧在床前各跪一边。   “这秦川,我本是打算留给仲达,如今他手握南北兵权,无暇管理,仲兴——”叫一声长子曹景,“往后,这秦川的大小事,你就替你弟弟管起来吧。”   “是。”曹景应声。   “此外,我跟你们的母亲商量过了,花岗岭上,二娘的坟冢要移过来,至于族谱上怎么写,仲达这一脉,由他自己来定。”看一眼小儿子,“宗族之事,依礼应由仲兴打理,仲达监管。”再看一眼小儿子身后的小孙子李炎,“炎儿,过来。”招手。   李炎起身,乖乖坐到祖父身边。   “爷爷平生没积下什么值钱的东西,就剩那把剑,你既喜欢,就拿去吧。”曹参宠溺道。   李炎年纪虽小,却也知道那把剑的来历,那是祖上留下来的传承之物,他是想要,可不代表他能拿,不免瞅一眼父亲的方向,见父亲微微颔首,这才点头道谢,“谢爷爷。”   曹参摸摸孙子的小脸蛋,附在孙子耳边道:“爷爷知道,你一定拿得起来。记住爷爷跟你说过的话——咱们李家的后人,总有一天要把那把剑亮出来。”   李炎点头,小声在祖父耳边道:“爷爷放心,我一定做到。”   曹参嘿嘿笑了几声,看上去心情极好,“好,好,炎儿——去把爷爷藏得好酒取来,爷爷要跟你们喝一杯。”   李炎靠得近,可以清楚的看到祖父脸上的红晕,天真的以为祖父一开心,病好了,便开开心心地点头,拿酒去了。   谁知酒刚抱回来,就听内室的人大哭——   七岁,对死亡还是懵懵懂懂的年纪,不太理解死亡与永恒之间是否能画上等号……   这一晚,李炎抱着酒坛子,站在床前,看着父亲和伯父这两个铁铮铮的男子汉大哭出声,他终于明白,死亡原来真的是永恒的死亡…… 作者有话要说:     ☆、六十四 新春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定存,明日稿件耗尽。   今日去参见小侄女喜宴,所以明天的更新可能   依常理,守孝期应该是五个七祭,却因为碰上新年而不得不提前结束,这是秦川的风俗——逝者死在新春之前,守孝期不得留到下年,以免亡魂不得安宁。所以过了新年,曹参的守灵之期便结束。   曹彧父子是元宵的前一天回的白石山。   父子俩一样,都是一身的疲惫加满眼的哀伤。   李炎是抱着母亲哭睡过去的,直等他睡着,樱或才得空去看那个大的——   此刻那个大的正在工房里摆弄他那些图纸。   “……”望着那瘦削的脸颊和耳鬓的几丝白发,樱或竟有些动容,这得是受到多大煎熬才能让一个年轻力壮的人熬出白发来!“走了不代表他真得就从此消逝了。”倚到他身旁的书架上,视线不自觉的漂着那绺白丝,“夜深了,该睡了。”   跟儿子有些相似,处在悲伤里的他很听话,让她牵着去洗漱、去更衣、去睡觉……   直到夜半三更,灯油燃尽,雪落风吹时,他终于从身后紧紧抱住她——面对死亡的刹那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面对死亡之后,那毫无尽头的前路……他虽已到而立之年,却也只是而立之年,在他的想法里,父亲应该还有很多时间,多到足以让他们父子之间慢慢相处,慢慢磨去之前的不快,谁知会变成这样,一眨眼,人没了,他还什么都没做,也都没说,“他应该还有更长的时间。”   “时间,谁都控制不了。”樱或轻轻叹口气,终于是说话了,能说话就是好事。   “我不该一直拖着。”从回到秦川后,他就一直在自责,自责自己为什么不早点和父亲谈一谈。   “是啊,都是你的错。”他在对待曹参这个问题上,的确有些犹豫,但这更说明他对父亲当年的做法是多么的不理解,同样的,也说明他对父亲有多在乎,在乎到他能影响他这么久……看到他,樱或也想到了自己——自己又何尝不是?成年之后,她几乎从未主动打听过有关笸箩的事,似乎根本不在乎那个曾经的故国,其实呢?有时越想忘记,越想不在乎的,往往就是最在乎的那件事,“明明骗不了自己,却还装着被骗了,最后只能自食恶果。”哼笑,“咱们俩都是笨。”自诩头脑不凡,却连最简单的道理都没弄明白,“你说孩子会不会也像我们这样?”   “也许。”曹彧把脸埋进她的长发,暗暗叹一口气,“父亲帮炎儿找了几位老师,我见过了,都还不错,你要见么?”   “不要。”她跟他们的受教方式不同,他们选的人,她一定会觉得迂腐,“他要兴的是你们李氏一门,自然要走你们那条路,我这儿见不见无所谓,见多了反倒会坏事。”转念一想,虽不想见,却又觉得好奇,“都是哪几家的老师?”儒、道、法、墨、兵、名、纵横,都是时下比较活跃的学派,不知曹参选了哪几家?   “玉川张氏、临县韩裔,还有东合孙家的后人。”兵、法、纵横,都是时下活跃的大家之后。   “……”真难为了曹参,居然能请来这些人,“这些人聚到一块儿不会打起来么?”学派不同,常常是相互攻伐。   “目前还没打起来。”见了那几位老师之后,曹彧也深觉父亲下手够绝,居然能请这些人来。   “学资多少?”虽说养不教父之过,但她毕竟是生母,教养孩子也有责任,如果学资太重,她也会分担一部分——别看曹彧手握重权,其实藏私并不多,真正有钱的其实是她。   女人嘛,总是有些小心思,觉得钱多了才有安全感,何况她这种落魄过几次的,所以公的、私的,她都存了不少——当然,也未必用过。   “如果连学资都出不起,还能让他叫我一声父亲?”她生,他养,这是为夫之道,他该做到的事,绝不能假手他人。   “你连件像样的衣服都做不起,还能出得了那么高昂的学资?”他那衣柜里连件锦袍都找不见,也真是节俭到家了,难怪炎儿会指责她挑食,真不知道他们平时的日子都是怎么过的。   “又不是在京都,哪需要那些东西。”他是男人,过得又是戎马生活,吃穿之物,能尽其用就行,没必要苛求过多,何况军帐大营,哪可能那么多讲究。   “该有的东西,必须要有,将来用到时,才不会措手不及。”除了行营打仗,相信今后还会有各种场合需要他衣冠楚楚,“想中原逐鹿,需要的不仅仅是手上的利刃,还有能说服众口的高贵出身,以及装满银两的口袋。”浅浅叹口气,“你已经具备其中之二,这第三条,还是要靠我们西齐。”   “现在不要谈这些事。”至少这些事不要从她口中提出来。   “……”随他,既然他不想提,她也不多说,相信总有一天他会求着她说,“肚子饿不饿?”他连晚饭都没吃,心结既已说出口,肚子也该填一下才行。   “不饿。”这些日子他就没饿过。   “我有点饿。”说到饿,她突然想吃熏肉——流口水般的想。   既然孕妇说了这种话,不让她吃,似乎也不太像话。   于是,三更半夜,北风呼啸之中,半山居的小厨房里亮起灯光——   %%%%%%   李炎起夜如厕,路过厨房门口时,因听到了母亲的声音,下意识推开门,见到的场面就是——一向高高在上的父亲和母亲正围在小炭炉前吃夜食……   “要吃么?”见儿子推开门,樱或示意一下炭炉上的小锅子,里面乱七八糟的,什么菜都有,简直是一锅剩菜大杂烩——不过闻起来却很香。   “要。”李炎想都没想。   深更半夜的,一家三口就这么围着炭炉吃起来。   “听说你有几个新老师。”樱或边挑菜,边问儿子关于那几位老师的事,虽然不管他的教育,但至少该问一下他的感受。   “嗯。”李炎吹吹筷子上的肉,大口嚼起来——这些日子他也是有一顿没一顿的,过着饥饱不知的日子,难得有大口吃饭的机会。   “怎么样?他们吵过架么?”不知为什么,樱或特别好奇这几个老师之间是怎么相处的。   “他们都是有学问的人。”怎么可能跟长舌妇一般吵嘴?   “那是因为还没到时间。”有学问的人她见多了,打成一团的都有,跟常人没什么区别。   “……”小家伙皱皱眉头,他觉得母亲似乎只是想看好戏。   “如果他们真吵起来,你该怎么办?”这话是曹彧问的。   “他们只是传授我学问,有什么可吵的?”小家伙还是觉得那几位老师不会做那些有伤身份的事。   “他们都是名士,而你不过就是一个七岁孩童,凭什么能请得动他们来教导?你想没想过是什么原因?”曹彧把锅里的熏肉挑到樱或面前的小碗里。   “因为我是曹仲达的儿子。”关于这一点,小家伙心里清楚的很,因为他是他爹的儿子,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对他毕恭毕敬。   “还不算笨。”樱或耸眉。   “还有呢?”曹彧吃一口菜,专心致志地盯着儿子。   “他们想从父亲这得到机会。”小家伙道。   樱或哼笑,“从你这儿得到你爹的赏识?他们的眼界要是只有这样,你爷爷何苦费尽心思去请他们?”   “……”小家伙语塞。   曹彧望着儿子皱眉凝思的样子,也微微扬眉,“听过‘奇货可居’么?”   小家伙点头。   “你现在就是,他们是为你而来。”曹彧拾起手旁的茶杯递给儿子,“你这几个老师不是平常的教书先生,他们可不是为了教你‘之乎者也’而来,他们是冲着你将来的宏图而来,你要从他们那儿学到的是怎么握紧手中的权利,怎么开拓更多的疆域。”   “同时还得注意怎么才能不被他们限制住你的眼界。”樱或插话,“他们的目的是利用你实现他们自己的宏图,而你,你的目的同样是利用他们——”她的话太过赤/裸,惹来曹彧的眼神叮嘱——孩子还太小,说话要委婉一点。   樱或暗哼,再委婉也脱不了“利用”二字。   曹彧继续道:“你要记住一件事,让别人看到希望,他们才会为了你的希望努力。”曹彧拍拍儿子的小肩膀,“你的表现已经很好了。”他像他这么大,还不懂什么叫“奇货可居”。   樱或则道:“他们之间可以翻脸,可以打架,但不能过于融洽,否则你就成了傻子。”   “……”小家伙似乎听懂了爹娘的话,不过可能需要点时间消化。   趁这个空档,曹彧叮嘱对面的女人一句,“别吃太多了。”她吃多了容易胃胀,一胃胀就会吐,还不如不吃。   “剩这么多岂不浪费?”他们曹家人勤俭,浪费这么多菜,又让儿子有机会笑话她了。   “娘,不怕,有我跟爹在,绝对吃得完。”李炎把爹娘的话消化完之后,食欲也跟着大增,这点菜弄不好还不够他吃呢。   既然有他们父子俩“清扫”,樱或不必继续吃,起身去找清水漱口,路过窗口时,正见远处的云霓城灯火闪烁,“明天是上元节了。”   “娘,你是想去看花灯么?”李炎接话。   樱或回身看向曹彧,她能不能有这个机会,全要看他。   曹彧本没有插话的打算——一来她有孕在身,不可能到外面乱跑。二来他也没什么空闲。再者父亲刚逝,身为人子,怎么可能有心思玩乐?   不过她的视线在他脸上停留的时间实在太长——      ☆、六十五 云霓之巅(上)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真是忙得太厉害,更新有些跟不上,见谅。   她要去云霓城,以为他会带他们去杨岭,毕竟这才是防止她与西齐人通联的“正道”,谁知他偏偏就是去了云霓,反倒弄得她措手不及——她还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当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她通知了丁叶等人在杨岭关等她——西京的诸多事都在她手里压着,她不松口,那边的一些事就做不成,本打算趁这个机会交待一番,现在看来也没什么希望了。   既然见不到人,这趟云霓之行也就只能当成是纯散心。   扒在车窗的一角,看了半天的街景——   “娘,有什么好看的?”李炎很好奇,他娘已经扒在窗口大半天了,像是头一次进城的乡下人。   “我已经很久没看到这么多人了。”樱或微微叹息,“难得今天放风,当然要多看两眼。”说罢回头看一眼身后正在看信件的男人,这话不是说给儿子听的,是给他听的。   “你身体不好,当然不能常出来。”小家伙觉得娘亲不出门是件好事,“大夫不也要你多休息?”   樱或微瞪一眼儿子——要你多嘴?我是在跟你爹说话!   李炎回瞪——天天说我不懂事,我看最不懂事的是娘亲你!   两人互瞪了半天,最终还是樱或放弃——连她自己都觉得无聊,竟然闲到跟孩子置气的地步——现在终于能明白那些后宫妃嫔为什么会为了一点小事斗嘴,无所事事的确会缩小人的眼界,让人变得小肚鸡肠,“算了,还是回去吧。”儿子要读书,他则忙着处理正事,都没空搭理她,只她一个是闲人,还不如回白石山摆弄那些图纸。   “娘,你不是说君姨娘要买衣料?”小家伙对娘亲的每句话都记得很清楚。   “好像是吧,一会儿让她去买,你们去忙你们的,我先回去。”见不到丁叶她们,她进不进内城也无所谓。   “昨晚说要看花灯,现在又不想看了?”小家伙对娘亲的变脸速度十分不适——他娘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很少这么婆婆妈妈,最近是怎么了?比他还小孩子气!   “你现在是在管教我?”樱或头枕在窗边,半眯着眼,笑看向儿子。   见母亲如此笑意,小家伙赶紧摇头,“没有。”通常他娘太闲、太爱笑时,就是折腾他的时候,比如挠痒、弹脑门。   尽管他否定的很坚决,额头还是被母亲弹了一指,正待出手挠他痒时,一直专心看信件的曹彧突然抬首,目光凌厉地看向车门处——他听到了一种十分熟悉、只有战场上才能听到的类似弩车的发射声。   “怎么了?”樱或歪头看他。   曹彧什么也没答,仍然维持着刚才的戒备姿势,直到樱或打算再次开口时——   他突然扔掉手中的信件,一边一个,同时将她和儿子揽到身侧,随即伸脚踹向马车侧窗——   一阵眼花缭乱后,以曹彧作垫,三人跌到了马车外的青砖马道上,周律等人也以最快的速度聚拢过来。   再看他们的马车——从车辕到后车门,被两根长枪平行穿透。如果不是曹彧的动作快,此刻他们一家三口的下场就跟马车一样,恐怕已经被长枪刺穿了个透心凉!   曹彧、樱或都遭遇过刺杀,对这种突然袭击并不觉惊讶,惊讶的是李炎,这是他第一次遭遇刺杀,而且还是如此凶险的刺杀,嘴巴张了半天都没能合上。   “看来今天真的不宜出行。”樱或抚一下小腹,再安抚一下身旁的李炎,随即对背后的曹彧道:“你后院里居然还养了这么厉害的白眼狼!” 如果是针对她的刺杀,肯定是在杨岭,因为她的计划是在杨岭与西齐的下属见面,现在换成了云霓城,必定是他这边出了纰漏,否则谁会知道他们突然想来云霓城看花灯?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曹彧没答她的话,反倒先关心起了她的身体——刚才从车上下来的太急,尽管他已经尽力护住他们母子,毕竟还是会有余力散到他们身上,她现在有身孕在身,经不住一点磕碰。   “没有。”樱或低头检视儿子一番,幸好都没事。   虽然他们母子都平安无事,但曹彧还是不放心,招来周律,“找个靠得住的大夫过来。”   “是。”周律说罢看一眼周围的环境,“对手在暗,我们在明,继续留在城里,怕要出事,要不要马上出城?”   “现在出城,可能更中了对方的圈套。”对正常人来说,遇到刺杀,定然是转头回去,尤其他还带了家眷,而且这里是西齐的管辖范围,对方一定料准了他会立刻出城,城门外定然有大批刺客等着要他的命,所以他绝对不能现在出城,“通知萧寒,城外的人交给他去处理,记住留几个活口。”他要知道幕后主使是谁。   “是。”周律悄然退下。   趁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曹彧拽了妻儿消失在人群之中,独把那辆被枪杆穿透的马车留在了闹市口。   %%%%%%   是夜,也是元宵夜,云霓城遍地花灯,四处飘彩——   站在云霓城的最高处,凭栏远眺,俯视着这座关外的小城,樱或突然明白了它为何会叫云霓城——在满城的花灯装点下,这小城真得犹如云端之霓。   “夫人,您的客人到了。”周律低声禀报——曹彧出去处理白天遇刺一事,临走前把他留下来照看他们母子。   “不见。”在曹彧这边,她没有能见的客人。   “连我也不见?”说话的是个女人,而且还是樱或非常熟悉的女人。   这十分出乎樱或的意料!回身望向来客——丁叶,如果没记错,她是让她到杨岭关等她的……看来一定是遭了曹彧的圈套,被一网打尽了。   “大人救命啊。”丁叶佯装着哭腔走向樱或,路过周律时,忍不住用指尖戳他一下,得到的后果就是那美丽的指甲被硬生生折断,真是个不懂风情的家伙!“不是有了么?”来到樱或面前,先打量了一眼她的肚子,“都四个月了,还看不出来!你确定真有了?”   “说正事。”樱或懒得理她的胡言乱语——她手下都是宫廷女子,一向重规矩——除了这个丁叶。大多时候,她对她的错乱疯癫都是置之不理的,毕竟每个人的生存方式不同,当然言行也会不同。   “还能说什么正事?”丁叶坐到她身旁的椅子上,享用起桌上的茶点——被抓了两天,只给她吃了一顿饭,这曹营是穷疯了么?居然如此克扣犯人的伙食!“我身上——从头到脚,都被这位周侍卫摸了个遍!”故意说得暧昧,同时视线扫向周律,“大人要给奴婢做主啊,奴婢可还待字闺中,以后要怎么嫁人?”   顺着丁叶的视线,樱或看一眼周律,哼笑道:“你说的再恶心,他也不会离开这儿半步,不用浪费口舌了,该说什么就说什么。”反正已经被抓了,干脆光明正大。   丁叶微微叹口气,把点心扔回桌上,站起身——伸手探进自己的胸口,摸出一封密件递给樱或,然后对着周律微微挑眉——下次再搜身,千万记得不要忘记她的胸前!   周律颇厌恶的撇开眼,不想多看这女人一眼!   樱或看罢密件,捏着信件凝眉思索了好一阵儿,半天后才凑近灯笼点燃,“你不必回西京了,直接往永宁去吧。”如此吩咐丁叶。   丁叶的回复是一记冷哼,“我的大人,奴婢现在可是阶下囚。”而且她的姘夫还是掌握着大半个齐国的老大,她就是有再大的本事,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怎么去永宁?   “从这儿下去,直接出城,看有没有人会拦你,不就知道了?”曹彧既然能让人带她来见她,必然会放了她。   “……”丁叶站起身,走近樱或身旁,与她一同俯视脚下的云霓城,半天后,视线微微侧向樱或这边,低道:“老太婆的情况不太好,小王上对我们这帮人又不怎么信任,你确定还要继续效力西京?”   樱或微微挑眉,知道这家伙是在担心她们被小王上灭口,“你以为我来这儿当囚犯真得只是为了太后母子脱难?”勾唇,“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到了永宁,你会知道答案的。”微微叹口气,“记得一定要把芙蕖她们带过去,不然你进不了永宁。”   丁叶皱眉,“我也为你卖命这么久了,怎么对我连一点点信任都没有。”不用威胁她也会把芙蕖她们送到永宁。   “你,什么都好,唯独一点不好。”瞥她一眼。   “不够忠诚?”丁叶哼笑。   “是认识我太晚。”让她无条件去信任一个人,需要很长的时间,不是一蹴而就的。   “切!”丁叶轻啐一声,“走了。”转头离去,路过周律时,忍不住朝他媚笑一下,凑近他脸前,“下次搜身千万别忘了。”示意一下自己的胸口,“对付坏女人,千万别讲规矩,否则你就是傻子。”挥手告别时,手上多了一样东西——刚从他腰间解下的腰牌。   这是周律第一次这么厌恶一个女人!      ☆、六十六 云霓之巅(下)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以为我预存了,结果没有~~失忆了   曹彧回来时,夜已深,因怕身上的寒气太重,扰了她们母子,便没进内室。   不过该醒的,不扰也会醒。   亥时底,樱或起身下床,本想去外间看他,走到内室门口,就听到外面有陌生人的声音,也就停在了当下。   “遇刺一事,已经压下来,暂时不会传回军中,将军请放心。另外——派往西京的人传来消息,太后身体欠安,西齐王握权,正在整顿朝纲,似乎更青睐于主战一派,对主和派已有打压之势,连夫人之前在西京定的‘临时兑换’也有人提出反对。”说话的是个陌生声音,樱或听着并不熟悉。   “传信给廖商,让他们再添点柴。”让西京的主战派彻底占据上风,加速他们反攻的速度,不让他们有喘息的机会,这才是齐国一统之道。   “是。”陌生声音答应完后,就此消失。   又等了一会儿,樱或挑帘出来。   外间,曹彧正在看儿子课业上时的小文,见她出来,眉头不自觉的攒了起来,“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外面叽里咕噜的,吵得很。”路过炭炉时,顺手倒了杯热茶,“人我见过了。你早就知道我的打算,为什么不揭穿?也省得来云霓城这一趟,还差点把命丢了。”他既然已经把她派往杨岭的人一网打尽,何苦还要带她出来一趟?   “你不是跟儿子自诩囚犯?”接过她手里的茶杯,“何况我跟你说的话,你未必会信。”他不想亲口告诉她,她这几年在西京的努力就快付诸东流了,怕听到这些她会心急。   “唉……”樱或佯装着叹口气,“盼来盼去,却始终都是一个‘输’字,我到底错在哪儿呢?”背倚着桌沿,上下打量他一番,“呼来换去这么多年,却是败在了你的手上。”人生真是变化莫测。弯身坐到与他一道坐在正位上,并不觉得这么有什么不妥,“等肚子里这个生下来,你送我们南下吧。”勾心斗角她不输他,驰骋中原,她却不行。   “南下?”曹彧玩味着这两个字,知道她要去的绝对不可能是秦川,“永宁?”听周律说了,她让丁叶她们去永宁。   “中原虽大,却没有我这小女子的容身之处,我为难你到无妨,炎儿是我生的,总不能为难了他,为了他,我可以离开。”跟太后见面之后,她就做了这个决定,一朝天子一朝臣,太后年岁大了,手中的权力握不了几天,王上虽然叫她姑姑,却已长大成人,长大的男孩不能再当成孩子了,“还记不记得在东都时,我跟你说过什么?”歪头看他。   曹彧微微沉思,他们在东都见面已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她说过什么话,早就模糊了,若说最深刻的当属在小楼的那一夜,“你确定当时说过话?”她那晚好像只让他下手轻一点。   “……”知道他想错了时间,她指的不是那晚在小楼,而是她被下毒那次,“我跟你说过,我会尽我的所有。”   “……”点头,他记起来了,不过他当时把那话理解为是尽她所能的与他作对。   “太后对我,不只是知遇之恩。从我还懵懂无知时,就被她召到身边,这期间恰逢齐国由盛转衰,正是个多事之秋……”她们一起经历了太多的大起大落,“我看着她从软弱到强硬,从低微到众人之巅,每一步的艰辛,只有我最清楚,所以我知道——她一定不会要我的命。”看向曹彧的眼底,“在这方面,比起你,我更信任她。”笑意在眼底微微闪烁,“所以,直到她死,我都不会背叛她,你们好像管这叫‘愚忠’,我大抵真是这种人。”俯身趴到桌案上,望着桌上的红烛,“我花了很多年,帮她布置好了一道又一道防护,指望她能晚些再失败……”摇头,“始终还是没用。”叹气,“人总是会老,总会死掉。时间太短了。” 歪头看着她,“我本来想,等她不在了,这些剩下的防护可以做你和炎儿的家私,所以我在西京这些年一直忙,忙到不眠不休。”眉头微耸,“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太后根本用不上她的这些东西,“曹彧,咱们打个商量如何?”   “……你说。”虽然她说得很真诚,他却一句都没听懂。   樱或缓缓坐直身子,从脖子上取下一条银链,链子上挂着一枚小小的金质虎符,“还认识它么?”   “……”怎么会不认识,当年他还是个黄毛小子时,就是拿了这枚金虎符杀了齐国最有权势的人,想不到这东西还在她手里,伸手想碰——   “你先答应了条件,才能碰它。”樱或颇具小孩子气的把链子挪到一边,不让他碰。   “……”因她的孩子气,曹彧面露笑意——他喜欢她在他面前有女人的样儿,“你说。”   “你发誓,但凡你曹彧在世一天,你的人就不能踏过永宁湖西岸半步!”如果结局必须是一败涂地,她要在还有能力时,尽其所能的安置好她要安置的人。   曹彧耸眉,这个誓言有点过分,毕竟永宁也是齐国的一部分,“……”   见他不吱声,樱或眼角微弯,“你绝对不会想到你得到的将会是什么。”把银链在他面前轻轻一晃,低道:“它能帮你提前你的计划,一年、两年……也许很多年。”   看着她眼角的笑意,他的眉头慢慢松弛,直至变得平坦光滑,“如果我不答应,这些东西也会是我的。”一统齐国——他志在必得,到时她的要求根本没有立足点。   “你别吓我,我现在胆子小的很,也许一不小心,手一抖,就让这些东西跟着太后她老人家一起去了。”她只不过要他一个誓言而已,“你知道的,我这人有时候任性是不计后果的。”   曹彧后仰到椅背上,与她对视,“在能够跟我提要求时,却是这种要求。”不要求他不能娶别的女人,也不要求他对儿子的未来负责,却提出这样一个有时限的誓言!   “你答应么?”单手撑腮,等着看他屈服。   “你不怕我食言?”曹彧笑问。   “你会么?”   “……”不会,但他不会发誓把齐国的土地出让,即使对方是她,“既然提出了条件,我总该知道你付的东西值不值这个价。”   将银链收回掌心,缓缓道:“如果你们够细心,应该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开始接管内廷事物的,接管内廷事物的第二年开始,我就着手整顿司农局,你们一直以为我的老底在京畿和禁卫军,大错特错。”笑意入眼,“我的老底是在司农局——天下为农,齐国富野,储为仓——这是上王说过的话,我当时年纪虽小,却对这句话记忆犹新。所以太后得权后,我第一个深入的就是司农。齐国田富,其中以东南之田最富,百亩可产三百三十石,取八十石供乡里,一百五十石入国库,余下百石通商贸,每年可入九两八钱。东南千倾,两季稻米,一年可入多少?”单手撑在桌案上,对曹彧道,“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足矣。”另一只手伸到曹彧面前,“这些钱粮,一半归太后掌军所用,一半归于各地流通,你以为你们曹家能收回京都是因为作战勇猛?如果不是太后收紧了东楚和北秦的粮通,估计你们也没有那么顺当,至少不会那么快马到功成……”那么多的计算,那么多的心血,若不是太后害怕大权旁落,任人唯亲,若非朝廷内斗,何苦会有今天!如今小王上又认准了血债血偿,不听良言,将她与曹重谈的三年之约弃如敝履,“倘若王上能听我一言,与你守下三年不战之约,以你四面树敌,内法空虚之势,三年之后,西齐何惧功败垂成……”也弄得她如此被动,“这虎符,我是不想给你的。”看着曹彧的眼睛,“你太擅攻伐,可知伐必自伤,终有一天会耗尽内需——夺国掌权易,守国积财难,很多事,过犹不及。我偷偷带着这些钱粮,本是想留给炎儿,将来你伐空内里,总归要给他留一些活命之物……罢了,总归是人算不如天算,给了你,你给我留一块清净之地,安抚这些年为我卖命的那些人,也不会亏欠了谁。”将虎符递给他。   “……”看着手中金灿灿的虎符,曹彧凝眉沉思——思考她的话,以及这些年的征伐,“好。”最终他答应了她的要求,“在我有生之年,曹军不会踏西岸半步!”他大概真要放缓脚步,开始思考自己的真正定位了。   见他如此发誓,樱或并没有过多喜悦,毕竟在预料之中,“这虎符可拆头尾,头为财,尾为盾。”伸手将虎符拆成两半,“这头可与太后那边半块合为一体,组成财字,尾则组成盾,是为了防备你们叛乱,以渭水为界——修建了几条横跨南北和东西的河提,用以防卫京都和西京的屏障,一旦开闸,渭水侵入,大军必然不得前行,可惜京都却栽在了一场瘟疫上,如今只剩下西京。”该怎么处理,他自己看着办吧,“真的晚了,你是进去睡,还是在外间……继续忙?”起身,俯视着他皱紧的眉头——估计他是要在外边忙吧?毕竟她说了这么一通肺腑之言,他总归要思考一下。   曹彧将虎符收起来,起身与她比肩,“进去睡。”他要好好休息一下,让大脑清醒清醒。   “……”这家伙还真是跟正常人不一样,“炎儿在里边,注意别把他吵醒。”   “他已经七岁了。”不需要跟母亲睡一起了。   “你可都而立之年了。”不是还要跟她一起睡?   “……”他无话可说。      ☆、六十八 安世      李柬,字安世,出生时,正值白花蛇草茂盛之时,故乳名“小白”,其性沉敏,胆识过人,魏建之功臣,深得父兄喜爱——这是正史所载。   野史对他却另有载录,李柬一生做过许多雄伟大事,却惟独有个恶癖——讨厌风雅,尤其那些写诗弄赋的才子,每见之,必辱之,甚至还曾将为他写赋的当世才子恶揍,差点置其死地,也因此被兄长武帝罚去守陵一年。   正因为他得罪了这些写诗弄赋的文人,所以有关他的野史数不胜数,但不管是喻他淫/奢,还是载他狂妄,都不得不承认他的“美貌”。   不错,美貌——这是让李柬一生都极其讨厌却又无可奈何的事!   %%%%%%   “小世子跟大人您长得太像了!”芙蕖抱着刚满月的李柬,左看右看。   樱或轻咳两下,继续将手中的浓汤喝完,“照这样长下去,将来他可能会恨我。”他们秦川李家是行伍之家,生成女相,将来如何号令三军?   “怎么会呢,哪有人会嫌自己好看的。”芙蕖将孩子递还给乳母,俯身坐到床头,“大人,您是不是着凉了?怎么老是咳?”她来了半晌,大人已经咳了好几次,这才刚出月子,不能小视。   正巧瑶君端着药碗进来,听芙蕖这么问,便道:“可不是么,从昨夜开始就老是咳,今天一早去请了大夫来,说是吹了凉风,这大热天的,又不能捂起来,真是遭罪。”   芙蕖起身帮瑶君一起张罗,“将军还没回来?”她刚从永宁过来,对这边的情况并不了解。   “东北那边好几封加急催着过去,在这儿等到孩子出生才走。”瑶君悄道,“帮你们都接来,就是怕大人在这儿太闷。”   芙蕖一边用汤匙搅药汁,一边偷觑一眼床上假寐的樱或,“大人真要在这儿久住啊?”   瑶君也偷觑一眼床上的人,道:“大人正为这事跟将军置气呢,本来说好出了月子,天凉快一点就动身去永宁,结果将军临走前给守军下了死命——没有他的允许,不让大人下山。”   芙蕖偷偷吐舌,真是三年河东,三年河西,想当年大人一句话,连曹参都要俯身拱手,如今却被圈在这小山上出不去,“来的路上,听说秦川那边杀了不少人,将军是不是担心大人的安全?”   瑶君点头,“我也听萧寒说过一两句,将军现在握着这么大的权柄,有些障碍当然要及早削清,估计是怕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差池,所以把炎公子也送了过来。”想到芙蕖是在西京呆了很久,正好问问西京的情况,“西京那边是个什么情况?”   芙蕖摇摇头,“一个字——乱,太后卧病后,王上立马就解除了大人任命的那几位臣官,兑币处也关了,城里的商客一天比一天少,司农局里的那些官员先后下狱,查抄的查抄,充军的充军,所幸大人安排我们这些人去了永宁,那些念着西京的财产,不愿意走的人,大多都被抄了家。”叹气,“听说王上还下了令——但凡是大人的亲信,不必审问,一律抄家问斩。”   瑶君微微咬唇,“王上这是在嫉恨大人不顾他的安危啊。”大人在西京被迫立新王时,就曾自言自语过——王上会恨她,果真是说对了,“太后难道就一点也不知道王上的作为?”太后最明白大人的用心才是。   “知道又能怎么样?”芙蕖苦笑,“别说太后卧病在床,就是身体好好的,也做不了多大主?他们这几年被将军劫持在云霓关,朝廷里的那些老臣不是年纪大了,就是墙头草,都指望着王上光复齐国,谁还会指着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太太?本来还有太尉詹旭站在太后这边,结果有人告他私下与秦川往来,被下了大牢,王上连亲舅舅都关了,旁人就更不必说了,太后也就此再没管过事。”   瑶君点头,她现在终于明白大人到云霓关见过太后之后,为什么会过来将军这边,她是猜到西京呆不住了,“舍身卖命了这么多年,终还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大人和太后都不容易。”虽然不知道大人和太后见最后一面时都说了些什么,但猜得到,她们定然都说透了。   “咳……”床上又传来轻微的咳嗽声。   瑶君和芙蕖对视一眼,两人决定还是趁早再找个好大夫来看一下,大人身子虚,又刚生完孩子,小病也不能忽视……   %%%%%%   曹彧回来时,刚入秋,白石山漫山遍野都是红。   其实回来之前,他已经接到了两封书信,说她生了病,但因为东北战事太急,他根本没顾上,以为就是普通的病,也就一直拖到了现在。   直到第三封信送到他手上,他差点懵掉!信上只有六个字——母危末,望早归——署名是“子,炎”。   他离开的时候还好好的,不过两个月的时间,怎么就“危末”了?   他以为是她跟他置气,故意让炎儿这么写来气他。可惜世事就是如此让人意想不到,否则也不会被称作“世事无常”了。   她真的病了,是幼时的怪病复发——而且来势凶猛。   “太后死了。”睁开眼,第一句跟曹彧说得就是这话。   “大人——是将军,他回来了。”芙蕖以为樱或又开始意识不清了,说胡话,开口提醒她一句。   “我看得见。”樱或笑笑,她是病了,但眼睛没问题,当然看得到他,“刚才太后来过了。”最近她只要闭上眼,就能看到很多死去的人,刚才突然梦到太后,猜想她差不多也到时候了。   “大人……”芙蕖眼泪差点蹿出来,“您别吓我们。”这几天她做梦时老会叫一些早已不在的人,听着怪瘆人的。   “哭什么,谁都有死的时候。”从知道犯病之后,她就明白自己的命不会太长,说不怕那是假话,她有两个儿子,大的不过八岁,小的才两个月,身为人母,有谁会愿意在这种时候撒手人寰?但性命这东西不是人能控制的!趁着急病不能入睡时,她反复思考过,如果她现在就死了,会不会有什么不甘?   答案是——没有!   她也许不能看到两个儿子长大成人,但她知道他们至少不会挨饿受冻——有曹彧在,即便曹彧不管,她还给他们准备了钱财,只是苦了他们没有母亲而已,那又怎样?天下战乱无度,有太多太多的孤儿,没有几个有他们这么好命的。   曹彧呢?对他有没有不甘?也没有!虽然是他毁了她的一切,但在私人关系上,他并没有负她,甚至跟她在一块时,没有其他女人,当时当下,能做到如此的人有几个?   剩下的朋友和属下……这的确有点为难她,在太后身边这么多年,好事、坏事、顺心、违心的都做过,死在她手里的人,有罪的、无罪的,有很多——说真话,却没有几个人让她记忆犹新的,因此也就没什么人令她悔不当初。   她的人生就像一片树叶,该绿的时候绿,该黄的时候黄,至少很正常,对比她的童年经历,她真的已经做的最好了,至少没有因为国仇家恨把自己扭曲成丁叶那般的性子。   所以,想来想去,她觉得自己不应该愤怒或不甘,欣然接受也许会比苟延残喘来的更舒适一些。   想通了这些,死亡也就变得没那么可怕了。   只是有些不忍。   尤其看到曹彧耳鬓那一天多过一天的白发,以及芙蕖、瑶君,甚至周律的愁眉——死亡最可怕的不是它本身,而是身边人的留恋与不舍,那才是最可怕的。   正因为怕这些东西,她才会勉强自己接受那一波又一波的痛苦治疗。   说真话,治病与死亡之间,后者反倒更舒服点。   “放心,我下次一定努力不吐出来。”樱或将喝下的药吐完之后,这么跟儿子保证——这小子好几年不哭了,今天第一次抹眼泪,只因为她接连好几顿把药吐了出来,“你爹呢?”左右看一眼屋里,似乎好久没看到曹彧了。   “爹亲自去接大夫了。”李炎抹掉脸颊上的眼泪,可是怎么抹也抹不干净,因为抹完又会流出来,“娘,你不能死。”这些天,父亲不允许他到母亲屋里,所以他并不知道母亲的病这么严重,已经到了吃什么吐什么的地步,这让他极度害怕。   失笑,“炎儿,天下间有很多东西可以控制,生老病死却不行,否则那就太不公平了。”摸摸儿子的小脸,“趁今天你爹不在,娘想跟你讲一下你跟弟弟的事。”实在没力气抬手,只能微微示意儿子坐过来一点,“你爹将来的权势可能不止现在这样,这就代表你和弟弟的地位不同一般人,尤其你,不管你爹以后还会不会有其他儿子,你——都会是他的继位者,所以你记住一件事——保住自己的命,对你,对弟弟,甚至对你爹,这都是最重要的,知道么?”   李炎点头。   “娘本来以为会给你生个妹妹,结果还是弟弟,不过你放心,尽管是弟弟,可他一定不会抢你的位子。”艰难的勾勾唇角,“太漂亮的男人不适合当首领。”缓缓松下嘴角的笑容,眼神中略带一丝严肃,继续道:“如果有一天,你们兄弟之间出现问题,你记住,你可以防他,可以罚他,甚至可以让他一无所有,但绝对不能要他的命,因为你们是兄弟。”她最担心的就是这一点,权力这东西的可怕之处也在这儿。   小家伙再次点头。   “有一天,当你拥有了生杀大权,你可能会做绝很多事,记住,千万不能把自己做绝。娘虽然还没到掌握生杀大权的地步,但对这些事多少还是有些体会的,你爹现在正处在这种做绝事的阶段,所以他很痛苦,再加上我生病……”秦川那边已经开始争权争功,曹彧要面对的困难相信会接踵而至,如今还要再加上她病重这一条,也就难怪会长出那么多白头发了,“你悄悄到张大夫那儿要些‘安睡散’,放到你爹的汤水里。”眼下,休息对他来说也许是最重要的,她快没命了,总不能连他也一块赔进去,至少要留一个照顾两个孩子。   小家伙想一下,“爹会生气的。”   “没事,有娘在。”   刚撺掇完儿子下药,就听外屋似乎有人进来。   ——估计又是新请的大夫。   最近她这儿的大夫跟走马灯似的,一批一批的换,每个进来,都是摇头。   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饶了她!   她这个病是治不好的,否则这么多年来,她为什么天天吃药丸?就是怕它复发,当初在京都做人质时,日子过得那么清苦都没有问题,她还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复发,谁成想会在这种时候突然复发!   %%%%%%   本以为他亲自下山迎接的会是什么名医,结果进来一看,却是个长相可怖、一身粗布衣衫的老头——见到她后,并不切脉,而是先问她的生辰八字……   他曹彧可是从不信鬼神、命运之说,怎么会请来这么个人,而且还待他如上宾? 作者有话要说:     ☆、六十九 占卜      掐指算了半天,怪老头看向虚弱到连头都快抬不起来的樱或,“看在将军如此虔诚的面子上,夫人即便不信,也该了却他这一番心意才是。”她告诉他的生辰是错的。   “你怎么知道我给你的不是真的?”樱或哼笑。   “卜卦命相虽是玄虚,却也是数千年传承而来,其中必然蕴含了古往今来的智者之思,和无尽规律,信者取其正道必然有益,不信者,奋而反搏之,亦有益助,夫人乃当世豪杰,何惧卜卦一问?”老头呵呵一笑,面容却显得更加可怖。   “……”樱或微微叹息,罢了,反正也是快死的人,告诉他也无妨,遂把正确的生卒年份指给他。   老头继续掐指,算罢微微一笑,“夫人的大任已然完成,的确到了叶落归根之时。”这话听上去可不像什么好话。见曹彧皱眉,老头轻轻摇头,“将军莫急,听老夫把话说完。”老头放下手中的龟甲,思索半下,“夫人主火,立身中原之命,而笸箩属金位,又是边陲之族,大火融金,天道矣。”叹气,“有人却想违此天道,不惜败了她的命数,以至身体不祥,事必败落,最终却还是不能逆天而行。”看向樱或,相信她应该很清楚他在说什么——   “你的意思是——笸箩是被我克死的?”这老头的话意就是这样——因为她出来克国,所以母亲破了她的命数,结果还是没能挽救亡国之运,“算了,你走吧。”她最恨别人把亡国之罪归咎她的身上,如果真是这样,她到宁愿母亲一出生就把她掐死。   见状,老头也不方便继续多说,起身告辞。   曹彧预起身跟着出去,却被樱或捉住衣襟,“不许再招这种人来。”她一辈子都没逃出“荧惑守心”的悲剧,不想连死都死的这么不顺心。   曹彧点头,他之所以派人寻这老头,是因为当年初见时,他跟他说过——将来会救他的家人一命。他实在是无人可找,无药可医,才会出此下策。   “将军不必相送了。”老头在门外站定,看向愁眉紧锁的曹彧。   “老先生……”他跟出来就是为了问她的状况,怎么这就告辞了?   老头看了曹彧好半天,“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夫人是千金贵体,自幼养得精细,不是耐疾苦之人,偏偏命数如此,几经苦历,加上两次生养之苦,才致旧疾复发。我观其气色,病已入内里,不是老夫能力之内,这才借命数之说脱身出来。”摇头,“将军,老夫怕是要食言了。”   “……”曹彧完全不能接受这番话,什么叫“病已入内里”?什么叫“食言”?不能治就说不能治,说这些丧气话来算什么?“恕在下不能相送!”   因他的怒气,老头苦笑,“将军还记得老夫曾为您卜的那卦么?您是多子多孙之命,而夫人——命中无子,你们本不该有后,却生养了两位小世子,如若真有命数之说,那便是逆天之举,将军与两位小世子乃汪洋之水,夫人即便是天火,也架不住如此惊涛,即便逃过这次死劫,日后也当远避他方。”从怀里掏出一卷锦帛,“我医术有限,不过多年之前曾在昆仑之地结识一位采药人,此人对心脉内里之疾研究颇深,若有缘相见,也许夫人或者有救也说不定,这是那位采药人送我的一卷‘内经’,上面附有他的姓名和曾经的住址。”   听到有人能医治,曹彧接过锦帛便打开——看着署名,久久不能言语……   %%%%%%   樱或的症状其实很简单,与平常的伤寒十分相似,发烧,咳嗽,不同的是,发烧、咳嗽并不是终点,随着时间的推移,除了症状渐重之外,还不能吃,也不能躺,吃多少吐多少,躺下来便不能呼吸,因心脉衰竭,身体的其他器官也跟着衰竭——   当年她能死里逃生,全仗着年幼,身体恢复快,如今年过而立,又刚生产完,元气大伤,身体根本没有本钱。   这么日复一日的衰败,辞世根本不需要太久时间。   某个秋日的傍晚,她突然想看看外面的风景——难得她能开口提要求,没人会在这种时候让她不顺心——   搬了软凳让她坐到窗前,头枕着他的肩,望着壮阔的落日之景,久久之后,樱或低低道:“跟你大哥谈过了么?”关于秦川的清肃,他的动作太慢,这不像他的作为,猜也能猜得到与他对着干的是谁——除了曹重,还有谁能让他这么思虑万千却不能下决断?“我早跟你说过,这条路不好走。”轻轻叹息,“九阶之上,最无情之地,他是性情中人,不适合。”曹重有才,却掌不了大权,太急躁,眼光也不够远,这也是她当年不理会曹重,而重用曹彧的原因——要知道曹重才是曹家的正统嫡出,原因就在于曹彧看到的不是曹家的兵权,而是齐国的将来,“这私你是徇定了。”嘴角上勾,她敢打赌,令曹彧迟迟不肯下决断的原因,绝对不是纠结在是否要公正处理,而是他还没想到万全的方法来维护侄子的性命,人呐,一点自私之心都没有的,那就不是人了——她当年也是一步步这么走过来的,“等我这边的事情完了之后,你先把‘小白’送去永宁,再回秦川去处理吧?”次子还太小,舍不得让他带去秦川,何况那里是是非之地,由炎儿去掺合吧。   曹彧双臂环过她的腰,握住她放在身前的双手,“等你转好,我亲自送你们回永宁。”   失笑,“骗人的本事真是大不如前。”她的身体,她能不知道底细?她是走不出这白石山了,“有件事——”微微侧过脸,长睫顺着他的下巴上仰,“你要答应我——一定要想法子将炎儿和小白隔开,不能让他们为了你的位子你死我活!”自从生下次子后,这种危机感就没有停过。   “我会。”拍拍她的手,算作安抚,关于这件事,她已经跟他说过好几次了。   “你会才怪了。”他只会记得他的正事。   “就算我忘了,不是还有你?”   “若是我还能活到那个时候,自然不需要跟你啰嗦——”话未完便被腰上的力道收口——他现在不能听到“死”字,连她都不能说,“曹彧——”艰难的抬起手,摸上身后人的脸,“你最好是能离开。”看着她一点点死去,对他来说并不是个好选择,“死人真得很丑。”她不希望他看到她那个样子。   曹彧微微低首,脸贴着她的,悄声低道:“你非要这样对我么?”   低低笑出声,“这大概就是报应。”当年他撒手让她回京都,任她自生自灭,现在她也要撒手离他而去,在他最难的时候,“真的……”额头在他的脸颊上轻轻揉一下,“你还是走吧。”曹参离世不满一年,东北尚在危机之中,曹重又开始犯浑,如今再加上她,对他来说实在太难了,“看不见是最好的,我也走的安心。”最好能让她一个人自生自灭,她看不了他们一个个的为她悲痛欲绝的样子。   “我不会走。”他道,“你也休想。”想尽方法,他也会让她活下去,“你只要告诉我,你会坚持下去!”看着她的侧脸,想得到她的保证。   望天,真想扇他一巴掌——如果她还有这个力气的话,他每天都会跟她要这种保证!如果她的保证有用,还用得着他去折磨那些大夫么?“你什么时候才能不再有三岁孩子的想法?”不是她不想活下去,而是知道没有可能,“我……真得很累。”她坚持了这么久,真的是太辛苦,为什么她这辈子会这么累?无论到什么时候,都要忍耐!   “会好的,很快。”搂紧她,“我会想办法。”在她耳边低语:“你再坚持一下,就算是为了儿子们。”   “……”一声长叹,“好,好。”她答应着,额头贴到他的颈间——今天似乎是说了太多话,体力有点不支,要休息一下,就一下,等她休息好了,再去坚持……   “饿了么?”为了确定她是否还有意识,他总是会在她困倦的时候说一些闲话来打搅她的好梦——天可怜见,她已经多少天都没有饥饿感了?   太疲倦,懒得理他的话,继续沉下去。   不知睡了多久——   “口干么?”他仍旧不死心……   好生烦人!   又不知多久——   “炎儿来了。”他竟把炎儿也叫进来,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娘?”炎儿的哭泣声和着小白的啼哭简直让人无法承受……   求你们……她不过就是想休息一下,为什么不能让她的耳朵安静一会儿?“还在。”艰难的出声。   因她开口,一堆人大呼小叫着。   没多会儿,樱或缓缓觉着嘴里一阵咸涩味儿——又开始给她灌药了。   活着不易,死也不简单啊…… 作者有话要说:     ☆、第 70 章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短,还有一章更新   七十默九心   昏睡,醒来,再昏睡,再醒来——   治疗是一个折磨人的过程,需要足够的忍耐与勇气,自己的,身边人的。   最痛苦的时候莫过于夜深人静,当所有人都累到昏睡,而你却被病痛折磨到生不如死时,嚎哭也许能让你舒服些,却会打扰那些关心你的人,把他们叫醒又有什么用呢?他们分担不了你身上的任何痛苦,只能看着你伤心欲绝,所有痛苦还是要自己忍耐,一天,两天……茫茫无期。   即便是擅于忍耐的她,也会有坚持不下去的时候——   李炎清楚的记得,某个深夜,当他梦醒来到母亲的房门前时,从虚掩的门缝里看到——母亲正抱着父亲的手,呜咽着求他放过她——   母亲一向是高贵、坚韧的存在,长这么大,他还从没见她低声下气求过谁……他不懂,为什么她不想活下去……   那一晚,他第一次见父亲那种眼神——放弃的眼神,父亲从不轻言放弃,不管什么时候,他都教他要争取,却在母亲的乞求下决定放弃……   那一夜,小小的他失眠了,坐在弟弟的摇篮前,看着睡熟的弟弟,无声的擦着眼泪——八岁了,他早已明白父亲那眼神代表了什么,代表着他们的家要破了,因为父亲放弃了,母亲也放弃了……      ☆、七十一 掌中砂(上)      丙子年秋。   红枫开满了山野。   一个艳阳天——   李炎第一次来永宁——弟弟在这儿,他是来看望他的。   他的课业繁重,本来并没时间来永宁,好在父亲在西京大捷的消息传至秦川,伯父一高兴,就放了他的闲,这才得空过来。   与秦川虎踞龙盘的地势不同,永宁四处都透着温和,无论山水,还是人文,都是如此。   弟弟的住处在永宁城外的永宁湖畔,从秦川到这儿,需要穿过永宁城——与秦川相似,永宁城十分繁华。不但繁华,连人的长相都是各式各样,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五官奇特的西域人。   “小姨,你太慢了,我先过去。”十岁的他早已长成俊挺的少年,坐在马背上更显出几分英气,今天是他第一次骑上“红棕”的日子,这可是萧寒叔叔特地为他挑选的西域宝驹,腿上只稍稍一使劲,跑得比风还快,他哪里肯跟着芙蕖的马车“闲庭信步”。   “你慢点!”芙蕖扒在车帘处不顾形象的高喊,可惜被喊的人早已绝尘而去,根本听不到她的声嘶力竭。   马蹄哒哒哒的在枫林道上回响着,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已经穿过枫林,视野也乍然变得开阔——   枫林外便是美丽而宁静的永宁湖,湖畔之西有一块数十丈高的崖壁,崖壁旁的红叶枫之中,有一方白色圆顶的小楼……   看到那方小楼后,李炎拍一拍马脖子,示意马儿过去。   已经八九个月没见到弟弟了,上次见时,他路还走不好,如今再见,已经开始四下乱跑了,穿一件锦裘镶白狐毛的小夹袄,活脱脱一个漂亮的女娃——   “过来。”李炎蹲在地上向弟弟拍拍手,示意他过去,“我是哥哥。”   太久没见,小家伙对这个不知哪里蹦出来的哥哥完全没有印象,所以坚决不过去给他抱。   李炎毕竟是在秦川长大,性格随父亲多一点,是个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主,见弟弟不给抱,便仗着人高马大,直接动手抢,“我是你哥。”忍不住捏一指弟弟嫩嫩的脸颊,得到的回应却是被狠狠咬住了手指,若非乳母过来拉开,恐怕这场兄弟相见会带上一点血腥,“你是男孩子,怎么能像女孩子一样咬人?”一边甩手指,一边教育弟弟。   小家伙看着哥哥甩手的样子,不但没一点悔意,反倒呵呵乐起来——这个哥哥有趣,被咬了手,不但不哭,还跟他玩,于是乎扒在哥哥身上再也不愿下来——不再认生。   李炎一手托着弟弟,一手接过侍女递来的香,走到院子东北角的祭祠前,把香插进香炉里,本想把弟弟放下来,恭敬地作一个揖,结果弟弟团在他身上,根本不愿意下来,他也只好对着祭祠鞠躬作罢,希望母亲不要生气才好。   上完三炷香,李炎这才往屋里去,刚走到门口,就见团在他身上的弟弟突然松手,若非他反应快,小家伙准定摔到地上,“怎么了?”见弟弟扁着小嘴,一脸委屈地站在门槛外,李炎错愕,刚才还满脸亢奋地在他身上揉来揉去,怎么一转眼就变成了这副可怜相?   “犯了错,又不愿受罚,这种没有担当的小气鬼当然没脸进来。”一道女声自西花厅传出来。   李炎听到这个声音后显得异常开心,不再理会弟弟的可怜相,三两步跨进西厅。   西厅不大,布局也很简单,只有一套桌椅,外加窗边的一张软榻,此刻软榻上正半倚着一个女人——银白的长袍,绒白的细毛披肩,一头刚过肩的黑发松散的披散着,更显出她脸色苍白——虽然如此,但对李炎来说,这已经足够他开心了,至少比上次见面时好了太多,连声音都恢复了之前的清傲——他非常怀念她这种教训人时的语气,这才是他娘该有的样子,“娘——你能下床了?!”紧挨着母亲坐到软榻上——不错,他娘没死。   “从楼上下是来没问题。”揉揉儿子耳后的绒发,“这种时候,你怎么会有空过来?”曹景在其他方面的建树不大,在做严师方面倒是能力显著,连曹彧想给儿子讨闲都无所得,这不年不节的,怎么会放他过来?   “西京大捷,父亲传信给伯父,要接我往西京一趟,听说母亲你来了永宁,我就顺道绕来。”捧着母亲的脸左看右看,他娘能捡回一条命,当真不易,当时多少大夫都束手无策,想不到居然能挺过来,“这是我从‘静亭寺’合缘长老那儿请来的。”从手腕上取下一串沉香木的佛珠,“静亭寺是数百年的古寺,听胡叔叔说戴这个在身上可以益寿延年。”套进母亲的手腕。   樱或眉梢微微一挑,“你们是打算让我出家?”曹彧来时,给她带了好几串,有僧有道,从她病情转好,这些东西就成了她的唯一饰物,不但如此,曹彧甚至还让人在院子里修了祭祠,“这东西是正大匡扶之物,你们就不担心它把我给净化了?”正所谓成王败寇,何况她与太后还是女流之辈,自然要被世人称作妖妇,所有她们做过的,没做过的坏事,一股脑全推到她们头上,她们这种人,神佛会保佑么?   “娘,你不是。”李炎眼神严肃,最近张师父正在给他讲解“詹氏之卒”,以及有关詹太后的为政之道,他听的很认真。张师父说,詹太后虽然做错过不少决定,但她的很多政见非常独到,而且很有先见之明,尤其是对齐国的整体布局,以及“司商重农”之举,为齐国积累了太多的本钱,“张师父说,詹太后掌权不输男儿。”相信詹太后的功绩有他娘的一半功劳。   “那个汉阳张开?”樱或勾唇,这个人她认识,曾经去齐国的光禄府自荐过,“聪慧有德,不过为人太清高,不懂迂回,不适合做实事,你倒是可以尊他一声师父,记得将来只给他名即可。”这种天下皆醉他独醒的人不适合弄权,给了他权,他可能会惹得所有人恨他,偏偏他又行事清廉,制裁他会惹民愤,最后反倒会弄得发现他的伯乐一身腥。   李炎点点头,自从听了张师父的“詹氏之卒”,他对母亲更加尊敬,因为她居然能想到那么多治略方案,实在神奇,“娘,西南的富甲县连年欠收,年年向朝廷要钱、要粮,你们是怎么让它们自给自足的?”   樱或冷哼,“我长了一颗脑袋,你也长了一颗,不会自己去想么?”她不想步太后的后尘——想把所有东西教给王上,结果最后反倒害他过于依赖,但这些话,她不能跟儿子说,只能转移话题道:“秦川难道就没有个像样的裁缝?”轻轻拉开儿子的衣襟,对他的衣服嗤之以鼻,想在世人面前博清廉之家的名声,也不必连件干净衣服都不给穿吧?“以后在我这儿,必须穿着得体。”若非儿子长得够精神,还真能被他们打扮成乞丐!   “知道了。”李炎笑笑,见侍女端进来两份点心,伸手捡来一块塞进口中——母亲这儿的点心最是好吃,“这是什么?”无意间瞅到母亲左手心的一粒红点——他不记得母亲手心长了这么个东西。   顺着儿子的视线,樱或看一眼左手心的红痣——这两年新长出来的,眼神微微一闪,“大概是药物所致。”继而转话道:“你爹上次回秦川,见着了么?”   “嗯。”一边吃点心,一边点头,“他让我去南郡把大哥接回来。”   “……”看来曹重的闭门思过之期结束了,“那个冰锥美人是怎么回事?”问得很是随意,似乎只是平常闲聊。   “……”李炎没想到母亲真会提这事,父亲交代他不许跟母亲乱说,他当时还觉得不可能,母亲的出身高贵,而且曾经大权在握,无论从哪方面讲,她都不会是在意这种事的人,“那是外面人道听途说的传闻,怎么你也信?”   道听途说?“既然如此,你刚才为什么要打磕巴?”如果是道听途说,他应该第一时间否认,而不是沉思。   “我没想到你会提这事——”错愕当然要磕巴。   “说吧,我想听听你的解释。”关于曹彧跟那位冰锥美人的故事,她很有兴趣,反正现在很闲,连人都见不到几个,听来开心开心也好。   “那个姐姐是楚北的西康族人,家人在齐楚大战时战死,便被卖进了楚都为奴,后来辗转被当做礼物送来了秦川为奴,去年冬父亲回秦川时,跟董伯伯他们一起饮酒,席间这个姐姐从滴檐上取了冰锥要刺杀父亲——事情就是这样。”李炎道,父亲就是怕母亲知道后会生气,影响身体,才不让人告诉她,没想到她还是听说了——她是听谁说的?   姐姐?刺杀?传闻?为奴?“这么说是个年轻貌美的女奴……而且你爹还饶了她,不但饶了,还让她在老宅住了下来?”如果不熟悉,这小子怎么会称呼人家姐姐?她可从来都不知道他有随便跟陌生人叫姐姐的习惯。   “……”他好像多嘴了,“娘,你不会多想吧?”   “会。”她现在是个连路都不能走太久的病妇人,有大把的时间可以胡思乱想,再小的小事到她这儿都是大事,当然会多想。   “……”颇艰难的咽下点心,“爹什么时候回来?”爹既然让他去西京,自己必然要来永宁,到时要是知道他言而无信,把这事告诉了娘,肯定要训他。   “谁知道。”樱或脸色泰然的摇摇头,“这儿又不是他的家。”已经四五个月没见人影了,他想不想回来,还回不回的来,都很难说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七十二 掌中砂 (下)      李炎从秦川出来时,一身落魄贵族的装扮,而从永宁离开时,却是一身得体的贵公子装束,足以让他出没于西京的各种场合,因为他娘给他请的是御绣坊的裁衣女红。   李炎走后,过了中秋,永宁陷入了秋雨连绵的日子。   二十六日这天的午后,白楼里的母子正在午休,楼外不知何时多了几匹马——而且还是身高体大的西域战马。   侍女们一见,便猜到是曹彧回来了——   知道她们母子在午休,曹彧没有立刻上楼,而是先在祭祠的香炉里插了两柱香——自从她那次重病之后,他便养成了焚香祭奠的习惯,没有针对哪位神明,实际上祭祠里根本没有任何神主牌位,他也从不说供奉的是谁,只要求儿子们供奉。   上完香后,三两步跨进小楼,外面正在下雨,所以他的衣袍和靴子都是湿漉漉的,加之一路从西京过来,风尘仆仆,所以先去了后院的“泉室”,至少要先把身上的尘垢洗掉。   赤身坐在汤泉里,背倚着池壁,双臂横在壁沿上,闭上双眸,终于可以安静的休息一会儿了——   久久之后,只觉一缕清凉自颈后传来,闭着双眸,不禁微微勾唇,伸手擒住这点清凉,手臂微微一用力,只听哗啦啦,水花四溅,汤泉里又多出了一个人,“不好好休息,穿这么少跑下来做什么?”问怀里的女人。   “做了个梦,梦见有贼子闯进来,就下来看看,果然有贼子。”双手搭在他的肩上,借以稳住自己。   “……”没有接话,而是捧着她的脸仔细打量一番——头发长了,脸上也多了些血色,似乎也长了点肉,比上次见时的确是好了许多,无怪乎萧寒每封信都在报平安。   “西京的事都处理好了?”攻下西京后,他这么快回来,西京的事怕处理不完吧?   “该我处理的都好了。”剩下的部分,不能他亲自动手的——比如流放王上这种事,自然要别人去善后。   “……”想问王上的生死,想想还是罢了,问了也解决不了,徒增烦恼而已,“炎儿说,他把曹重接回了秦川。”她对曹重,就像曹重对她,都心有芥蒂,但她相信他不会动手杀他这个亲叔叔,所以他当年压下遇刺这件事不查,她是支持的,只是如今曹重回来了,他该怎么安排他?   “你身体不好,这些事不要再管了。”拉她坐在自己的腿上,从此以后,她是他的家事,不会再让她参与任何正事,哪怕一丁点也不会,她的身体状况不允许。   “……”笑,怎么又忘了,她现在已经什么权力都没了,的确到了卸甲归田的时候,“那冰锥刺杀一事,我可以问么?”这总算家事了吧?   眉梢微扬,“你听说了?在乎?”   “嗯。”她当然在乎。   听她承认,他看上去很开心,笑容甚至还有些贼——这一点小白最像他,“那就好。”   “好什么?”看她吃醋很有趣?“我可不好惹。”虽是小事,可是她现在整日无所事事,多的是时间胡思乱想,没准小事也能闹成大事。   “都是董牧的主意。”笑,“他跟黑邵打赌,三年之内,帮长文兄找个可以伺候他的女人——还必须年轻貌美。你知道长文兄的为人,他怎么可能要这种女子,恰巧去年在老酒坊饮酒时,那女孩行刺,董牧见长文兄对那女孩很是赞赏,就请我帮忙,收到府里伺候长文兄。”蔡长文在秦川都是住在曹家老宅,这一点樱或是知道的。   “……”男人无聊的时候,是不是不分年纪和阅历?居然打这种赌,他们就没问人家姑娘愿不愿意?若她不愿意,即便跟了蔡长文,也等同于是让他家无宁日,“你们小心自食恶果。”女人的事,最不能拿来打赌和开玩笑。   曹彧微微耸眉,他只是个旁观看笑话的,要吃恶果,那也是参与者。   既然那个冰锥美人的事说通,大可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了,“刚才让她们准备了饭菜,差不多该好了,饿么?”   “再坐一会儿。”池子里暖的很,正好可以驱除她身上的寒气。   两人安静地坐了好一阵儿,樱或倏尔生笑,并张开眸子看向他——直看到他不得不睁开眼。   两人对视一眼,都懂她在笑什么,因为都能感觉的到……   “忍得了?”她好奇他什么时候会忍不下去。   他再次闭上眼,点头,他当然忍得下去,即便再心猿意马,她的身体状况在这儿,不允许他有任何不轨——与她的性命相比,那点身体上的愉悦根本算不上问题。   “如果我说没问题呢?”歪头看着他的睡容。   “不要乱来。”她受了多少苦才能康复成现在这样,绝对不能前功尽弃。   附在他耳边轻轻低语一句,半天后,他勉强睁开一只眼看向她,“……真的?”   她嘴角的笑纹更加深刻——刚才还那么义正言辞,一眨眼却功亏一篑,他这种像孩子般的举止实在好笑。   只听汤泉里一阵儿水声喧哗——   隔着轻纱,再也看不清里面的情形……   泉室外的门槛上,刚满两周岁没多久的小白正坐在高高的门槛上舔糖果。   “小祖宗,到处找你,什么时候跑这儿来了?”乳母一把抱过小家伙,天凉寒重,坐在这里着了凉可怎么办?   “乳母,为什么爹可以咬人?我不可以?”他刚才看到爹咬娘的脸了,娘却不生气,而他咬人时,娘就会发脾气,这不公平。   “啊?”乳母半天没明白什么意思,等弄明白后,又有些尴尬,“你还是问你娘吧。”反正她是解释不来。   这对夫妻也真是随意,大白天的,怎么这么不规矩……   %%%%%%   本着“敏而好学,不耻下问”的心态,小白在当晚的饭桌上问出了心中的疑问——为什么爹咬人,娘亲不会生气?   听了小家伙的疑问,这对肇事夫妇到是很镇定,虽然一时间没想到怎么回答,但表情一点也不显尴尬,反倒是一旁伺候的侍女们有些抬不起头。   “他没有用牙咬,而且也不会吃那么多甜食却不洗牙。”这是樱或在等了半天之后,给儿子的答案。   “……”小家伙被戳中要害,只能哑口无言,因为他就是那个用牙咬,而且吃很多糖,还不愿意漱口、洗牙的人。   曹彧瞅一眼小儿子那一脸的无言以对,哼笑,正所谓打蛇打七寸,她在这方面最是在行,想跟她逞口舌之快,小家伙至少还要再练几年。   “我要哥哥。”还是上次来的哥哥好,什么都愿意给他,也不会生他的气。   “放心,你的好日子不会太久,过两年就能见到他。”樱或喂儿子一勺鱼羹,嘴角略带着看好戏的笑意,“到时你就是想到我这儿来,也没那个机会。”秦川的日子可没她这儿好过,没见他爹有空就往这儿跑?   小家伙一边嚼着鱼羹,一边看父亲——他发现爹跟哥哥长得好像,而且下午的时候,乳母说儿子就应该长得像爹,“我跟你像么?”他也是爹的儿子,应该也像他吧?   这话惹来樱或的蹙眉,“我长得很丑么?”像她有什么不好?   “……”不是丑不丑的问题,而是在他心里,老觉得长得像爹的,就可以有马骑,哥哥的“红棕”他很喜欢,一吹口哨就会立即跑过来,“不要吃了。”知道说了实话,娘亲也不会答应他骑马,所以干脆什么也不说,但是不说,他心情又很低落,心情一低落,食欲就没了,头一扭——谁成想正好撞上母亲的手,打翻了她手里的热鱼羹,害她整个手掌都被烫红,得到了父亲的一记怒视。   “给我吧。”曹彧放下筷子,示意侍女把药膏给他,“孩子太小,不懂分寸,你的身体刚好一点,以后这些照顾的事就不要亲自动手了。”她的性命对他们父子三人才是最重要的。   打开她的左手上药——很自然地看到了她掌心那粒因药物而生的红痣,曹彧久久才有动作……   望着他那略显迟疑的眼神,樱或缓缓合上左手,她明白了……   为什么她能活下来,为什么他会突然敬视鬼神,甚至在院子里修建祭祠……这么多年来,她见过的所有大夫,没有一个能治她的病,除了一个人——一个早已死去的疯子,他说他的药可以救她……   “不过就是一点鱼羹,碍不了事,吃完饭赶快把这身脏衣服扔掉,洗了澡还穿这些。”转开话题,她不打算问他她的病是怎么治好的,一辈子都不会问,继续把这一切当做是炎儿的功劳——在她病重打算放弃时,因为看到炎儿在偷偷流泪,才让她选择继续忍耐——她就是这样活下来的,没有其他原因,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     ☆、七十三 辟邪之卫      丙子年秋,曹彧攻下西京,齐国自此终成一统。   东齐王曹超继任王位,秦川曹家开始掌握齐国大权。   就在秦川那边忙着将曹超迁往都城时,与秦川数百里之隔的永宁湖畔,曹彧也正忙着修建第一座由他亲自绘图并选址的“空心楼”。   楼址就位于白楼以西的高崖上。   “大人,您这头发也慢慢养回来了。”芙蕖边给樱或梳头,边抹泪,回想这两年大人遭的罪——瘦的皮包骨,头发断落的乱七八糟——一切就像一场噩梦,有时午夜梦回时,都忍不住想掐自己一把,看到底是梦还是醒。   “你若真这么喜欢我的头发,剪下来拿走就是了,用不着哭鼻子。”看着镜子里那个哭得有些莫名其妙的芙蕖,樱或皱眉,这丫头的眼泪也真够厚实的,平时哭哭就算了,刚生完孩子没多久也敢哭,到不怕伤了眼睛。   “大人——”芙蕖嗔怪一声。   瑶君憋着笑意,递给芙蕖一块丝巾,“你也真是,刚出月子就往这儿跑,也不怕吹了风,烙下毛病。”   “家里就我一个人,闷得要命,不来这儿还能去哪儿?”叹气,她家那口子仍旧在云霓关任职,生孩子时到是回来过,可看完儿子就走了,就怕耽误了他的正事。   “让你去云霓城,你又不去,现在又嫌孤单。”瑶君撇嘴,这丫头的事真多。   “我去了,他这一家老少怎么办?难道都跟我去那个蛮荒野岭?”   瑶君哼笑,也不知道是谁,天天咋呼着公公古怪,婆婆碎叨,现在让她走,她又舍不得了,“行了,你还是继续梳头吧。”有家有室的女人都把唠叨当发泄,根本没想过改变。   见瑶君低头做她的针线,芙蕖突然想到一件事,“君姐,跟你商量件事。”君姐的年纪不小了,再不找人家,可真要孤独一辈子了。   “如果还是那件事,你趁早不要再提。”瑶君不用听都知道她想说什么。   “大人,你看她!”芙蕖撅嘴,“为了她好,天天把我当贼防。”   樱或微微勾唇,也不插言——不是她不为瑶君担心,而是瑶君跟了她这么多年,她的心思,她还是能猜到的——她有喜欢的人,只是对方无意于她,她也不会纠缠,只会傻傻的站在原处等,至于等到等不到,她好像从没想过——在某些方面,她跟芙蕖还真有点像,都是不会主动改变现状的人。   三人正聊着,曹彧进屋来寻图纸——最近他一直忙着修建“空心楼”,天天跟工匠们去高崖上丈量楼址,白天难得能见到人。   芙蕖一向十分敬畏他,在他面前不太敢说太多话,“将军——”今天却有点不同。   “?”曹彧刚好拿着图纸要出去,被她这一喊,停在当下。   樱或和瑶君也看向芙蕖。   因为得到太多人的注视,一时间芙蕖有些不习惯,窒了半天才道:“听说关外有战事……云霓关的守军要去么?”   曹彧思索一下,“应该不需要。”有胡子在杨岭守着,还到不了云霓关参战的地步。   “喔……”芙蕖若有所思地答应一声。   见她没有下文,曹彧抬步出去。   这厢,樱或与瑶君对视一眼——这丫头的眼神不太对。   樱或毕竟当过她们的上司,她的身份不太方便问这些捕风捉影的事,但瑶君可以,“你想问的不只是云霓关吧?”云霓关是针对西疆的,杨岭针对的才是北关外。   “别胡说,我当然问的是云霓关。”也许是被猜中了心思,芙蕖否认的有些急切。   “关外的战事,首当其冲的是杨岭关,在大人身边这么多年,你会连这个都不知道?”瑶君放下手上的针线,“你不会还没放下他吧?”   “我……当然放下了。”有些心虚,“……哎呀,行了行了,我告诉你们就是了。”深深吸一口气,“去年,大人还在白石山养病时,西疆不是打过几次仗嘛,其中一次,映秀的爹爹被外族的匪兵围住了,是‘他‘带人去救的,为此还受了伤,命差点没了……我跟映秀的爹一起去道过谢,就见了那一次,前些日子,映秀的爹回来时,无意中谈到‘他’,好像前段时间旧伤复发了,我就想着找些西南的伤药给他,总是不能欠着这么大的人情——我没有私自送给他,是让人送去映秀的爹那儿,想让他带过去……”   “药什么时候送去的?”樱或突然发声。   “就……前两天刚送过去。”芙蕖有些结巴。   “你觉得现在过得好么?”樱或看向芙蕖。   芙蕖微微颔首,虽然有些小怨气,但现在的日子还行,孙捷对她也越来越重视,慢慢把她当妻子看待了。   “那就立刻派人把药追回来,从此以后,再不要与‘他’有任何牵扯,他的生与死,都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不管男人还是女人,没人受得了自己的妻子或丈夫关心的是别人,“除非你打算让四个人都不好过。”   “……我这就派人去。” 芙蕖有些小慌,她的确没想这么多,就由着心意去做了。   ——人幸福的时候会忍不住各种作,只是有些事可以作,有些事永远都不能作。   目送芙蕖慌张的出去,樱或转眼看向镜子里的自己——这丫头,头发还没帮她绾好就跑了,真是个丢三落四的。   瑶君见状放下手中的针线,过来帮她绾发。   “怎么?”瑶君瞄一眼镜子里一直盯着她不放的那双眼睛。   “她明白了,你明白了么?”樱或如此问道。   瑶君笑笑,没答话,继续帮她梳头,她的事跟芙蕖的完全不同。   “你要是有丁叶一半的胆子,也不会等到今时今日。”哼笑,“我本来想看你能等到什么时候,看来是我低估了你。”叹息,“这事,还是我来讲吧。”天下间能容得下周律这种男人的,恐怕也只有这个叫毕瑶君的女人了。   “大人……他的心……不在我这儿。”瑶君低眉,掩去眼中的黯然。   “‘别人’的心更不在他那儿,而且就算守一辈子那人都不会想到他。”樱或道。   “大人……您……知道了?”周律心里的人是谁,大人真的知道了?   “我又不是痴愚。”她为什么不愿见周律?背叛过她的又不只他一人,她照样能与那些人谈笑风生,甚至虚与委蛇——对于那些她不喜欢、不亲近的人,她从来不缺大度。她这么疏远一个人,甚至连正眼都不多瞧,就是想告诉周律——有些心思,连有都不能有。换做别人,她甚至懒得理他们是否身陷迷惘而不能自拔——就像那个黄涓,“跟了他之后,你就要离开永宁了,我——舍不得。”再次叹息,“舍不得也不行啊,你终归不能陪我一辈子。”看向镜子里的自己,“本以为这么长时间等下来,你会改变心意,谁知却是个死心眼……我可以帮你们圈到一块儿,却保证不了你的幸福,那东西还是要靠你自己的,别人帮不了你。”拍拍瑶君的手,“记住,主动不是低声下气,尊严与幸福比,什么都不是。”这一点还是曹彧让她明白的。   看着樱或跨出门外的背影,瑶君的眼泪终于还是没能忍住,垂到了自个的手背上……   “这儿又不是边界,建这么个东西在这儿做什么?”这是院子里的女人问她夫君的话。   “辟邪。”男人的回答。   “你是太闲吧?”女人笑道。   “嗯,是有点。”男人继续闷头量尺寸。   “崖上的风景好么?”女人。   “好。”男人。   “我去看——”被男人一句“休想”堵回,“已经在家里闷了两年了,这样下去不行。”   “我现在不是回来了?”男人。   “没两天又要走。”女人。   “这次时间长,我要亲自把这栋石楼的雏形做出来。”有了这个经验,将来他便可以在西疆和塞北着手修建空心楼。   “……既然要建,就干脆修大一点,银子,我有。”他战事多,拨不出大款项,她这儿多的是,只要他能在这儿多住些日子,“你在这儿呆的时间越长,银子就会越多,兴许连西疆和塞北的那些都不用发愁。”   “……有这么多?!”男人诧异。   “只要你能保证永宁能真正的永宁,这里就会不停的有银子出来——不要这么看着我——你发过誓的,在你有生之年不会让你的人踏进永宁来。”   “我这不是进来了?”这话得到的却是她的冷哼——进得来算什么?出的去那才是本事。   屋里——瑶君抹去脸颊上的泪痕,失笑——这对男女过反了,年轻时互相拆台,并乐此不疲,如今儿女成双了,却反倒更像新婚夫妻,见了面便以拌嘴为乐。 作者有话要说:     ☆、七十四 悬舍      关于西南所现的这栋悬舍,后世几经揣摩,方猜测出它的用途——乃为当时防敌所用,因为它的造型和诸多功用与同时期的空心战楼十分相似……   实际上呢?   实际上当时的永宁湖畔,不但没有战事可言,且百姓安居乐业,商通四通八达。   那这栋悬舍到底所谓何来?   从地下遗址可勘,它有优良的排水系统,地基料石甚至保存如新,料石上还可以清晰地看到各种刻画精细的祈福、辟邪图案——战楼根本不需要如此精致,而且那块“悬题卫”碑文里其中有一段:后世以此供养,祈丹心者永世为贵。   因为这两句话,很多人猜测这栋悬舍是为表彰功臣而建,当然,还有很少一部分人觉得它更像一尊辟邪,因为从风水上讲,此处乃富贵延绵之所,取以辟邪之物,更有福泽。且魏宣王在营造和风水上非常有建树,并深受佛道影响,只是……他一生戎马,除了齐都的故居,并没有定所,莫名跑到这儿来建一栋辟邪小楼……说不通……   %%%%%   实际上,悬舍真正的名字只有一个字——卫。   碑文上的“悬题卫”,是因为这栋“卫”楼建在高崖上,乃称“悬”,曹彧建此楼的真正目的确实是为“辟邪”所用,因为他那孩子的娘能活下来,所用的药便是那个疯子黄涓的“九心丹”——此药是大奸大恶之果,他怕,怕她受不了这种邪气。   他本是不信命数、鬼神之说的,却在她无药可医时,皈向此说,并按照怪老头的话,将她迁来南境——她是火相,南属木,木能养火。并将她身边的人,但凡八字带水的,全部调开,甚至连炎儿都不能长居。家中的祭祠也是用来祭这九心用的,怪老头嘱咐过,在她用药期间,祭祠不能断掉香火,可是他还是觉得不够,尤其在看到她手心的那粒血点后,像是着了魔般,他就是不由自主的会担心,所以不惜大兴土木修建辟邪的卫楼,并亲自撰写碑文——说是碑文,其实更像一道驱邪祈福的印符。   ——神鬼之所以会存在,可能就是因为人的恐惧和无助吧?   %%%%%%   丁丑年春,曹超正式继位齐王。   曹景继任秦侯,曹彧除平成侯外,更领太尉一职,曹彧之子曹炎,封魏侯。加上曹重的爵位,秦川曹氏一门共四侯,权倾齐国。   戊寅年冬,楚王失德,彗星扫境,楚境洪荒,齐、陈大军兵发南楚,楚王逃至西宛国避难,楚东归陈,楚北一地尽归齐国所得。   庚辰年夏,齐联合韩、陈,与赵缠斗——   辛巳年春,齐国遭遇旱灾,北地颗粒无收,是以西京、永宁之财强撑,方过此难,齐王因此特赦二城“免兑”,西京、永宁从此成为齐国商贾通外之地。   壬午年秋,曹彧之子曹炎赴武秦帝都朝贺新君,并借此机会与韩、燕签订永不讨伐之国书。   癸未年冬,与赵国的驻马店一役后,曹彧负伤,回往永宁的家中休养——   “谁?”一大清早,屋外寒凉刺骨,本想在被子里拖个懒,却因妻子一句话立即变得清醒异常——她刚才说有女子怀了炎儿的骨肉,而且那女子还是别人的媳妇。   “就是那位楚国的亡国御史蔡允的儿媳——寡居的那个。”樱或一边系衣带,一边神态平静地回答曹彧的震惊。   “混账!”曹彧坐起身,恨不得立马揍儿子一拳,他正打算借这些亡国之臣悲天悯人的哭喊联合陈国一举打进赵国燕郡,结果这小子竟闹出这等事来——平时不见他犯浑,怎么专挑这种时候为难他!   樱或将毛披肩裹到身上,眉头轻轻一挑,“这就叫报应。”当年他把她劫到秦川时,曹参估计也是这种反应,“不过他比你聪明,知道怎么做才能得到家人的支持。”那小子倒也会来事,先到永宁安抚住她这个当娘的,“人已经送到我这儿了,估计月底就该生了。”拍拍床上男人的肩,“至少他保密这事做的不错。”能在他们俩眼皮子底下犯事而不被发现,这一点值得嘉许,“他说了,麻烦是他惹得,他会善后,等他处理完,一定会亲自过来跟你请罪。”这一点做得还挺像那么回事,所以她当下就原谅了儿子——在能犯错的年纪犯一点小错,无可厚非。   “把人送到永宁城里去。”这里不适合生孩子——她这身体虽然平时像正常人,却经不住操劳,哪里能受得了新生婴儿的哭闹。那臭小子到真敢把人往这儿送!   “生下来的可是你孙子,现在再把她送到城里,炎儿会怎么想?”难得那小子能有求于她,她这个当娘的自然不能驳了他的面子。   曹彧冷哼,那臭小子都不考虑他娘的身体,他还用得着考虑他的想法?“送走。”   樱或叹口气,俯身把他推回被子里,“你还是继续睡吧。”问他的意见,纯属多余。   被推倒在床上后,曹彧反手将她一并拉过来,“外面下雪,冷得很,你这么早起来做什么?”   “瑶君一早就要走,我总要出去见一面。”经过她跟曹彧的撮合,终于是把那对怨偶凑到了一块,前几天他们夫妻俩大老远从京都过来看望她,今天一早就要动身回去,她总要起来见一面。   “舍不得就把她留下来,何苦送那么远?”蹙眉,“你真那么不愿见到周律?”   “嗯。”对于周律,她是真得不愿多见,公事、私事上,都一样。不是有多恨他,而是觉得不见面似乎对他更好,也许周律知道这个道理,所以当年背叛她才会那么顺理成章。   “那你为什么能见我?”他背叛她的次数数不胜数。   “对喜欢的人,不一样。”她坦言的毫不隐晦,反倒让曹彧一时哑口。   他很多次都想问她这句话,却每次都问不出口,没想到她说得如此理直气壮,他反倒是脸热的那个。   “怎么不说话了?”她就趴在他脸前,自然看得到出他的窘意,“以为这种话我说不出口?”扬眉,随即悄声道:“利益攸关的事,我从来不会手软。”这几年来,他疼她、宠她,她心里清清楚楚,她不会任性的去挥霍他的付出,只会加倍奉还。所以这几年来,她明着、暗着帮他,努力做好她能做好的事——做夫妻其实也是一种利益交换吧?付出了,得到,得到了,付出。久而久之,利益和血肉的界限就会慢慢消失,最终成为一个整体。   以前,他们没有时间做这种交易,现在,终于有了。   “我会做好现在的身份,在我有生之年。”他给了她一个誓言,现在她还他一个。   “……”他没吱声,只是用拇指轻轻揉着她的一侧脸颊,半天之后,低道:“好。”他也会努力让她的有生之年延长,不管因此要付出些什么,他都会去做——她对他来说,不仅仅是女人,也不仅仅是妻子。   里屋正沉溺在安静之中,外间却传来侍女的禀报:“芷夫人要生了。”   “……”夫妻俩对视一眼,生笑——时间过得真快,还没来得及年轻,他们就已经老了。   人生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纠纠结结、斤斤计较、祸福难料之后,好不容易想通了,一转脸,却发现已经再没有时间可挥霍了。   早知道,就不该计较那么多;早知道,就该放宽心;早知道,就该一直抱着你。才不会浪费那么多时间;才不会过得那么纠结;才不会在灾难突然来临时,惊恐无度。   早知道,才——最好永远不要再有这四个字。   %%%%%%%   杨芷,魏武帝的元皇后,曾嫁楚国御史蔡允之子蔡昌为妻,后改嫁武帝,生武安长公主、阳平公主、景帝李宪、帛王李执、汉兴王李晏。其中长公主李棋最得武帝宠爱,据说是因为这位长公主自幼跟随祖父祖母,因此在众多兄弟姐妹中,她最得武帝之心。 作者有话要说:     ☆、七十五 柬中花      李柬一生酷爱收集面具,尤其那些形如恶鬼的兽面最得他的心,清闲无事时,他甚至还会与一群江湖术士围坛论法,戴着面具行各种鬼舞。但忙起正事时,却又是另一番面貌——甚至公正无私到不近人情的地步。因此,朝中官员私下都唤他做“焰魔”。   与作为嫡长子的兄长不同,李柬的肩上没有那么多担子,且自幼跟随母亲,由此养成了闲散、不循常规的性子——这一点在后来魏武帝变法时得到应正,他的狠厉、不计后果,以及不走常规的作风,在帮兄长变法的过程中起了相当大的作用。   在助齐称霸的路上,他的作用不可小觑,然而不管他的功绩多么惊人,仍然不及他的私事引人入胜——这一切都是因为他长了一张好看的脸。   世人常说貌美不如心美,其实都是些屁话!貌美者与貌丑者站在一块儿,谁都会往美的那边看,根本不会在乎另一个。   所以李柬喜欢面具,而且越丑陋的面具,他越喜欢,因为他觉得那才是真实。   除了帮父兄忙正事之外,李柬的闲暇时间都用来研究各种疑难杂症和制药方术——他供养了近百名术士,撰写了十几本医书,其中最重要的一本便是《梅氏心经》,可惜后世未能留存下来。   “安世,我看咱们还是走吧,听说那邱老头性格古怪,而且最恨齐人,不可能把祖传的药方给咱们。”胡晋,胡家的长子嫡孙,新任的骁骑上将,同时也是李柬、李安世的好友。   “来都来了,怎么能走?”因为刚从军营下来,李柬卸下重甲,只穿了一条月桂白的长袍,虽是布衣,却仍贵气逼人。他身旁的胡晋也算是将门虎子,自有一番气势团身,然而一站到他身边,却像个门神。   此刻他们二人正站在赵国燕郊的某户人家门前,昨天听人说,这里有位邱大夫专治疑难杂症,尤其祖传的心疾药方,据说治好了不少人,所以他们今天专程来拜访。   “门外什么人?”等了半天,终于有人应门。   “在下曹柬,齐国人。”因为处理公事时过于阴谋诡诈,以至于所有人都以为李柬就是个诡诈之人,实际上恰好相反,私下里他相当诚实,可惜没人相信。   “……”听了李柬的自我介绍后,门内再没有声音。   胡晋冲曹柬撇撇嘴,早跟他说了,不会有结果——他们刚攻下燕郡,占了人家的家园,现在燕郡上下都把他们当强盗看待,有谁会给强盗开门?   哗啦——   门开了?!   李柬、胡晋同时看向开门人——一个十三四岁、面貌清秀的女童,身上穿一件红底碎花的夹袄,头上扎两只小抓髻,气势汹汹地瞪着门外的他们,“我们家没有钱,也没有壮丁。”不管是赵人,还是齐人,最近只要是找上门的健全的人,都是为了这两件事,“不信,你们自己进去找。”小丫头把门一推,示意他们自己进去搜。   “我们是来找邱老先生的。”李柬丝毫不受这丫头坏情绪的影响,十分恭敬道。   “都说了多少次了,这里没有邱老先生!你们怎么还来找!”一听他们是来找邱老先生的,小丫头立马明白他们是来看病的,提到看病她就来气,像是被点了火信的炮仗一般,一炸一溜烟,“我们家又不是善堂,东一个,西一个,天天托着病秧子过来求我们救命,救完命打个揖,鞠个躬,跪两下就算完了,你们烧香拜佛还得提点供品去呢,当这里是什么!不救!什么人都不救!”   “……”李柬和胡晋从小到大,还没见过这么泼辣的角色,尤其还是这么个小不点,一时间被炸的一句话都没了。   “……少华……”等了半天,终于有人出声——不是李柬和胡晋,而是扒在门楼后的年轻人——个头不高,十分清瘦,脸上像是被烟雾熏过,脏兮兮的,看不太清长相,身上穿一件打了补丁的青布长袍,大概是穿得太单薄的缘故,手和耳朵都冻得发紫,此刻正眼巴巴地看着门口的丫头,“田七、田七也没有了。”声音很轻,有些娘气——这是对胡晋来说的,因为李柬第一眼就知道这个瘦瘦的脏东西是个女人,尽管她穿着男装。   “田什么七啊!”小丫头气不打一处来,“我们连饭都吃不上了,哪有钱去买药!要吃让他们自己到药铺抓去,没钱就去想办法,卖儿卖女由他们自己看着办。”这话是冲着青袍女子吼的,同时也是吼给院子里的某些人听的,“不然你把我卖了算了!”吼完摔门出去,把门外的“客人”和门里的家人都晾在了当下。   ……   “你们是来看病的?”尴尬了半天后,门里的男装女子终于出声问门外的李柬和胡晋,声音有些低弱,显得丝丝怯懦。   “我们找邱老先生。”李柬道。   “……我爹过世了。”与刚才那小丫头一样,男装女子丝毫不为李柬的长相所惑,之所以说话小声,看上去完全是因为极少与人接触的缘故。   “我们是为求药方而来。”既然老人不在了,李柬退而求其次。   “什么药方?”青袍女子继续小声问道。   “听说邱老先生对心疾衰败之病很是在行。”   “喔……他是开过很多这种药方,你都想要吗?”算一算,她爹好像写了近百张这方面的药方,“可我正在配药,没时间帮你抄写,你要是想要的话,得自己抄。”完全不在乎对方是谁,只要人家提出要求,她就会自动帮忙。   这女人是傻子么?“在下是齐人。”李柬不想靠欺骗的手段骗取别人的毕生心血,所以事先把自己的身份摆明——因为他听说这位邱老先生生前不喜欢齐人。   “齐人?”青袍女子愣一下,随即失笑,赶紧摇摇脑袋,“没事,你不要告诉少华知道就行。”不给齐人看病这一条是妹妹少华订下的,因为自从齐军打进赵国后,他们家就多了很多给不起钱的病人,她跟爹爹到从没有这种规矩——医者父母心嘛,哪有挑病人的道理,“进来吧。”招招那双冻得发紫的小手,示意他们进屋。   院子不大,房间也不多,加上耳室,也就五六个房间,每间房里都住了满人,有老有少,多半是生病的,看穿着就知道都是些穷苦人。   青袍女子引他们来到靠东墙的一间房间——   房间不大,却放置了两排巨柜,一排存放书籍、药方,另一排存放药品,只在墙角处摆了一张小床,局促的很。   进屋后,青袍女子先从药柜里抱出一只小木箱放在地上,随即踩着小木箱,从书柜里翻找出李柬他们需要的药方,“呐,就是这些。”把集成册的药方递给李柬,并顺手从书柜的角落里端出笔墨,可惜找了半天也没找到纸张,一双大眼睛茫然地看向李柬,“纸用光了……”她们最近手头比较紧,纸张又太贵,所以很久没买过了,“要不,你拿回家抄吧?抄完再给我送回来?”   李柬哼笑,难怪刚才那小丫头要生气,这女人真得是个傻子,“你就不怕我不送回来?”   “……”说实话,她是真得无所谓他送不送回来,反正这些药方都在她脑子里,她担心的是妹妹知道了之后又要发脾气,“不然,你等少华回来跟她谈吧?”这些事,她好像是做不了主的。   “谈什么?”小丫头正巧提着一只小竹篮来到门口。   见妹妹提着篮子回来,青袍女子笑意盈然——她就知道小妹是刀子嘴豆腐心,不会丢下她跑掉,“他想要爹爹的药方。”赶紧过去帮小妹提篮子。   小丫头把竹篮递给姐姐后,瞥一眼李柬,“可以,不过要用钱买!”小丫头也不啰嗦,眼下她们穷到都快卖身了,再没有尊严可言,这两个人看上去像是有点小钱的人,当然要削他们。   “多少?”这种银货两讫的买卖,李柬最是喜欢——最好所有事都能这么简单。   “三——”狠一狠心,“三十两!”   “三十两”一出口,一旁的姐姐差点被口水呛到,不过几张药方,哪里值那么多钱,再说治病讲究的是对症下药,把这些药方拿去也不能直接用药……这个少华,还真敢开这种口!   “好。”李柬点头,“胡晋——”手伸向一旁的胡晋——他身上从不带钱。   胡晋解下腰间的钱袋,扔给李柬。   就这样——邱氏姐妹做了人生头一桩赚钱的买卖!   出了邱家大门,胡晋失笑,刚要开口笑那两姐妹没见过世面,青袍女子便追了出来——   “这是多下来的钱。”腼腆的把钱袋塞回李柬手心。   见状,胡晋咧嘴笑——虽然不像李柬那般第一眼就发现这丫头是女扮男装,但在说过几句话后,他还是看了出来——刚才还纳闷这女子好定力,对着李柬这张脸居然没有表现,看来是高估她了。   “病症千变万化,每一天都会有不同的发展,这些药方虽然都曾治好过人,但治病还是要对症下药,药方不能乱用,用错了,不但病治不好,可能还会催生其他毛病,如果你拿这些药方是为了参考、钻研,到也无妨。可如果是你家里有人患这心疾,最好能带他过来,我虽然没有我爹那么多经验,总归比乱用药方强一些,如果你们不想过来,最好还是找大夫看过——”刚才把药方卖给他们后,她脑袋就转过来了,这么让他们拿走药方,若是病人吃错了,可怎么办?越想越后怕,看着他手里的药方——看着看着,忍不住一把拽回来,好吧,她反悔了,这药方不能卖!   李柬以手指夹住药方的一角,没让她抢走,“言而无信可不是个好习惯。”   “……”言而无信总比害死人强,她不管,这药方她不要卖了——刚才一定是饿昏头了,居然会卖药方。   “哥——”少华刚跟出来,见姐姐抢人手里的东西,就知道她的倔劲儿又上来了。   “不行,会吃死人的。”被叫做哥的姐姐抱着药方的一角如此道。   李柬不是个轻易屈服的人,这是在他遇到邱少卿之前,因为他家里的,以及他遇到的都是些聪明人,懂得什么叫恃强凌弱,什么是趋炎附势,怎样才能明哲保身。邱少卿却不同,她完全不懂人情世故,不懂权势富贵,她的世界里只有医和患两种人,她可以为一张药方成天成宿的不眠不休,甚至挨饿受冻,这种人不是傻子就是疯子。   他不喜欢傻子,也不喜欢疯子,所以不愿与这种人为伍,但她却又足够聪明,聪明到能让他母亲的身体一天好过一天。   他给了她好多好多的钱,想借此还清她的人情。   可她还是穷,穷到衣衫单薄,食不果腹,穷的他恨不得掐住她的脖子,把她给生生捏死。   怎么会有人这么笨?!笨到不知道为自己考虑!   对邱少卿来说,在永宁的日子是很痛苦的,虽然吃得好、穿得好,但只能给一个病人治病——父亲曾说过,医者,医苍生尔,非弄权者家医,这世上若连他们也分人而视,岂有天道可言?而且在她们最困难的时候,正是这些穷困潦倒的人给了她们生机,每人一捧粮食将她们养大的,怎能忘本?   所以最终她还是向那位美丽的夫人告辞了,她的病虽古怪,却没有性命之忧,因为供养的好,气色看上去比她还好。   那夫人本身并没有异议,有异议的是她那可怖的儿子,邱少卿第一次见识什么叫恃强凌弱就是拜这位世子爷所赐,他要求她必须把他娘的病治好才能离开——可他娘的病根本就是除不了根的,只能休养,以他家那种千年人参可以当饭吃的富贵,估计那位夫人活得比她都久,根本不需要她常伴左右。   好在那夫人比较通情理,在儿子不在永宁时,很愉快的同意她离开,还给了她一块万试万灵的小木牌,这木牌作用可大,但凡有齐国军队驻扎的区域,都能畅通无阻,不但如此,拿着这小木牌道西南药局抓药还不要钱——对她来说,这夫人简直就是位活菩萨。   “你以为她为了感谢你,真的会让你无休止的索要这么多贵重药材?”这话是李柬问她的,在再次相遇后。   “……”看着他的冷笑,少卿无言以对。心里想着定然是这一年来她用了太多药材,他帮他娘来收木牌了。   李柬将一叠药方扔到桌上,都是她这一年来开的。   看着桌上的药方,少卿一脸茫然,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李柬唇角微勾,“你的每一份药方都会经由西南药局传回永宁,经由永宁那些大夫斟酌后,或炼制成丸,或配制成药,再传回各地药局售出。”从小打大,他就没见母亲做过亏本的事。   “……”少卿思索了好一阵儿才消化完他的话,消化完后显得特别开心,这么一来,这些药方就能治好更多的人,她怎么就想不到这么好的办法?!以后的药方一定要写得更详细一点,干脆把病人的状况和不同情况下的用药量都写上去,这样看得人就会更省事。   看着她那一脸开心的样儿,李柬知道她定然认为这种坑她药方的行为十分聪明,因为那么一来就会治好更多人,根本不会把这些事往银子那边想,即便她现在正啃着窝头咸菜,冻得满手冻疮,“走吧。”拾起桌上的药方,示意她们姐妹俩跟他走。   少卿是不愿去的,这人比小妹还凶,每次见到都没有好脸色,弄得她特别怕他,不想跟他在一块儿,而且眼下他正穿了一身盔甲,这样走出去,就跟她们做坏事被捉了一样,本来这小城里的人就不太相信她们,这么一来,她们岂不要呆不下去了?   她想反对来着,可是少华却跟在他身后颠颠儿地走了——有好吃的当然要去,窝头咸菜谁爱吃自己吃去!   他带她们去了小城里最好的一家酒楼,点了一桌贵的要死的菜——这桌菜的钱足够她们吃一年了,他却一口也不动,真够挑食的。   这些她都还能接受,最让接受不了的是她们吃饭时,西南药局的刘大掌柜就站在门外,弄得她特别不好意思。   直到她们吃完饭,李柬才示意刘掌柜进来。   “传信给永宁,以后谁收到她的药方,谁就要负责安顿她们的衣食住行。”李柬对刘掌柜道。   刘掌柜听完直点头,“是,小人马上给永宁的大柜传信。”   李柬示意刘掌柜先下去。   刘掌柜刚走,就有银盔素甲的副将上楼来,“将军,太尉大人的人马已经抵达,正在营地驻扎,传您去大帐。”   李柬看一眼对面穿得可怜巴巴的姐妹俩,颇为嫌弃的撇开视线,对副将道:“让陆峰安顿一下。”每次见到她们,他都会忍不住嫌弃,怎么有人会把自己弄成这副乞丐相?!   姐妹俩眼见着他出了门,少华赶紧伸手把没吃完的菜拉到脸前,打算带走,“哥,去跟小二要个盆。”这么多菜都没吃完,扔了太可惜。   “喔。”少卿答应着起身,“小二哥——”刚走到门口,迎面却差点撞上李柬的肩甲——他的佩剑忘了拿。   不用看就知道这姐妹俩打算做什么——她们之前就这么做过,于是转头对门外的小二道:“告诉你们掌柜,她们要是敢从这儿拿走一样东西,这店就别开了。”跟馊水一样,她们到是能吃得下去!   “……”少卿第一次这么讨厌一个人,枉费老天给了他这么一张脸,却是个恃强凌弱、仗势欺人的家伙,“坏事做多了,会有报应的。”第一次语出恶言,谁知真的一语成谶。   赵国“马嵬坡”一役,李柬差点杀身成仁。   不但如此,此后她每次出言不逊,都会在他身上报应不爽。   天之骄子如李柬者,怎肯轻易低头?   “如果你实在对付不了,何不把她娶回来?”这是他娘的原话,“你缺的东西,也许真的可以从她身上找补回来。”   以他李柬的出身和背景,怎么可能娶个乞丐做妻子!而且这女人既无貌,也无德,更没有一丝身份背景,哪一点能配上他!   “可她是唯一一个能让你记住名字,且忍不住常去看望的女人。”他娘说这话时,笑得可灿烂,“貌、德、背景,哪一样能让你千里迢迢跑去管闲事?甚至不惜跟你娘我讨价还价?”她对小儿子做出了让步,同意向邱少卿付钱买药方,就是因为她知道儿子一定会把这棵摇钱树娶回来。   所以说,没有貌、没有德、没有背景,不怕,有才也行!他们李、梅两家的门还是很好进的。   %%%%%   邱少卿,永宁“梅氏云医”的创建人,六国时代最有名的女性之一——没有夫家的加持,恐怕倾其一生,她都不会在史书上留下“邱氏女”这三个字。   人,做自己也许运气会更好。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番外   关于番外,大家踊跃发言,我看里面有没有想写的,会抽时间写出来。   要命,连载真够累的。   下次要改成美剧那样的季播连载,几个短篇的凑成一整部的那种。   一直想写一个女杀手集团(有少女,有熟女,还有小媳妇的那种),集体众生相的描写应该很有意思。   可是每次一写现代的,就会自然的洒狗血。   想来想去,只有把现代也架空了,估计写起来才会带劲。 ︻︻︻︻︻︻︻︻︻︻︻︻︻︻︻︻︻︻︻︻╮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s.bookben.cn--- 书本网【盼盼°】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